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贤走了。
下一顿送上来的药碗,被韩德让扔在地上,他根本不想喝药,也不想吃东西。他本以为可以平静地面对耶律贤了,可是他这一来,却令他的心绪再度波动起来。
韩夫人雄赳赳气昂昂地来了,拿着药碗走进来就骂道:“你这个死样子连爬都爬不起来还想干什么?要抢媳妇,要跟人打架,要跟人辩是非,你也得能站起来、能走出去、能打得了架才行。要不然,就躺在床上叫叫,跟爹娘撒气,你以为你是三岁小孩啊!”
信宁吓了一跳,以为韩德让会生气,哪知道本来面如死灰的韩德让听了韩夫人的话,却渐渐平静下来。
韩夫人吩咐道:“再去熬一服药来,他要不喝,灌着他喝。”
韩德让看着韩夫人,一时间竟是千言万语说不出来,良久,才长叹一声,说:“母亲,我该怎么办?”
韩夫人坐下来,看着儿子憔悴的神情,心痛万分。
这个儿子从小由丈夫教养,她插不上手,也不懂得如何教。韩匡嗣把韩德让送进宫去陪伴耶律贤时,她反对过,但没有效果。儿子渐渐长大,言行越来越像丈夫,跟她却越来越没有话可说,她认了。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草原上的母羊带着小羊稍稍长大些,就要看着小羊去奔跑觅食。她喜欢韩匡嗣,儿子长成丈夫那样,她再插不上手,也是欢喜的。
可是如今,看到儿子这般模样,她又是后悔又是心疼,把丈夫赶走了,自己坐下来陪着儿子,看着他露出小时候那般手足无措的模样,心早就化成了一团。
她拿着手帕胡乱抹了泪,道:“儿子,你怎么这么傻啊。我知道你是伤心了,所以就不想活了。可是,你要活不了,哪有以后啊。”
韩德让茫然地说:“以后……”
韩夫人叹息:“你还年轻,遇上一点事,就觉得天塌下来了。可是你不晓得,人这一生很长,这天塌着塌着,也就习惯了。这跟草原上的人一样啊,头一次遇到狼群,遇到雪灾,羊群里的羊死了大半,命都快没了,那时候也是觉得天要塌了啊,活不成了啊。可是后来呢,年年遇上,也就习惯了。一年年过去,再回头看看,还会觉得那时候怎么这么娇气呢。”
韩德让低头:“母亲也觉得孩儿娇气吗?”
韩夫人接着说:“甭管以后怎么说,可这人生头一跤啊,摔得是真痛,从来没有过的痛,那都是痛在自己身上,痛得要死过去。天底下哪有什么人不娇气,都是摔着摔着就习惯了,都是这么痛过来的啊。德让,娘知道你心里苦,你做的都是对的。男子汉大丈夫,遇到这种事,怎么可以忍,怎么可以不反抗?”
韩德让苦笑一声:“可我如今,这般反抗,又有什么用?”
韩夫人大声道:“为什么没有用?天底下哪有什么事是想做就能成的。可是不能因为这个,一开始就认输,连努力都不努力啊。或许这一次你输了,可是人生长着呢,你要晓得,草原上的草啊,年年都要枯,到来年春天,又能重新绿遍草原。”
韩德让喃喃地道:“来年春天,我还有来年春天吗?”
韩夫人道:“为什么没有?你还活着,燕燕还活着,你们相爱过,你们为了在一起而努力过。就算现在有皇帝的旨意阻隔着,就算你们将来各自成家了有了孩子,甚至见不着面了,可是长生天看着呢,长生天知道你在想着她,她也在想着你,到你们化了飞灰,你们的灵魂在天上还能相逢呢。”
韩德让怔住了,细细品着母亲的话,竟是不由得痴了。
沉默良久,韩德让忽然问:“母亲,燕燕怎么样了?”
韩夫人叹了一口气:“你怎么样,她就怎么样。你想想以她的性子,会怎么样?”
韩德让心头一痛,如利锥刺心,竟是痛得连气息都滞了一下,差点转不过气来。
此时的燕燕,情况却是比韩德让还坏。
韩德让救回来的时候,虽然已是昏迷不醒,高烧不退,但也因此灌得进药,灌得进食物。而燕燕被捉回去关起来以后,却是一口食物不吃,一滴水不喝,竟是真正绝食了。
为了婚姻而绝食,之前乌骨里闹腾过,所以萧思温初时也不以为意,但胡辇却看出不对来。绝食还犹可,不喝水却极是伤人,只过了一天,燕燕就已经躺倒在床上了。
胡辇坐在她的床边,口都说干了,也只换得燕燕一句话:“我不愿意做的事,谁也别勉强我。要进宫,抬我的尸体进去。”
然后,她就闭目再不理睬任何人了。
胡辇无奈,只得报与萧思温。
萧思温也过来劝了很久,燕燕却始终只有这句话:“我不愿意做的事,谁也别勉强我。”
胡辇急了,跑到喜隐府,把乌骨里也拉来了。
不想乌骨里头一件事先是恼了:“好啊,怪不得黑山之事,父亲不帮喜隐,不帮罨撒葛,却去帮明?这个病秧子,原来他根本就不考虑我们,只把皇后之位留给燕燕。都是女儿,他怎么可以如此偏心,难道他心里只有燕燕,没有我们吗?”
她这话一说,直把胡辇气了个倒仰,先和乌骨里吵了一架。虽然最终乌骨里还是跟着胡辇回来了,只是她心里既有此想法,在燕燕面前与其是劝说,不如说是酸意十足,话里话外,透着“爹爹最疼你了”“你要当皇后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意思,最终自然也没能劝动燕燕。
胡辇气得站起来,厉声道:“每天熬一锅羊肉汤,按三餐给她灌下去。你要真的矫情成这样把自己饿死了,就不配是我们后族萧家的人。”
然而还是没有用,给燕燕灌下去的东西,她又给吐了出来,最后甚至只要肉汤一端进来她就开始呕酸水。
胡辇没有办法,只好来找萧思温:“爹,这样继续下去不行,要不然您进宫,劝主上收回成命吧。”
萧思温慢慢地说:“你所有的办法都想尽了吗?”
胡辇垂头:“是,女儿无能,所有的办法都想尽了。”
萧思温问:“你去找过韩德让了吗?”
胡辇心里一紧:“找韩德让?”
这几天她把全部的时间都放在对燕燕的劝说和关注上,不敢去想韩德让。她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韩德让那满是鲜血的身体,听到那雨中绝望的嘶吼声。纵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软化的。
她甚至怀疑,那个在当时场景下仍然冷酷地下令去攻击他,去打倒他,把燕燕从他身边带走的人,竟会是自己。她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以怎样的无情才能够做到的。事后,她都不敢面对当时的自己。
所以,她不敢去打听韩德让的消息,怕听到韩德让的伤情、悲情,怕燕燕哀求的眼光。
可是此时,萧思温却说,去找韩德让吧。
“为什么?”胡辇颤声问父亲。
“既然燕燕放不下,德让也放不下,不如让他们自己去面对。一段感情,只有当事人自己断,才算是真正的了结。”萧思温说。
胡辇颤声问:“那要是他们自己不能面对,不能了结呢?”
萧思温苦笑一声:“那也是他们的命!”
这个皇帝或许此时还是谦和有礼的,可是,大辽从建国开始,从太祖耶律阿保机开始,直至太宗、世宗、穆宗,就没有不会杀人的皇帝,也没有顾忌情义和功劳就不杀人的皇帝。
如果燕燕和韩德让不能面对,不能了结,那就只有死。
胡辇哽咽:“这太残忍了。”
萧思温叹息:“我们现在放纵他们陷进去出不来,才是真的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