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帝国的婚礼1

帝国的婚礼,在这一天黄昏举行。

新继位的大辽第四任皇帝耶律贤,册封北府宰相萧思温的第三女萧燕燕为贵妃。

新帝出自太祖耶律阿保机三子中的长子一系,他是让国皇帝耶律倍的孙子,世宗皇帝耶律阮的儿子。

而新皇后有两个姐姐,长姐所嫁的太平王耶律罨撒葛出自太祖皇帝耶律阿保机的次子一系,是太宗皇帝耶律德光的儿子,穆宗皇帝耶律璟的弟弟。

次姐所嫁的赵王耶律喜隐,他的父亲耶律李胡是太祖皇帝耶律阿保机的第三子,虽然没有当上过皇帝,但在太宗朝是皇太弟,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

在耶律贤当上皇帝时,许多人认为萧思温失算了,他虽然把两个女儿嫁给了最接近皇位的两位亲王,但是却没想到真正继位是另一个人。

然而新帝上任以后立刻册封萧思温之女为贵妃,却让那些人闭了嘴。很显然,萧思温又一次押对了,因为皇帝还没有成婚,从贵妃到皇后,或者只是一步之遥。

所以虽然是册立贵妃的仪式,却盛大得如同册立皇后一般,而此时帝国也需要这么一场盛大的婚事,来冲散穆宗朝的黯淡和恐惧,也冲散新帝刚上位的动荡与不安。

婚礼由奥姑主持。奥姑在正殿西南方当奥而坐,新人上前参拜,再由奥姑念出祝词来,这就是“拜奥姑”之仪,也是契丹旧俗。奥姑一般由皇室中最尊贵的女子充当,类似女祭司。

此后后族及送亲之人再上前拜奥姑,应答送亲之辞,奥姑赐酒,再拜,然后皇族与后族再致辞应和,一同欢宴。这样的盛宴要变着花样举行三日,三日之后是互赐礼物送别后族,这才算婚礼的结束。

这种充满原始遗留风貌的婚礼形势,与其说是两个人的婚礼,倒不如更像是两个部族的结盟狂欢。

所以当前殿欢宴日夜不息的时候,贵妃萧燕燕独自坐在充当喜殿的后殿大床上,从一开始的紧张恐惧反而变得有些空落落地不知所措了。

当然,殿中不可能只有她一个人。皇帝行礼坐帐之后,前往大殿接受贺喜与欢宴,而她坐在后殿,也是接受女眷们源源不断的拜见。尽管只是远远地磕个头,仍然有宫妇唱名说明。

与常人想象新婚之夜入洞房的情况并不相似,大婚三日,新人不曾入洞房,喜殿内外灯烛日夜不息,熙熙攘攘地举行着各种仪式,殿内各式命妇轮换着侍候贵妃,殿外萨满一拨拨地祝福驱邪,满桌的菜肴摆满不久,又几乎原封不动地撤下再换新菜,但贵妃却只能略尝几口,水也没给多喝,以免在挤满整殿的人当中,频频出恭不雅。连睡觉也几乎是子夜过后人群渐息,只在灯烛亮如白昼的殿中及四五十人的宫妇侍女们围观下略打个盹儿,不到一个时辰又会惊醒过来。

一连三天下来,燕燕满怀的紧张戒备,变成了对这婚礼仪式的应对与煎熬,好不容易等到三日过后,婚礼完成,她才在侍女搀扶下,来到自己的宫室中睡了过去。

燕燕醒来的时候,发觉身边躺着一个人,她第一个反应抬脚就要把对方踢下床去,踢到一半时脑子突然清醒过来。她如今已经是贵妃了,而身边睡着的这个人,正是当今大辽皇帝耶律贤。

心里如一盆冷水浇下,燕燕惊得坐了起来,抬眼四顾,只觉得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她皱着眉头仔细地想了一想,这才记起来这是自己新婚三日以后,第一次进入的所谓寝宫。

但是她躺下去的时候,是只有她一个人的。耶律贤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为什么她竟不知道。何况,这只是贵妃的宫殿,他是皇帝,哪怕是召幸妃子,也不能这么毫无预备地似的就这么自己躺在这里了。

她感到惊恐,那种对命运未知的、失控的惊恐。

她几乎是惊惶失措地爬起来,绊绊扯扯地从床上站到地上,头也不回地冲出帐子,向外行去。

众宫女们见她忽然冲出帐子就要向外走,甚至还穿着睡衣,俱是面面相觑。还是良哥反应得快,连忙抓起放置在托盘上的外衣,在她走出房间前追上,慌慌张张地把衣服披在她身上。

燕燕披着衣服,头也不回地走出殿门,可是站在廊下,竟是一时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这宫殿的地势似乎是在其他宫室之上,站在廊下,便可见前面宫殿屋檐重重叠叠,夕阳西下,斜辉余光。

侍立在外面的宫女们忙分了几个跟着良哥后面去跟着燕燕,剩下的人战战兢兢地留在原地,偷眼看着帐子内,见皇帝还悄无声息地睡着,这才轻轻松了口气。

耶律贤新继位,宫中大半宫女还都是穆宗时期留下的,对于侍候皇帝的经验只限于“如若不小心惊动惹怒皇帝会被杀死”的阶段。虽然新帝目前还没杀过侍女,但新帝睡眠脆弱易惊多梦这点,众宫人是被总管反复告诫过的。

然而帐子内,耶律贤的眼睛早已经睁开了。他没有动,静静地躺在那儿,听着燕燕冲出宫殿,也听着她的脚步徘徊在廊下。这个时候,他最应该做的反应,就是让自己装作还没醒来吧。

燕燕站在廊下,望着远方夕阳西下,远处的屋顶反射着金色的余光。但她的心中,充满了惊恐、混乱、愤怒、还有无助。

或许,她的余生就要在这个宫殿中度过。

可是她还没有做好这个思想准备,更没有做好,她的余生中会有另一个男人,名正言顺大摇大摆地睡在她身边的思想准备……

她逃不了,从她和韩德让被抓回来的时候起,在她看到圣旨的时候起,心中的绝望就一日比一日更深。以前的燕燕天不怕地不怕,甚至是在穆宗朝时,她都有一颗无畏的心。可是就从那一天起,那个燕燕不复存在了,那个燕燕永远天真地以为不管出了什么样的事,不管世界多可怕,还有父亲、姐姐和德让哥哥收拾。

可是现在她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有父亲、姐姐还有德让哥哥都无法解决,无法反抗的事。

她只能接受命运。

她不甘心。

她原以为,自己可以在成亲当夜,当他要留下来的时候,严辞拒绝甚至不惜动手翻脸,也要让他知道,自己对这桩婚姻的抗拒。可是她没有想到,新婚三天会是这样繁杂的仪式,在她放松下来的时候,他就这样睡在了她的身边。

她才发现,自己低估了这个男人,她回想自己原来的各种拒绝方式,不得不承认,自己过于天真了。

就在刚才醒来的那一刻,天知道她多想把他立刻踢下床,叫他滚出去,想撕下他的伪装,哪怕和彻底翻脸吵上一架,告诉他死心吧,就算我进宫了,我也不会是你的人,你更得不到我的心。我这一生,只爱韩德让一个人,永远也不会爱上别人。

她满腔怒火,可更多的无奈和苍凉。难道是因为她之前的十五年太过恣意飞扬,所以长生天看不过眼去,要将她的骄傲她的意气,全部收回去吗?

或许从她和韩德让出走被抓回来的时候,她就应该知道,所有的挣扎都只是白费力气。可是她的余生,她的余生就要这么忍气吞声,这样任人操纵吗?

绝不——

她忿忿地扭头,手中紧握着拳头,她要去告诉他,就算他是皇帝,她依然不服,不屈,有本事,就杀了她。

此时天已经渐,宫中已经处处亮起华灯。

她身后殿内,灯烛亮起。一个宫女侍立她身后,已经不知站了多久,见她转头才行礼道:“主上已经醒了,贵妃要进去吗?”

燕燕问:“什么时候醒的?”

宫女道:“贵妃出来不久就醒了,主上听说贵妃在外面看景色,叫奴婢不要惊动贵妃,等贵妃问起,再请贵妃进来。”她看了燕燕一眼,又添了句:“主上也在等着贵妃一起用膳呢。”

燕燕心底冷笑一声,也不说话,径直向内行去。

耶律贤此时起来,正坐在案前批阅奏章,见了燕燕进来,笑道:“贵妃来了,摆膳吧。”

燕燕正要开口,却被他抢了话,但见宫女们闻声鱼贯而入,很快就摆好了膳食。燕燕见他如此,知道他有意挡自己的话头,内心冷笑一声,挑了挑眉没有再说,只坐了下来,自己拿起筷子猛吃。

她也是肚子饿了,且桌上大半是她素日爱吃的食物,虽然心中已经打好主意,但却也不想委屈着自己,反而吃饱以后,有的是时间说话。

耶律贤一边暗中看她,一边也被她带着不由多吃了两碗。他素日体弱少食,觉浅梦魇,却是在燕燕身边,不知怎地,吃得也多了,睡觉也深了。

他是知道燕燕性子的,此番她被圣旨强迫进宫,必是存了一肚子怒火,所以他有意将婚礼办得极为盛大,虽然册封的是贵妃,但一应礼仪都是比照着册立皇后略减几分来的。整整三天的疲累,果然将这个怀着满腹怒火的小丫头拖得呼呼大睡。

他走到她的床前,看着她累极而睡,脸色红扑扑的。可皱着的眉头那样舒展不开,跟以前不一样了。

不管怎么样,她在自己身边了,他得到了她。

这么多年,他活得战战兢兢,活得如履薄冰,活得忍气吞气,活得人前人后不敢流露出真正的七情六欲,活得甚至许多次怀疑自己为什么还要继续忍受命运,还要继续在这种命运中煎熬下去。

可是最终,长生天是公平的,曾经被夺去的一切,今天他又得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