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德让疾步出了萧府,上马扬鞭,回到韩府。洗去一身风尘,就去见了韩匡嗣。
一年不见,儿子整个人黑了许多,瘦了许多,却反而脱去了原来一直笼罩着的沉郁之色,显得更加锐利和敏捷。韩匡嗣先是一怔,最终欣慰地点了点头:“德让,看到你如今的模样,我终于放心了。”
韩德让点了点头:“让父亲担心,是儿的不是。”
韩匡嗣看到儿子如此,不由想起韩德让出走前一夜,父子之间的对话。
记得当日自己问他:“咱们苦心谋划十多年,如今新君登基,正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何苦为了一点儿女私情,意气用事呢。”
当时的韩德让道:“我为的并不是一点儿女私情?我所效忠的君王夺走了我爱的女人,我所视若兄弟的人欺骗了我的信任。父亲,你要我如何面对这个人,如何还能够予他以信任、以效忠?便是我肯,他呢,他心中的猜忌,就能够因为我的屈从而消失吗?正相反,他自己心中有愧,这种猜忌只会日积月累,不能释怀。”
韩匡嗣长叹一声,韩德让这话说得刺心,耶律贤一朝变脸,他又何尝不惊,何尝不疑,然而事已至此,韩家没有足够的底牌,只能全力押注一人,全力效忠到底:“你果然是我所有的儿子中,最聪明的一个。只是一个人过于聪明,把一切事情看得太透,最终,会让自己无路可走。人生最难得的,是糊涂啊!”
韩德让道:“父亲,儿无法在现在面对他的时候还能够心平气和。所以,我不如不见他。”
于是,他走了。
这一年多来,韩匡嗣一直想着他的话,他以为韩德让这一去,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可是没有想到,萧思温的死,令他回来了。
想到这里,他更有些心惊,想问又不敢问,最终只化作一句:“你这些时日去了哪儿?”
韩德让道:“我走了许多地方,看了许多事……”
他看到草原上部族林立,一个王帐一个萨满,部族长们用萨满去控制部民和奴隶效死拼命,萨满们利用部族长们的权力胡作非为,而奴隶如同牛马一样,沉默寡言地劳作一辈子,甚至大部份人等不及衰老死去,不止是死于部族之战,更多的是被虐杀,被殉葬。
他曾经以为自己的家族是不幸的,自己的人生是不幸的,然而一路上看到的不幸,让他几乎失语。
然后这些牛马般的奴隶们,却对萨满疯狂地崇拜,或者只是太多不见希望的苦难,让他们只能将一切寄托在神鬼的世界里。
他跟韩匡嗣说,他曾看到部族长带着手下走进汉城,看中了东西,直接一指就让手下把货物拿走,钱也不给。摆摊的汉人老者一脸敢怒不敢言地收拾货摊,旁边的汉民们指指点点,却没有人敢出声或者争辨。
他曾看到汉人杀死契丹人要偿命,但契丹人杀死汉人只要赔一头牛羊。这是极大的不公平,但是同样,有权有势的汉人同样可以杀人横行,而穷苦的契丹人一样衣食无着。
他看到许多的事情,其实都是可以解决的,但却没有人去解决。
他对韩匡嗣说,也是对自己说:“要改变天下,就要走遍天下,知道天下人是怎么过的,怎么活的,求的是什么,可以为了什么而付出。”
韩匡嗣听了,终于点了点头:“德让,你做得比我好。”韩家入辽三代,虽然说从韩知古被俘为奴,到今日韩匡嗣身居高位,韩家数代人亦是历尽千辛万苦,但是韩知古稚龄为奴,在述律太后帐下长大,韩匡嗣亦是从小长在述律太后身边。他这一生,于王帐中生长,于王帐中经营,他的见识他的心术,虽然是从父辈传承而来,从书本中学来,从王帐凶杀经历来,但这一生中真正的见识眼界,却未出王帐。
或许是上天注定,要让韩德让走这一趟,历练这一趟,给韩家带来不同的见识和心态吧。
他看着儿子,百感交集:“或许,天降将大任于斯人也,必是要经历一番痛苦经历吧。”
韩德让叹了一口气:“我还本想去汉国与宋国历练,可是走到边境,却听得思温宰相的事情,我怕……”他叹了一口气:“我就赶了回来。”
韩匡嗣一惊,提醒道:“燕燕如今是皇后了,君臣之分,你要明白。”
韩德让点头:“我明白。”
韩匡嗣:“你既回来,他恐怕是要见你的。”
韩德让点头:“我也正想见他。”
韩匡嗣看着韩德让:“你见他何事?”
韩德让目光锐利:“父亲,您可还记得当日世宗皇帝的死了吗?而如今,思温宰相又遭遇刺杀,难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您还不明白吗?”
韩匡嗣的脸色顿时变了:“你的意思是……”
韩德让道:“大辽要汉化,权归君王,利归百姓,可是原来掌控这一切的宗室、部族和权贵呢,他们会有什么反应?惹怒了他们,他们连皇帝都能杀。从来推行改革,都是要死人的,而这次,主上一定不会让自己冲在第一个,这次死的人是思温宰相,下一个会是谁?”
韩匡嗣厉声道:“德让,休要胡言!”
韩德让叹息:“我知道父亲的心意,您并不在乎君王的品质如何,韩家只要借助一个君王完成这个王朝汉化和隔合,让这幽云十六州的汉民得到一份永久的保障。可是父亲,一个人能够背弃友情,也同样能够背弃对臣下的承诺。我们押上全部去进行改革。他却可能随时为保自己,抽身而退。父亲,韩家赌不起。”
韩匡嗣一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韩德让道:“我游历了这一年多,有些事情想了又想。我当日无法面对的,如今已经能够面对了。这不仅仅是父亲要做的事,也不仅仅是韩家的职责所在,而是为了我这一路上看到的所有人,所有事情。”
韩匡嗣问他:“你还会做他的臣子吗?”
韩德让点了点头:“是。”
韩匡嗣再问他:“还如从前?”
韩德让摇了摇头:“士为知己者死。我当日决定追随他的时候,就不惧死。但是现在,他已经不是我可以托以生死的君王。但是,他仍然还是我认为如今大辽最合适的皇帝……父亲说得对,君臣分际,是我以前糊涂了,如今,我却是明白了。”
韩匡嗣长叹一声:“你打算从哪里开始?”
韩德让道:“从思温宰相的案子开始。”
韩匡嗣看着他,有些了解地道:“你、可是为了燕燕?”
韩德让摇了摇头道:“不,我是为思温宰相。我料到推行新政,会有人死,却没有想到,死的第一个会是他。此事,我责无旁贷。”
韩匡嗣点了点头:“好,你去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