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太阳照样升起,可有一些事情就已经不一样了。
胡辇奉旨进宫时,并不知道接下来是什么事情,还以为是昨日乌骨里之事,心里已经下定了决心,不管耶律贤如何试探,她都不会让他有机会得到口供。谁知进了宫,见耶律贤靠在病床上,见了胡辇就道:“胡辇,朕想求你保护燕燕和我的孩子。”
胡辇一怔:“主上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她知道昨日之事,耶律贤一定不会不管,然而这句话又是何意呢?想了想,还是谨慎地回答:“主上,是指昨天的意外吗?主上,是乌骨里护住了燕燕,她绝对不会对燕燕有任何歹心。”
耶律贤摇了摇头,叹道:“今天的意外不会是最后一次,只要孩子还在,只要还有人想夺取这个皇位,燕燕和孩子就永远处在危机中。”
胡辇动了动唇,最终沮丧地将话吞了回去。
耶律贤观察其神情,又道:“朕想求你去请罨撒葛回来。”
胡辇如遭雷击,顿时怔住了。
昨夜燕燕哭累了睡了,耶律贤却是一夜未眠。他疑心的不止是喜隐有杀燕燕杀皇嗣夺位的心,更连萧思温之死,也疑心上了。若是喜隐因为萧思温没有帮助他登让帝位而杀萧思温泄忿,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然而他更怀疑的还是高勋和女里,他本拟是由燕燕代为听政,令喜隐和高勋相争,可是一想到燕燕今日差点出事,就令他不悚而寒。他们连萧思温也能暗杀,谁又知道下一步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行为来呢?更何况,还有个太平王在沙陀练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杀回来。
“必须要让他们找到一个新的目标去撕咬,燕燕还弱小,不能够成为他们所有人的目标。”耶律贤辗转一夜,终于下定了决心,才对胡辇说出了这番话来。
然而胡辇却是完全没有想到他居然会有这种提议,闻言顿时脸色大变:“您要请罨撒葛回来?为什么?”
耶律贤点了点头,忽然说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事情:“朕自幼体弱,其实不是病,而是毒,朕命不久矣。”
胡辇惊讶不已,脱口而出:“是谁?”
耶律贤看着胡辇,缓缓地道:“你应该知道是谁……”
胡辇道吃惊地:“难道是他……”她已经想到是谁了,然而终究还是矛盾地摇头:“不,我不信他会心狠手辣到对你一个四岁的孩子下手……”
耶律贤这时候才叹道:“也不全是他。穆宗皇帝碍于在先祖殿发下的誓言不能杀朕,便用这种办法慢慢将朕除掉。此时他虽没有动手,却是知情的。”
胡辇吃惊地:“那,那你如今……”
耶律贤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摇了摇头叹道:“等朕发现的时候,毒已经深入了五脏六腑,药石罔救。从前朕想用几年的时间,恢复大辽的稳定,给燕燕母子留下一个平稳的局势,再有思温宰相从旁辅佐,一切当可无忧。可惜,还是朕高估了自己,朕没有想到,朕委托重任于思温宰相,竟然是会害了他。这件事,对朕的打击很大……”
胡辇看着耶律贤的憔悴之态,心中怜悯,更为燕燕担忧,燕燕如今怀着孩子,如若耶律贤身亡,燕燕母子应该怎么办?想到这里,又怨恨起来,你早知道自己寿数不长,何以还要夺燕燕进宫,毁她终身。然而这话到了嘴边,最终还是忍了下来,如今说这样的话又有什么用呢,燕燕终究还是进宫了,还怀了他的孩子,如今两人已经是一荣俱荣。为了燕燕,自己也只能帮他。
良久,胡辇才道:“主上身体不好,燕燕又怀孕,内忧外患之下。所以您才想请罨撒葛回来。”
耶律贤抚头,苦笑一声:“公平地说罨撒葛的才华在诸王之中是一等一的,朕的皇位与其留给其他人,不如留给他。况且比起乌骨里来,朕更相信你。乌骨里不可能在喜隐面前护住燕燕母子,你却可以在罨撒葛面前更有份量。”
胡辇苦笑摇头:“罨撒葛也未必会听我的。”
耶律贤微微一笑:“胡辇,你太小看自己了。我自幼在穆宗皇帝和罨撒葛手下生活,是最了解罨撒葛的。他的身上几乎看不到什么真情,但是他待你却是真的上心。你若出言庇护燕燕母子,他一定会听。”见胡辇低着头,没有回话。耶律贤又叹道:“胡辇,燕燕和朕的孩子以后有没有福分当皇帝是另一回事,但是朕盼着这孩子能够平平安安的活着。”
胡辇张口,声音已经沙哑:“主上,容我再考虑一下。”
耶律贤点了点头:“燕燕一直念着大姐终身之事,若是太平王归来,她也可放心了。”胡辇沉着脸,冷哼一声:“这事不劳主上关心。”
她说完,见耶律贤不语,又道:“若无事,我就告退了。”
旁边的御医迪里姑见耶律贤等胡辇一走,就又露出倦色来,忙扶住他,想到方才情景,忍不住道:“主上,您当真要召太平王回来……”
耶律贤忽然狂笑了起来:“是啊,当真讽刺,朕以为朕要把他赶到边疆穷塞,让他一生一世眼望上京,不得归来呢。没想到朕今日居然还要请他回来……”他一直笑,笑到无法呼吸,停下也狂咳起来。
迪里姑忙扶住他,为他顺气,耶律贤喘息稍定,忽然抓住他的手,看着他,淡淡地道:“迪里姑,如果罨撒葛回来,你应该知道怎么办?”
迪里姑一凌,连忙低头应是,却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
胡辇走出宫门,恍恍惚惚,直回了萧思温府,坐在窗前看着窗外,一动不动。
她的侍女空宁不敢惊动,只站在一边静静侍立,直到晚膳的时候到了,这才小心翼翼地上前提醒:“王妃,该用晚膳了。”
胡辇回过神来,一怔:“什么时候了?”
空宁道:“已经是晚膳时间了。”
胡辇忽然问:“你说,我以后怎么过日子?”
空宁一惊,诧异道:“王妃,您怎么忽然说这样的话?”
胡辇苦笑:“罨撒葛走了以后,几乎所有的人,表面上没问我,内心也是在这样猜测着我吧……我这算什么呢?我若还算太平王的妻子,他远在天边,我也早与他当面断绝关系。我若不算太平王的妻子,可世人眼中我却还是,就算我看中一个男人,别人也未必敢娶我。我走出门,也无人再称我为萧家姑娘,而只会叫我太平王妃。”
空宁心下恻然,劝道:“王妃……”话一出口,就知不妙,只得苦笑道:“您没有吩咐,奴婢们一时习惯了。”
胡辇苦笑:“是啊,习惯了。不止你习惯了,我也习惯了。”
她转身走到案前,拿起案几上的一叠书信,都是太平王写过来的,这些书信通常还跟着许多东西一起送过来。或是他看中的一件首饰,或是一把刀,或是一些奇珍异宝之类的,这些都是他去了沙陀以后派人捎过来的,每月一封,从无落下。
胡辇忽然道:“你去太平王府找高六,问他,我想去见太平王,问他有什么办法可以做到?”
空宁一惊:“姑娘——”胡辇苦笑:“细说起来,罨撒葛其实对我……很好……”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夕阳余辉下,案几上似乎有几滴水滴,映着一点最后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