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明扆动心2

而这一日,燕燕正骑了马,出府往城外行猎去。

这几日,燕燕在府里非常不开心。

因为乌骨里和胡辇这两桩婚事,她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和委屈。她和乌骨里那一番大吵后,至今尚未和解。在她的心中,自然是认为乌骨里应该向她认错,否则的话,她真是不会主动去找乌骨里。胡辇劝完了乌骨里,再去劝她,却被她顶了回来。

她替胡辇觉得委屈。明明是她作出了牺牲,为什么她还要转过头来去安慰乌骨里?她对乌骨里失望,这个从小跟她一起长大,好到形影不离的姐姐,如今却仿佛变成了一个陌生人,让她完全看不明白。

她有太多太多的事情积压在心头。在过去,她可以和乌骨里说悄悄话,可以找胡辇解决,可以找萧思温撒娇,甚至可以找韩德让倾诉。

可是如今乌骨里已经不是她能说悄悄话的对象了,胡辇身上有比她的小心事更重要千百倍的事情不得解决,当她看到萧思温深锁的眉头时,如何还能够理直气壮地撒娇?而韩德让,自从幽州一行之后,她和韩德让的感情有了更近的变化,但反而有一点少女心事的羞怯,不似过去那般像个孩子似的什么都能说出来。

曾经美好的那些事情,她以为可以一生一世不会改变的东西,似乎如沙堆一样,眼睁睁地看着它坍塌,却无可奈何。

仅仅是家里的事情,就已经让她不胜负荷。更何况,她这段时间见了太多太多过去不曾见的事情。在幽州回程途中,看到的那一幕还一直冲击着她的内心。然而,所有她认为那些无所不能的人,她的父亲、她的大姐,还有韩德让,在面对这样的事情时,在面对她的质疑、她的愤怒时,却都只能告诉她,他们也无可奈何。

如果说过去的生活对她来说,是一片被小心保护好的草场,她在这片草场上可以任意驰骋,草原上有的只是那些可爱的能陪她玩的小动物。她过去闯的祸,也不过就是不小心滑倒在地,或者摔到小水坑里这种程度,她的父亲和姐姐总能够在她闯出祸来的时候扶起她,保护她。

而她并不知道,无所不能的父亲,也会有任人宰割的时候。许多曾经如燕燕一般的大家族的天真孩子,只有在家族覆亡的时候,才知道头上可遮庇风雨的一片天空是如此脆弱。而燕燕,因为这份变故提前看到了,提前感受到了。

乌骨里被抓,胡辇的无措,甚至萧思温的危境,她看到了;去幽州的路上,她自以为是的设伏失败了,甚至在她受伤、疼痛、哭泣和无助的时候,父亲和大姐并没有从天而降;幽州城中,女巫肖古的残忍、穆宗的喜怒无常,还有大战过后城墙下的尸骨遍野,让她真正看清了什么是现实;归途中,老牧民一家的无辜惨死,更是让她看清了这种血腥风暴、这种生死无常。如今,喜隐、罨撒葛步步进逼,她的家,即将四分五裂,甚至原来那么美好的姐妹之情,也经不起这样的风雨的考验。

她恨恨地想,若是没有那个人,没有那个恶魔般的人,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所有的灾难都不会发生。

哪怕那个人是皇帝!

燕燕忽然坐了起来——正是,所有的一切,其实真正的罪魁祸首,就是让一个给大家带来灾难的人当了皇帝。而大家只能活在恐惧中,只能活在不安中。

这样不对!她在心里呐喊,这样不对!父亲跟她说过,契丹八部,从来就是有能力者居之,无法得到部族拥戴、无法给部族带来益处的首领是不合格的。

太祖皇帝统一八部之前,部族之间为了草场、水源争斗不停,一直没有发展。太祖皇帝比其他七部的人更早看到汉制的好处,据盐池、筑汉城,最终一统了八部。正因为太祖皇帝看到了推行汉制的好处,所以才会在晚年一力推行汉制并影响了太子。

可是,那时候国朝还不稳固,还需要各部族的支持,而这些小部族里头,却是人心不齐,甚至是顽固骄横者甚多。这些小部族的首领,有些在自己的部族内,就如同皇帝一样,醉酒吃肉,肆意妄为,仗着血统的承继,恃着手底下的武士,残杀奴隶和牧民,欺负部族内的小头领。所以他们反对汉制,反对自己在部族内的权力被王帐插手,他们的部民,他们的武士,生杀予夺的权力只属于他们自己。就算皇帝要点集征兵,他们会跟着上阵,但只会掳劫财物,而不会受军纪约束,更不会受国法的约束。事实上,就算是过去的可汗,也只是名义上的共主,对他们无实际的约束力。

但是,一个小部族的首领这么做,危害可能只限定在自己的小营地里,而他周围只有比他弱小的部民和奴隶。事实上,只要稍大一些的部族,如果胡作非为,都有可能被他联手的小部族们推翻,或者因为他拥有的草场过大而没有实际的控制力而被其他部族所并吞。

如果当今皇帝,只是一个小部族的首领的话,那他并不比其他部族的首领更差劲。然而当他掌握着自耶律阿保机以来,四代帝王苦心收笼的权力以后,他的肆意妄为就把危害放大了几百倍。所以反对他的人也会更多,而这些年以来,他杀掉的皇族、后族及各部族首领也更多。

那么,接下来会怎么样?是皇帝杀掉所有反对他的人,还是皇帝被那些反对他的人所干掉?

燕燕悚然一惊,脑海中无意飞出的思绪,竟触及到了她从未想过的深处。虽然素日里她在家里童言无忌时,也会说到“这个昏君怎么就没有报应”,或者是“接下来会是谁承继皇位”,然而这些话,不过是随口说说,过个嘴瘾,却完全不曾深想。

那么,深想又如何呢?

燕燕的心怦怦地乱跳,既激动又有些恐惧,平时言者无心,然而真正深想的时候,那种慑人心魄的恐惧感还是铺天盖地而来,压着她的心口,似乎连动一下都不行。

她想,如果她是爹爹,是大姐,会怎么想?如果她是德让哥哥,甚至是韩伯父,会怎么想?

她甚至想到,那夜在草原上乌骨里对她说过的话。乌骨里说,她们后族的姑娘,总有一个会当上皇后,而乌骨里把皇族中最接近皇位的人都数了个遍,然后只挑中了喜隐。

她爱的是喜隐,还是喜隐背后的皇位?

不不不,怎么可以这样想二姐,二姐受了那么多的苦,她在爹爹面前陈情的时候,怎么看也不像是装的。那么,二姐是真的爱上了喜隐?

可是,喜隐能当上皇帝吗?

可是一想到喜隐会当上皇帝,燕燕嫌弃地皱皱鼻子,不,她不觉得喜隐会是个好皇帝。

那么,到底谁好?

罨撒葛?不,她也不喜欢罨撒葛。而且她相信,不管是父亲还是德让哥哥,都不会喜欢罨撒葛。虽然罨撒葛到处爱当好人,可是,他若当上皇帝,肯定也不是大家心目中希望的那个皇帝。

那么谁才会是大家心目中的皇帝呢?

她数着皇族中人,心中思忖,父亲会喜欢什么样的皇帝?德让哥哥又会希望谁来当皇帝?

她几乎不假思索地想到了耶律贤——

那么,会是他吗?那个德让哥哥从小就一直跟随着的皇子,那个传说中身体孱弱多病、喜欢汉学、待人温和、心怀宏图的皇子?

可是她却从来没见过他,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真的如德让哥哥和父亲所说的那么好吗?

她懒洋洋地垂着弓箭,刚才这一路过来,似乎没什么野兽可打,就更不开心了。

忽然听到背后有人道:“是你?”

燕燕一扭头,却看到一个青年男子也一身猎装,身后如她一般,远远跟着数名从人。他看着她的表情,却有些又惊又喜的样子。

燕燕觉得他似乎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便有些疑惑地问:“你是……”

那男子却道:“你还记得草原上惊马的事吗?”

燕燕努力搜寻记忆,依稀记起来:“哦,对了,上次是你……好巧,你也在这里?”

这人自然就是耶律贤了。他见燕燕已经想起,便温和地笑了:“正是,那日姑娘及时出现,可说是救了我的性命。”说着,忽然想到似的,忙从怀中将那双鱼玉佩递给燕燕,“这是你的玉佩吗?上次你送我回去走得匆忙,掉在了营地里,我收了起来,正想找机会还给你……”他看着已经裂开又重镶的玉佩,有些歉疚:“只不过其间我遇上了一点事,没有保护好这个玉佩。不过,它又救了我一命,这裂痕便是救我时留下的。我一直想找你,却不知道你是谁。这玉佩我找人修补过了,但裂了还是裂了,不像从前那样好了,你……不会怪我吧?”

燕燕捧着玉佩,看着上面的裂痕,笑道:“它能救你一命?那是再好不过的事啦,不过一块玉而已,说什么怪不怪的。”

耶律贤郑重行礼:“如此多谢你啦。对了,我还应该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世宗之子,我的名字叫明扆。”

燕燕一怔:“你就是明扆皇子?我父亲说起过你,德……”她本想说德让哥哥也常提到你,但说到一半,连忙止住。虽然惊马的事情已经过去,可她怕韩德让又说她淘气。如今她可在乎自己在韩德让眼中的形象了,她在努力改变之前的“小姑娘”形象,而想成为一个成熟稳重的“大姑娘”。

于是说到一半,她又摆手道:“嗯,过去的事就过去算啦,你可别告诉别人我们是这么认识的。”

耶律贤见了这小姑娘淘气的模样,心里头一热,会意地点头,笑道:“你救过我,自然一切听你的。”

燕燕大喜,觉得这个人知情识趣,实是大妙,当下顿时觉得他亲切起来,又问道:“怎么我从前没见过你,四季捺钵的时候也没见着?”

耶律贤道:“我身体不太好,所以平常也没在外面走动。那天本来是在草原上闲逛的,没想到遇上惊马,我和我的侍从都走散了,马也跑了。正没办法的时候,幸好遇上了你,又送我回去,偏你走得急,来不及打听你的名字,如今终于养好了伤,现当面向你致谢,也算了却我一番心愿。”

燕燕又问:“那你怎么说这玉佩又救了你一命?”

耶律贤答:“那次回程路上,又遇上刺客,幸好有这玉佩帮我挡了一剑,要不然我早没命了。”

燕燕顿时想起,那次刺客行刺穆宗,就是皇子明扆替穆宗挡了一剑。想到此事,燕燕语气中带了些复杂的情感:“嗯,你也太好心了,你救了他,反而让自己差点没命,真傻。”

耶律贤听出她话中的意思,眨眨眼睛:“其实那次是赶巧了,我也是误打误撞,倒教主上误会。主上身边侍卫中尽有高手,以我的身手,不拖累别人就好了,哪里还能够替别人挡刀剑。”

燕燕一想也有理,便不计较此事,反替耶律贤庆幸道:“那也算是因祸得福,你没事,还让主上以为你救驾,那是好事啊。不提这个了,对了,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是思温宰相的女儿,我叫燕燕。”

两人说说笑笑,耶律贤早知她的性情,便在话语中存了心思讨好她,不一会儿就令得燕燕高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