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帝王心思2

吐儿山行宫到了,此时早有先头部队,已经布置了皇帝的宫帐。

中央的皇帝行营以枪立寨,每枪下又有黑毡伞,守卫的卫兵站在伞下,可避风雪。枪外又围绕了一圈小毡帐,每帐可住五名卫士,宿卫宫闱。不同的宫帐之间以毛毡相连,底下地基高出地面一尺多,可以行走。

皇帝到了吐儿山,早有南边各部族的首领于数日前到达,等皇帝到了以后,歇息得两日,就召集群臣。

有一大批南院的官员,以及各州之长,还有一些部落首领,都是头一次见到皇帝。众人心中情绪各异,但也只能上前一起朝拜。

谁都没有想到,一向残暴的穆宗竟死得这么突然离奇,而所有人都不重视的皇子贤异军突起,成为了皇帝。当看到高勋和女里忽然一跃成为新皇宠臣的时候,北南两边的大臣不是没有人在跌足悔叹自己居然没有提前识得潜龙的;而萧思温之女成为贵妃,更让后族其他两支也把主意打到了新皇的后宫去;而皇族宗室的心情,则就更复杂一些了。

皇帝刚刚被释放出来的三位叔叔耶律稍、耶律隆先和耶律道隐排在前面,叩拜呼喊声比别人更高些。人皇王当年存活下来的共有五子,除世宗外,其次为他的同母弟娄国,世宗死时,娄国尚掌一支兵马,后来穆宗为了安抚他,诱出察割让娄国手刃报仇,但却也存下了对娄国的疑忌,待得穆宗羽翼丰满,就借故杀死娄国。余下的三人,却是因为皆为庶出,只是被穆宗闲置或幽禁,倒还保得了性命。

这三人偷眼看去,但见这八方公用殿上,帐篷立柱上彩绘着漂亮的龙纹,穹庐内壁挂着锦绣,地上铺着黄布绣龙为地障。耶律贤居于其上,受着辽汉大臣的朝拜后,就宣了一道旨令,也不过是为作新皇继位,例行公事般封赏群臣与宗亲。

又封道隐为蜀王,隆先为平王,稍为吴王,喜隐为宋王,只没为宁王,敌烈为冀王。余下诸宗室亦依远近封赏,及领地军州等。

诸王谢恩以后皆退了出去,但各人心情各异,却是只有自己知道。

其中当数冀王耶律敌烈的心情最为复杂,当年祥古山之变,世宗身死,穆宗夺位,耶律敌烈在其中颇为出力。没想到穆宗继位之后,却重用罨撒葛,轻视于他,令他长年耿耿于怀。而今耶律贤继位,罨撒葛逃走,叫他又是快意,又是不安。快意的是罨撒葛在他面前嚣张了大半辈子,如今终于落得不如他了,说了可能没人相信,这种亲兄弟之间长年龃龉落下的隐恨,甚至比陌生人结怨还来得更深。但罨撒葛的逃离,也让他生怕耶律贤的怨恨和报复落到自己的身上来。相比穆宗对世宗的兄弟们杀的杀囚的囚,敌烈可万不想这种命运落到自己身上来。于是暗忖着如何好好奉承皇帝,让他消了对自己的报复之心,又令妻子伊勒兰想办法结交贵妃,探听消息。他正想着,这边一抬头,却见新封的宋王耶律喜隐从他前头走过,不禁心念一动,看着左右无人,就跟了上去。

喜隐刚才自随同众人一起接旨时就不高兴,没想到他父子又一次为他人作了嫁衣,世宗和穆宗两次抢了属于他父亲的皇位,而耶律贤抢了属于他的皇位。每一次机会都是如此难得,而每一次他父子都错过了。头一次的错过,让他的父亲一生抑郁,第二次的错过,让他父亲在他面前惨死;这第三次的错过,让他更是怒气难息,而他更不知道,下一次的机会会是什么时候?

不过幸而,他相信自己不用像他父亲那样等上几十年,耶律贤的身体太差,只要他有足够的耐心,在耶律贤死前,掌握住军队,最后的胜利,必然是属于他的。

怀着这样的心思,喜隐对于敌烈的奉承,也就从爱理不理,到竟是觉得“这小子还算有点眼光”到充满自信地认为天下大势,早已经在自己的掌握中,更坚定自己原来的设想。

他回到自己的帐子时,乌骨里靠在一旁软榻上,懒懒地执扇煽着风,侍女重九和瑰引坐在脚踏上,正在缝制小儿衣物。

见了喜隐大踏步走进来,乌骨里撑着肚子,缓缓起身笑道:“今日大朝,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喜隐道:“原也就没什么事,不过说些没用的废话,再封赏了一批人。”

乌骨里笑道:“哦,可封了你个什么王爵?”

喜隐一边喝着水,一边哼哼道:“宋王。”

乌骨里哦了一声:“倒也不坏。”

谁知道一句话又惹恼了喜隐,愤愤地:“什么不坏,岂有此理!我是什么人,敌烈员没道隐这些人,居然与我并列,明扆这无胆小儿!”

乌骨里诧异:“怎么好好的又骂起人来?”

喜隐冷笑:“什么好好的?他不过是占了第一个赶到黑山的机会才抢到这个位置,如今心虚,倒把隆先道隐这些没用的东西都封为王,那个只没也封王,哈哈哈,这个废物还能干什么?难道他以为封的王爵多,就能够保得住别人不起心思?无胆罢了!”想了想,又忿忿然起来:“他怎敢将我与他们相比?罨撒葛带走了国阿辇斡鲁朵,他置之不问,可对我呢?横帐房这一系如今我才是首领,述律兄弟夺走的宫帐难道不应该还给我?”

他越说越气,转身要撩开帘子走了出去。

乌骨里见了他如此不由担心,忙叫了重九跟过去看看,免得喜隐又冲动惹事。等重九回来,说喜隐去了前帐,不过是喝了些酒,打一个奴隶罢了,这才放下心来。

因喜隐喝了酒,撒懒就来回乌骨里,说他在前帐睡下了,乌骨里自然也不理会。哪晓得喜隐自己一个人喝了闷酒,这一夜在帐子里思来想去,竟是想了个主意出来,次日一早,就兴冲冲去找耶律贤分说去了。

他见了耶律贤就说:“主上,罨撒葛出逃沙陀之后,一直收拢周边部族,试图反攻,实是应该早日征讨平定,以免影响国事。”

耶律贤因昨日累了,这一夜就有些不舒服,一大早就召了御医,如今又熬上药了。他心情正是极差的时候,听这人跑进来说这样不尴不尬的话来,不由皱眉:“太平王叔虽然外逃沙陀,却不曾举起反旗,如何说到征讨平定来?”

喜隐素日看耶律贤总是一副病弱温顺的样子,只道自己这一吓一哄,对方必然答应,哪晓得他居然还敢驳他,不由也提高了噪门:“你不征讨平定,难道还想请他回来不成?罨撒葛那般心高气傲的人,你夺了他的皇位,还指望他能和你好好说话?他迟早是要来夺位的,咱们不如先下手为强,难道还等他来杀了你不成?”

耶律贤心中已经是大怒,面上却越发冷淡道:“宋王慎言。什么叫迟早要来夺位,皇位岂是谁能夺就夺了的。父皇当年遇难祥古山,先皇是由诸宗室公推为帝,他在时每每都说自己无子,这皇位自父皇而得,自当传位于朕。罨撒葛时常陪伴在侧,并无异议。外面常有些人云亦云的谣言。宋王是近支宗亲,不可听信那些胡话。罨撒葛王叔只是和朕有些误会罢了。书信往返几次,解释清楚,他也就回来了。”

他这话说得不带半点烟火气,但也听在喜隐耳中,也同样显得虚伪之至,喜隐顿时笑出声来:“明扆,你是傻还是假傻?皇位更替的大事,岂是几句话能说服的?罨撒葛现在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你还要和他好好商量?”

不想耶律贤神情转为阴冷:“宋王唤朕什么?”

喜隐愣住,此时也醒悟过来,他方才直呼了耶律贤的小名,如今耶律贤毕竟是皇帝,细究起来倒是个现成的把柄,可是他们这些人谁会理会这种规矩,便是当年穆宗时代也是有人敢当着面叫他小名的,见耶律贤如此,反而来了脾气:“便叫你名字又怎么样?论辈分,我比你高一辈。如今你才当了几天皇帝,倒在我面前端起范儿来了。别忘了,你这皇位如今可还不稳着呢。”

耶律贤只觉得头一阵阵抽疼,心里早不耐烦了,他未封诸王,倒不好和喜隐翻脸,如今封了诸王,已经立足一步,倒无所谓了。心中暗想正好拿这人开刀,倒免得诸王还怀着对他以前的看法,在他以前骄横起来。这时候他倒是有些明白当年穆宗为什么在即位第一年,就把皇族近支重臣权贵挨个儿收拾了一番,闹得积怨于身。这拨人个个坐拥部族为恃,性子骄狂唯我独尊。若是待他们和善了,便不识进退,若是待他们狠了,个个积怨于心暗怀杀机。从耶律阿保机开始的诸弟之乱,直至如今,竟是谁也没办法拿出一个真正的好章程来。也唯有述律后时的精准打击,和太宗时的扩张分利,才使得他们稍安份些。一想到此,心念一动,话风一转,道:“喜隐,你想要什么?”

喜隐张了张口,本想说你便如穆宗时把事情交与罨撒葛一样,把事情交与我来处理,你只管安心养病。他自以为这个道理是说得通的,心想皇族近支,罨撒葛是与你作对的,只没废了,道隐三个是不够份量的,除了我之外,你还能够把事情交给谁?因此说起来就格外理所当然起来:“可惜黑山的事,我被罨撒葛坑了出不来,倒便宜了你。现在你虽然坐上了这个位置,但没有人帮助也是不行。我看这样,内政外交你就交由思温宰相处理,攻伐征战我给你包了。”

他自以为已经说得算是稳妥了,拉了萧思温作陪,想来耶律贤更加放心。却没想到耶律贤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是你和思温宰相的默契?”

喜隐点头:“当然。从前思温宰相和罨撒葛就是这么分权的,如今罨撒葛跑了,除了我,还有谁能顶上?你放心,你把兵符给我,我领了夺里本和国阿辇斡鲁朵出征,三月之内便能把罨撒葛首级给你带回来。”

罨撒葛走的时候带走了一部份夺里本和国阿辇两部斡鲁朵的兵力,但耶律斜轸和耶律休哥控制得好,倒留下了五成以上,耶律贤不想喜隐说了半天,倒打上了这两部的主意,不由地神色一变,阴冷地看着喜隐:“你区区亲王竟敢肖想太宗皇帝和穆宗皇帝留下的斡鲁朵。”

喜隐还没听出他话中的戾气来,只笑道:“你自己新建的斡鲁朵也没从那边多拉人,可见你也知道自己身体孱弱,领不了太多兵马。既然如此,这些人留着,只怕将来还要受罨撒葛影响,不如早些拆了。”

耶律贤怒极反笑:“喜隐,你以为你自己是谁?若没有朕的赦令,你还是被囚之人,居然异想天开,想从朕手中夺兵马分权势,真以为朕不敢杀你吗?”

喜隐没想到对方竟如此强势起来,一时竟觉得脸上也热辣辣地,不由地上前一步,直逼到耶律贤跟前,一拳锤到他桌子上,叫道:“你想拿你的皇帝之位来压我?我告诉你,我是李胡的儿子,从不怕什么囚禁。别以为你释放我就留下了什么恩惠,就算是述律也不会永远囚禁着我,更何况你?没有皇族宗亲的支持,你的皇位根本就坐不稳。”

耶律贤不想喜隐竟骄纵至此,看着他逼上前来,那身躯的力量带着一股气势,令得他这单薄的体型竟格外感觉到了压迫。喜隐也看出耶律贤脸色一白,更加得意起来:“主上,自太祖以来,横帐三房帝位传递凶险万分,不是强者,可压不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