耶律贤道:“我们大辽的痼疾,就是因为各部族长权力太大,所以君王的号令难行,这也是从太祖到我祖父、我父皇一直以来希望推行汉化的理由。可德让跟我说,他前段时间走了许多地方,发现各部族之内,虽说是族长为尊,可是更多的时候,族人更信任萨满的话。族长只代表世俗的权力,萨满却是代表着神来发号施令。萨满管着所有人的生老病死,婚姻嫁娶。得罪族长的人,还可以得到其他人的庇护,甚至亲人的扶助相救。可是若是得罪了萨满,那就是神灵所诛,甚至有人会为了表示自己的虔诚去亲手杀死至亲骨肉,来讨好萨满……”
燕燕听得渐渐出神,听到这里,又看看佛经,心中有所领悟:“主上的意思是……”
夕阳西下,斜照在书案上,耶律贤手抚着书案上的佛经,阳光落在他的手上,他缓缓地说出比今日燕燕朝会上情景更令人惊心动魄的话来:“上有所好,下必兴焉。要解决各部族林立的局面,融合分化并吞各部族是一种手段,让这些部族之内的人走出来,和其他部族融合,甚至让契丹人、回鹘人、色目人和汉人融合,让他们信奉同一个神灵,说一样的话,做一样的事,那么部族之间的矛盾就会减少。让所有的人无分种族,无分契丹人汉人回鹘人等,都真正的成为我大辽的子民,政令才能通达,国家才可以真正成为一个国家。”
燕燕渐渐有些明白了:“主上打算先用佛教来化解萨满之权力?”
耶律贤轻抚着佛经,虽然道:“你可知道,穆宗皇帝当年为什么对肖古言听计从?”
燕燕想到那个邪恶的女巫肖古了,顿时寒毛都竖了起来。当年她毕竟年轻气盛,行事不知畏惧,如今想来,方觉得当时的凶险和自己当时的无知与幸运,不禁问:“他就是昏愦糊涂,倒行逆施嘛,难道还有什么用意不成?”
耶律贤笑着摇了摇头:“我原也以为是这样,可这段时间,我细细想来,却有些明白了。唉,当年他也是个有心计,有手段的人。他当日信奉萨满大巫,原也是想以此为手段,以一个超越各部族萨满的大巫身份,以便更有效地去控制各部族。但是没有想到,他自身本来就好杀心虚,好酒颠狂,所以他本来是想控制萨满,最后却被萨满所蛊惑利用,还败坏了名声。”
燕燕恨恨道:“他活该。”
耶律贤道:“萨满是神的代表,他的话就是神谕,到部民们习惯服从自他口中发出的神谕之时,不管多么荒唐多么离奇,他们都会习惯地听从。而且一个营帐一个萨满,一个萨满一种神谕,除了他们自己人以外,其他人很难进入。若是盖起大寺庙,造起丈八金身,引来高僧大德,再有皇家带头信奉……信奉佛法的人越多,那萨满的控制力就下降了。”他越说越是兴奋,眼神竟是散发出奕奕神采来。
燕燕看着耶律贤,这个病弱的身躯内,却蕴含着无穷的智慧和力量。她本以为,今日自己在朝堂上能够应付得了高勋罨撒葛的进攻,已经算得上极大的飞跃了。可是比起他如今想的事情来,自己今日的行为,又算得了什么。跟他相处得越久,她竟不由自主地对这个男人的智慧和远见越是心折。
她轻叹一声,内心满是挫败:“主上,你怎么会想到这么多的?”
耶律贤苦笑一声:“这些年来,我骑不得马,打不得猎,每天都在房中,只能对着四壁的书,天天看,天天想。想着我们大辽建国以来,从太祖到应天皇后,从让国皇帝到太宗皇帝,从我父皇到穆宗皇帝,想着他们的思想,想着他们的施政手段,想着他们为什么这么做、这么想,他们的成败得失……用以打发漫长的时光,用种种设想让自己在一桩桩杀戮面前不崩溃、不绝望!”
燕燕听到这里,不免心疼起他来,抱住了耶律贤,轻抚着他的后背,柔声道:“明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耶律贤轻轻地拍了拍燕燕的手,叹道:“是,都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朕倒是觉得,这漫长的日子,没有虚度。如果只是为了争皇位而用尽心机,那么朕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一定会象穆宗皇帝一样不知所措,最后只能靠杀戮和醉酒来逃避现实。”他拉着燕燕站起来,走到挂在墙上的地图边,指着地图,充满了憧憬地说:“燕燕,朕要做的事很多很多,朕需要你和朕一起完成。”
燕燕仰头看耶律贤:“好,我会帮你完成。”我会和你一起守护如画江山,因为这不仅仅是你的愿望,也是我父亲、还有他——的愿望,也是我们所有人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