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夫人家请来的戏班子在平州数一数二,唱腔高绝,伶人一颦一笑都带动得台下女眷们魂牵梦萦。
待唱到贵妃换子,终于有人从戏中惊醒过来,神态惊疑不定地看了看容芊。
这戏中故事与容家何其相似,容老爷独宠妾室的名声早传出了府,当年正妻与小妾同时怀孕也不是什么秘密。
要说有什么不同,便是容府妾室诞下的是死胎。
但联想到被发现在乡下的容家真千金,这其中还有没有什么秘密真是不得而知,若是真的,只能说明容家妾室和容老爷比戏文中唱的贵妃皇帝还要狠毒。
起码后者并没有想要嫡女的命。
台上伶人浓墨重彩,水袖翻飞,戏腔婉转深情,台下看客面色各异,端坐贵客席位的容芊汗湿夹背,妆容狼狈。
沈夫人温声开口:“世子妃可是身体有恙?”
“……劳夫人关心,”容芊张了两次口才顺利出声,这一刹那的失态自然被不少有心人收入眼中,容芊继续笑道:“夫人看戏吧,莫要为我怠慢了诸位夫人。”
“怎会,”沈夫人笑意盈盈,“戏曲如此精彩,诸位夫人不会觉得怠慢。”
容芊总觉得她的眼神像是在拿她当戏看,可她能维持住表面仪态已是不错了,战战兢兢,不敢像以往一般伶牙俐齿反驳回去。
沈夫人笑意加深,“世子妃,戏正精彩,且看着吧。”
这二人争锋相对,离得远的都能感受到硝烟味,不禁摇头,“这两家冤冤相报何时了。”
容沈两家的恩怨其实已经没多少人记得是什么了,只是两家多年彼此敌对却是平州人尽皆知的事情,哪怕容芊嫁入宜郡王府,沈家也没放弃与容家的恩怨。
有夫人闻言摇头叹道:“世子妃是出嫁女,沈家何必针对她。”
旁边的夫人冷笑:“谁让她们恰恰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
即便当年楚画名声极差,但当谁看不出容芊的心机,各家夫人们身处后宅,什么手段没见过,不过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罢了,更何况人家亲娘都无动于衷。
前面说话的夫人道:“事情还未有定论,莫要轻易出言,毁人清白。”
“呵。”
戏文唱到皇后身死,嫡公主居破败宫殿,却母子连心,痛苦难当,台下一位夫人踉跄起身,跌跌撞撞离开。
“是容夫人。”
有夫人神色微妙,“看来当年之事,还真有可能有秘密在。”比如与这戏文一般。
容芊也注意到了容夫人的离开,艰难保持的微笑终于垮了下来,阴沉无比。
她怎么敢?!
容夫人这一走,彻底陷容芊于不义之地。
她使了个眼色,贴身侍女忙悄悄离席,追上容夫人。
“容夫人,”侍女张开双臂,恳切道:”夫人可是有急事?若无,便在这里陪世子妃看完戏吧,世子妃很想念您。”
“世子妃?”容夫人紧握着嬷嬷的手臂,神色似悲似喜,喃喃道:“她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侍女大惊:“夫人在说什么,世子妃是您的女儿啊!”
“我的女儿……“
容夫人神情恍惚,神游天外,嬷嬷看不下去一个侍女也敢如此大胆,示意其他人将她按住,小心扶着容夫人登上马车。
“夫人!夫人!”那侍女犹不甘心,拼命叫喊。
沈五小姐提着裙摆,自假山后面漫步而出,巧笑倩兮,对侍女莞尔道:“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你说你家小姐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侍女身子一缩,眼中露出胆怯,沈容两家关系不睦,为了讨容老爷欢心,容芊设计毁了沈五小姐婚事,致使她至今没有嫁出去。
这仇,不可谓不大。
沈五小姐撇嘴,一瞧就知道这侍女在想什么,轻哼道:“你当你家小姐多了不得,需我记挂到今日。”
“不过——”沈五小姐恶劣一笑,“你可以告诉你家世子妃,她有今日,全是因她当年之举。”
侍女呆住。
沈五小姐随手折了支花簪在发上,歪头笑道:“小女子报仇,五年也不嫌晚。”
……
容夫人坐在马车上,满脑子都是当年得知楚画身死时的感觉。
痛彻心扉,喘不过气来,一如方才伶人在台上所演。
“嬷嬷,”她低喃道:“我真的做错了吗?”
嬷嬷比她大上几岁,一直伴她左右,伸臂环住她轻轻拍了拍,柔声道:“夫人慢慢想,不要急。”
如果可以,她当然想直接告诉夫人她就是做错了,哪有不疼自己亲生女儿,反而去疼一个养女的。
她也不是没看出来那养女和妾室的不对,可一来夫人深陷其中,不会相信;二来即便知道了,夫人也做不得什么,反而会被一直警惕她们的老爷先发制人。
久而久之,嬷嬷就歇了心思,只等夫人自己反应过来。
“嬷嬷!”
容夫人埋在嬷嬷怀里,忽然痛哭起来。
她是亲手害死自己女儿的帮凶啊!
邓府,正闭目听乐姬弹琴的裴梦手腕一烫,腕表上浮现一颗星星。
加上之前获得的一颗,已经有两颗星星了,裴梦心中欢喜,说明到目前为止她所做的一切楚画很满意。
她垂下袖子又舒舒服服听起琴来,同在一州之内,还是她这个身份姑母的宜郡王妃也在听琴,却远没有她轻松愉悦。
砰——
这是碎的第三个瓷杯了,侍候的侍女将头埋低,暗自心疼,再来一个,郡王送给王妃的这一套瓷杯就碎光了。
“郡王呢?”
邓王妃冷冷出声。
侍女忙回道:“郡王出门了。”
屋内的温度又下降了一分,过了片刻,邓王妃声音更冷,“世子妃回来后传我命令,我身体不适,让她去佛堂为我抄经百遍。”
“是。”
邓王妃气还没消,“将三小姐抱来,先养在我这里。”
侍女咋舌,世子妃到底是怎么惹了王妃,二公子一出生就被王妃抱在身边养了,现在再夺了三小姐,世子妃不得心疼死。
容芊刚一回王府就被带到了佛堂,她甚至是在一天后才从前来奚落她的妾室那里得知自己女儿被王妃抱走的消息。
“世子呢?”容芊神色微变,强撑着不想让妾室看出她的虚弱。
妩媚的美人娇娇一笑,“世子妃不知道吗?肃亲王次子大婚,王妃派世子去贺。”
“对了,”她笑容越发娇媚,“倩妹妹随世子一同去了,世子妃不必担忧世子无人照顾。”
容芊险些咬碎一口银牙,成了婚她才知道妾室是多么令人作呕的存在,她冷着脸艰难道:“我知道了,你若无事便回吧。”
妩媚美人目的达成,笑盈盈欣赏了片刻容芊僵硬难看的表情,才退了出去。
“姨娘何必去刺激世子妃?”服侍她的侍女见她出来,忙给她披上斗篷。
妩媚美人轻笑:“她以后还能不能是世子妃都不一定,不痛打落水狗,难道还指望我雪中送炭?”
她摇了摇头,“我可不做对不住我的宝儿的事情。”
想到三天两头生病的大公子,侍女也无话了,世子妃本就不是良善人,做事狠毒,有今日也不稀奇。
“去厨房吩咐,”妩媚美人抚了抚鬓发,柔声道:“世子妃为表诚心,愿日后食素,请厨房为世子妃做些素食。”
她说得意味深长,侍女秒懂,这是让厨房克扣世子妃的伙食,想必厨房不介意讨好一下世子的宠妾,反正现在郡王妃当家,世子妃要掌中馈且早着呢。
平州这些日子忽然传出一条流言,随着说书先生和戏班子传遍整个平州,还有传遍天下的趋势。
——容家千金容芊为妾生子,容老爷以庶充嫡,残害嫡女。
妾生女和养女是不同的,后者还有个遮羞布,前者便是纯粹的低贱之女,郡王妃摔碎了最后一只瓷杯,愤怒道:“传话佛堂,再加百遍佛经!”
“是。”
侍女道了声可怜,世子妃日后只怕要与佛堂为伴了。
流言愈演愈烈,平州各家宴请客人的时候都很想点一出“真凤虚凰”,只是难免要顾忌宜郡王府。
不过不好听戏,听听说书也是可以的。
裴梦写的“真凤虚凰”完全是将容家换了个背景,但核心却没有更改,旁人连脑子都不用怎么动,就能猜出事情的真相。
事情的漩涡中心,容家。
“夫人呢?”
容老爷在书房里转来转去,案上摆着一个大大的“忍”字,只是字迹颇显浮躁,显然写着这字的人并未做到。
小厮回道:“夫人还未出门。”
容老爷皱起眉,一甩衣袖:“她想做什么!为什么还不出去澄清!”
对付外面流言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容夫人出面澄清,她是故事中的受害人,只要她否认了流言,旁人哪怕将信将疑,也不会再深究。
想想昨日心上人哀怨的眼神,容老爷终于没忍住,迈步出了书房:“去正院。”
小厮在后面摇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阖府上下也就容夫人一个蠢的,其他人谁看不出来老爷的心在白姨娘那里。
到了正院,容老爷吃了个闭门羹,容色衰败的嬷嬷板着脸道:“夫人身体不适,老爷请回吧。”
这还是第一回 容夫人把容老爷拦在门外,往日哪回容老爷过来容夫人不是欢天喜地的。
容老爷也是一愣,觉得恐怕不会太顺利,“夫人真是这么说的?”
嬷嬷根本不想看他,低着头道:“是。”
容老爷脸色不大好,小厮扯了一下他的衣服,他才勉强给了一个笑,“那我明日再来看夫人。”
容夫人娘家又不是没人,容老爷再心急也不敢逼迫她。
如此又等了几日,外头的流言不知道在哪几家的恶意推动下愈演愈烈,连平州州牧都问了身边的师爷几句,事情传出去,白姨娘彻底坐不住了。
白姨娘并不是绝色,她胜在与容老爷有青梅竹马之谊,加之容貌俏丽,会哄人,外柔内恶,与容老爷臭味相投。
她一番哭诉,连吃了容夫人接连几日闭门羹的容老爷命人强闯正院。
外面传来嬷嬷的呵斥声和丫鬟们的尖叫声,容夫人坐在铜镜前,里面映出她不再年轻貌美的容颜,眼角几道皱纹深刻分明,她的眼前却浮现出一张与她五分相似但更为娇艳年轻的面容。
初见楚画的时候,容夫人自然是欢喜的,那是她的亲生女儿,和她长得很像,会娇娇怯怯的唤她“娘亲”,扯着她的衣角满眼依赖。
容夫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狠下心斥责厌弃她的,许是教养娘子一次又一次的抹黑,许是容芊委屈坚强的眼泪,许是容老爷不着痕迹地忽视。
容夫人想了很多,但认为最可恶的还是她自己。
是她让别人有机会伤到楚画的。
楚画,楚画,瞧,她连名字都没给女儿改。
容夫人吃吃笑了起来,镜中的呆板妇人一下子变得生动多姿,她挽好发髻,将一支桃木簪插入发间。
那是楚画送她的寿辰礼物,是她亲手挑选桃木雕刻而成的,但容夫人嫌弃它简陋粗鄙,将之放到一旁,置之不理。
房门忽然打开,盛装的容夫人出现在众人面前。
“夫人,”容老爷忙上前几步,口中甜蜜道:“夫人今日格外貌美。”
容夫人挥退下人,进了房间,为容老爷斟一盏茶,缓缓道:“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哪还貌美。”
容老爷好话不要钱地往外蹦,能哄了容夫人二十多年,容老爷的口才自不必说,哄起夫人来比哄上司还要用心。
容夫人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展露欢颜,定定看着他:“老爷想让我出面为容芊说话?”
容老爷听她直呼容芊的名字,心头一跳,但长久以来的自信还是让他忽略了这点,“芊丫头被郡王妃罚在了佛堂,佛堂多清冷啊,那孩子才生产完,哪里受得住,夫人疼疼她,受累为她跑一趟。”
佛堂清冷,地府就不清冷吗?
容夫人闭了闭眼:“好。”
……
当晚,容家夫人的嬷嬷带着夫人血书叩响了平州衙门,血书详细记载了容老爷换子的罪状,请州牧大人将之公布于众,还楚画一个清白。
当年楚画可是背着勾引姐夫的罪名死的。
州牧抽了口凉气,“敢问容夫人呢?”
嬷嬷磕了三个响头,“我家夫人与容狗贼同归于尽,此为我家夫人遗愿,请大人成全,九泉之下,老奴与夫人定为大人祈福。”
州牧大人脸色一变,“拦住她——”
却已经是迟了,嬷嬷撞上堂中支柱,已是殉主而去。
衙役上前探了探鼻息,朝州牧大人摇了摇头。
州牧大人再将血书看了一遍,动容叹道:“也是可怜,罢了,成全她吧。”
一旁的师爷迟疑:“郡王府那里……”
容芊可是郡王府世子妃。
州牧大人冷哼:“本官乃朝廷命官,怕他不成!”
有他这句话,师爷便放手去做了,他先是派人去处理了容家夫妻同归于尽的后事,顺便抓住了意图卷财物逃跑的白姨娘。
白姨娘关入大牢后没经过多少审讯便轻易招了,以她的罪名,非死不可,州牧判了即日问斩。
行刑那一日,郡王府内三小姐不停哭闹,郡王妃静坐了片刻,“二公子呢?”
侍女回道:“二公子去了佛堂。”
郡王妃虽将容芊关入了佛堂,但没有制止别人去探望她。
侍女道:“可要奴婢去将二公子带回来了?”
“不必了,”郡王妃摇头,语气淡漠:“让他和容氏见最后一面吧。”
侍女像是什么都没听到,死死埋着头。
容家白姨娘行刑后半月,郡王府传出消息,世子妃缠绵病榻多时,于昨晚离世。
邓家,邓三老爷听小厮说书一般给他讲完后续,摇头晃脑总结道:“所以啊,我闺女还是不嫁人好,我宠一辈子。”
小厮连连附和,丝毫不敢揭穿他小姐不是不嫁人,是嫁不出去。
“老爷,”外面有小厮来通报,“沈家五小姐来了。”
“沈家人?”邓三老爷奇怪:“找谁?”
小厮犹豫不确定的声音传进来:“找大小姐。”
他补充道:“沈五小姐身边还跟着一位小姐,没有通报名姓,但小的看沈五小姐很尊敬她。”
邓三老爷飞快回想一遍沈家可有什么辈分高的女子,想了半天不得其解,只得道:“请去花厅等候。”
见到邓三老爷,沈五小姐也不觉得奇怪,邓家这朵奇葩平州皆知,沈五小姐客气道:“邓伯伯,小五这位长辈想看看邓小姐的病。”
邓三老爷平静的神色一瞬间被打破,目光锐利盯着她旁边的女子,“这位小姐如何称呼?”
那女子一身素蓝,气质清淡,微微一笑却颇为美艳,“贫道沈晴。”
“坤道?”
邓三老爷本来有五分的信任降为三分,他再荒唐也不会将自己女儿交给这么一个年轻的坤道。
沈晴看出了他的态度,不以为忤,“邓老爷不如问一问令爱,看邓小姐是否愿意见我。”
沈五忙打圆场,“是啊是啊,我有好些日子没见到邓小姐,可以陪邓小姐说说话。”
邓三老爷被这句话说动,想起自己孤孤单单的宝贝女儿,心动了,点了个侍女:“去找小姐。”
裴梦正满意看着一排四个半小星星,没拿到五颗星,但她已经很满足了,任务完成,可以准备离开方式了。
穿越司不是任务者的老妈子,不会把方方面面都准备好,需要任务者自己安排。
恰好这时侍女传话有沈家人要找她,裴梦心头一跳,原主和沈家可没什么交情。
眉儿插话,“姑娘最近愈发爱一个人呆着,老爷很担心,许是想给您找个说话的人。”
邓三老爷的爱女之心裴梦早已体会过了,思及不日她将立刻,邓三老爷便要经历丧女之痛,心一软,“请沈小姐过来吧。”她是不可能出去的。
片刻后,沈家两人就到了,沈五和裴梦见过礼便带着下人们离开了房间,要找裴梦的是她家老祖宗。
沈晴对上裴梦渐渐警惕的目光,握住她的手腕,轻声道:“莫要担心,我没有敌意。”
她的动作并不快,裴梦肉眼便可以看清,云淡风轻,没有让裴梦产生任何想要躲开的念头,似乎等腕表被沈晴握住,裴梦才回过神。
“你是谁?”
她完全没有因为沈晴的话放松警惕。
沈晴无奈一笑,“你看我是否有些眼熟?”
这一句话像是揭开了一层面纱,裴梦眼前顿时浮现出一张容颜,她着道袍,面容秀丽,立于千军万马之中,周围都是与她一般风华万千的大能。
“是您?!”裴梦曾在那本名字极为不正经的《死亡之神与主神不得不说的二三事》中见过她。
知道是自己人,裴梦总算放松了。
沈晴说起来意,“我与项辰意外失去了回穿越司的路径,等你回去的时候,我二人与你一道,如何?”
这是天大的机缘,裴梦自然没有意义,她按捺住又听到一个熟悉名字的兴奋,理智提出质疑:“穿越司在冥界,大人不能通过地府回去吗?”
一个极为醇厚的男声突兀响起,“当然可以,只是我把当地的阎王给得罪了。”
随着这道声音出现在屋内的是一位俊秀公子,极为风“雅”的握着柄折扇。
这应当就是那位项辰项大人了吧。
裴梦又想起了那本书的名字,如果那个名字是项大人取的,那他倒极有可能得罪当地阎王,以至于回不去穿越司。
沈晴嘴角抽动一下,似乎在隐忍着想要揍他一顿的冲动。
裴梦还是与他们俩一块回去的穿越司,中途为不让这段并不怎么光彩的经历传出去,两人还与来接裴梦的系统达成一个小交易,系统保证守口如瓶。
宇宙海一如既往地神秘玄奥,美得人心醉,这次有两位大能护航,裴梦没有在传送途中昏过去。
沈晴松松揽着她的肩,轻声道:“前路漫漫,且努力吧,莫负了这一番际遇。”
裴梦望着这终生难忘的景色,前路漫漫,正说明有无限可能,她将继续走下去,坚定不移,活得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