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坊中,管事在单子上记下“千金”二字,列于书生剑上官文之后,将一枚玉签恭敬递给穆清。
“这位姑娘,请收好,等两位宗师此战分出结果,姑娘便可拿着玉签到我们梦回楼任一钱庄兑换金票。”
穆清接下玉签,笑道:“原来是梦回楼的产业。”
“是,”管事笑容灿烂,指着赌坊门框上的红色小花道:“姑娘请看,凡是有梦回花的地方,都是我梦回楼的产业。”
“梦回花?”穆清疑惑。
管事面上隐隐带着骄傲,“不错,梦回花,由我梦回楼楼主所创并命名,除我梦回楼外,任何人冒用,皆是与我梦回楼为敌。”
“为敌者,梦回楼必杀!”
最后一句话,赫然带着江湖势力的霸道。
穆清不为这凛然杀机所动,收起玉签,离开了赌坊。
她进入此地是一时兴起,来凑个热闹,顺便看一看上官文的胜率是多少。
梦回楼自号为纯粹的商业组织,不归入正道或者魔道,绝对中立,麾下赌坊对二人的评估也完全来自二人最近一次表露出来的水平。
细究起来,世人眼中是魔剑华林舟胜率更高。
这也不奇怪,上官文出家多年,魔剑华林舟却是一直在外活动,隔个一年半载就会闹出什么动静,传遍江湖,正道各大宗门也一直有派风信关注他的行踪。
比起不知如今水平如何的上官文,自然还是凶名远扬的魔剑华林舟在世人心中更强大。
初十,无数人爬上茗山。
“姑娘,”一个年轻文雅,腰间悬着长剑的少年朝穆清喊道,俊脸微红,“姑娘是一个人吗?茗山上鱼龙混杂,姑娘一人不甚安全,不如与我们兄妹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他身边粉衣的少女扯着自家兄长的衣袖,连连点头,目光闪亮。
“对啊对啊,这位姑娘,我们是崖州夏家子弟,我叫夏欢,这是我哥哥夏亦。”
不等穆清答话,夏欢就噼里啪啦倒出了自己的来历。
崖州夏家?
穆清回忆了一下这家的来历,属正道武林世家,曾经出过宗师,若是夏家人,的确没人敢冒认。
穆清点了点头,“可以。”
夏欢立刻松开了自家兄长的衣袖,小跑过来拉住穆清的衣角,笑得一脸满足,“还不知道姐姐怎么称呼?”
穆清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原来是穆姐姐,”夏欢像是与她一见如故,说道:“穆姐姐也是来看两位宗师决战的吧,我看姐姐只有一个人,我爹爹说宗师战斗很危险,姐姐待会尽量和我们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她说辞比较委婉,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穆清太像一个只会些粗浅功夫的普通人,宗师之战,不提前来观战的高手们,就连宗师战斗的余波都不是普通人能抵挡的。
夏欢两兄妹看似初出茅庐,但内力精深,一身势力并不弱,只是长于家中,缺少历练,等补上这块缺板,就能成为真正的江湖俊杰。
“小妹,就这里吧,”夏亦抬头看了看山顶,向往又遗憾道:“再往上就不是我们能去的地方了。”
那里是真正的江湖高手才能待的地方。
也只有他们才有实力近距离观看这一场宗师大战。
夏欢也痴痴望着山顶,这一刻没了一路上刻意为之的天真烂漫,神往道:“有朝一日,我也要登上山顶,教世人既敬且畏。”
茗山从山顶到山脚,陆陆续续有许多人赶来,甚至还有人唯恐抢不到位置,提前几日就登上了茗山。
临近正午,一阵风从众人头顶拂过,山顶处忽然多了一道身影,消瘦的身影挺直单薄。
夏欢精神一振,“是前辈们到了。”
那些宗师之下的一流高手们可不会和他们一样来挤着爬山,太**份,他们一个个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高高在上惯了,做不来这样的事。
随着太阳的移动,山顶处多出数道人影,山上众人甚至看不出他们是如何到来的。
“爹爹到了!”
夏欢忽然眼前一亮,指着山顶上一位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道:“穆姐姐,那是我爹!”
夏家家主夏隐,一手剑术也是不凡。
夏欢皱着鼻子娇气哼了一声,“我就知道爹爹是骗我们的,说什么他不来,两位宗师之战,他就算爬也要爬来的,分明就是不想我们跟着。”
穆清这才知道夏家两兄妹原来是偷溜出来的。
夏亦连忙捂住她的嘴,可惜已经晚了,只得朝穆清讪讪笑了笑。
“哎呀,哥哥你干嘛,”夏欢扒掉他的手,不满道:“和穆姐姐有什么不能说的?再说了,爹爹说不定早就知道咱们偷跑出来了。”
夏亦扶额,越不准说她越说得起劲。
当太阳处于众人头顶正上方的时候,人群中走出两名僧人,灰袍僧人面容平和,气质如卷卷书香,文弱秀气,身旁跟随着一个七八岁大小的小和尚,眉清目秀,灵气可爱。
“是书生剑上官文前辈!”夏欢激动地一下子抓住穆清的手臂,“呀!上官前辈看过来了!”
上官文在人群中看到穆清,低头对觉真小和尚道:“去吧,到穆姑娘身边去。”
小和尚抬起头,清澈的眼眸中带着担忧,但什么都没说,双手合十朝上官文一礼,抬脚往穆清走来。
夏欢看了看正朝这边走来的觉真小和尚,又看了看穆清,低呼道:“穆姐姐和上官前辈认识啊!”
穆清似无意瞥了眼夏欢刚巧搭在她脉搏上的手,夏欢不知为何,下意识抽回手,表情僵了一下,天真笑容略有些不自然,“穆姐姐?”
穆清点了下头,算是回答夏欢刚才的话。
觉真小和尚走过来,在万众瞩目中对穆清行了个佛礼,用稚嫩声音道:“劳烦穆施主了。”
“无妨,”穆清一点都不见外的摸了摸小和尚的光脑袋,“站着吧。”
“是,”小和尚低头行礼,再抬起头时有些发愣地看了眼左边多出的斗笠女子,呆了下道:“觉真见过施主。”他记得他走过来的时候这位女施主还不在。
“小师傅无需多礼,”斗笠下传出幽然女声。
夏欢兄妹似乎也才注意到突然多出的女子,压下心中的吃惊,夏欢重新挂上天真烂漫的笑,“这位姐姐好厉害,我和哥哥还有穆姐姐都没注意到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斗笠女子没有说话,只是看向穆清颔首示意。
夏欢注意到这一动作,好奇道:“穆姐姐认识这位姑娘?”
“见过几次,”穆清收回打量凤瑶萱修行进展的目光。
这个答案显然不能使夏欢满意,她刚要继续追问,耳朵里传来夏亦的传音声,呵斥道:“够了,别轻举妄动。”
“可是,”夏欢皱眉:“我们对秦清知道的太少了。”
不止没有取得她的信任,她身边还层出不穷意外人物,和宗师书生剑相识,旁边这一位还隐隐让她感觉到危险。
夏亦声音冰冷中带着嘲讽:“还想试探?你是觉得自己很聪明?还是觉得秦清杀过宗师是假的?现在,停止一切试探,维持好你的形象,先取得她的信任。”
夏欢默了默,“好。”
她微微低下头,眼底划过一抹苦涩,方才与穆清交谈的时候,在她口中自己是夏家家主的爱女,倍受宠爱,有点小骄纵小天真,蜜罐里长大。
但实际上她是夏隐的女儿不假,却只是义女。
夏家收养市井孤儿,养大他们后根据自身天赋和擅长分配去处,夏欢很幸运,她习武资质上佳,于几年前被夏隐收为义女,对外甚至直接宣称是亲生女儿。
像她这样的女儿夏家还有七八位,夏亦出身比她稍好,是夏家旁支的男丁,因在习武上有天赋,早早被夏隐记在自己名下,为夏家嫡系子弟。
两人这次被挑选来接近江湖上名声两极分化严重的秦清,已故宗师秦昭之女,传闻曾忘恩负义斩杀收养她的叔伯,也传闻她以一己之力灭了白骨宫满门。
前者使她臭名远扬,后者却又功德无量,使她在江湖中热议不断。
不过江湖人公认的是秦清一定有什么大秘密,才能让她斩杀宗师。
白骨宫的宫主就是一位宗师,据确凿消息,死于秦清之手,而且白骨宫内还有别的宗师高手,也都死在了秦清手中。
只要一想她的各种传闻,夏欢便有些发抖,这可是一位狠角色,先杀叔伯,再斩宗师,手上性命数百条,如果可以,她并不想接近对方。
“开始了,”凤瑶萱忽然出声道。
谁也没看到魔剑华林舟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山顶的,只知道上官文方才登上山顶,华林舟便在那里等着。
这位凶名在外的魔剑外表气质与上官文很有几分相似,据传魔剑喜欢画画,时常伪装成文弱书生摆画摊,但他又没有真正读书人的气度,一遇到不顺眼的人就大开杀戒,为自己的凶名再添一把火。
两人没有过多言语,华林舟只打量了上官文几眼,淡笑道:“难怪你敢来挑战我了。”
高明的剑客就那么几位,彼此不论身份地位,却也时常关注对方,自然清楚对方水平如何。
几年前上官文尚未出家的时候,位列白榜第十,虽也不弱,却不如魔剑华林舟。
上官文笑意浅淡从容,缓缓拔出剑,“华施主,上官文请战。”
“好!”华林舟定定看了他两眼,觉得他与几年前确实大有不同,实力精进不小,提高警惕的同时高声应道:“你既战,我便奉陪到底。”
说罢,两柄宗师之剑便撞在了一起,明明他们动作不算快,但却几乎无人能看清那剑招是如何使出的,两位宗师又胜负如何。
夏欢惋惜道:“唉,就知道看不懂。”宗师的手段,高出一流太多。
她只记得心底的惊艳与骇然,却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起;她只看到二人剑中宏大的威力,却看不清他们剑身的运动轨迹。
无数人屏住呼吸,或者少年或者青年或者老年的剑客们握紧自己的剑,眼睛眨也不眨,哪怕流下酸痛的泪水。
这样的战斗,哪怕看不明白,但心底终究留下了痕迹,今日不懂,不代表他日还不明白,境界低微的时候看不懂没什么,等站到了更高的位置,自然就懂了。
纷扬的雪花飘落在山顶上,呼啸的风穿行而过,一时带给人寒冷,又一时恍若在耳边低语。
宗师境界已经不是普通的凡人了,他们具备沟通天地之桥的能力,能从空中汲取灵力,完成以武入道的蜕变。
在上官文不同以往的剑光中,华林舟觉得有一扇新的大门在向他打开,且这绝对是一个天大的机缘。
因此他摒弃了一切杂念,连防守都变得随意,只一门心思感受上官文所使用的剑招。
上官文见状无奈,他是来找人试招的,而不是给人喂招,但奈何他没有要杀了华林舟的意思,只得改换招式,杀伤力锐减。
山顶之上旁观的高手们敏锐的发觉了这种变化,于他们而言,这有极大好处。
一时之间,一场决战性质大变。
穆清看到这里已经满意了,她摸了摸觉真小和尚光秃秃的圆脑袋,轻声道:“已经没事了,我走了。”
上官文将觉真小和尚拜托给她照顾,无非是担忧自己会在决战中出了什么事,但现在决战的性质已改,上官文不会出事。
小和尚眨了眨眼,乖巧地点头,“穆施主慢走。”
看了一旁的凤瑶萱一眼,两人使用轻功离开,足不点地,无一丝烟火气,可见轻功之高明。
夏欢有心想追,但只迟了一步,便再也看不到踪影了,她脸色难看,“哥哥!”
夏亦缓缓松开手掌,几个深深的月牙印记在掌心,语气温和,“穆姑娘许是有事。”
他看了眼老老实实站在的觉真小和尚,虽在秦清那里失了手,但若是能通过这小和尚结识上官文,想来父亲也不会怪罪。
……
茶楼寥寥无几人,掌柜闲闲靠着柜台打算盘,见两位姑娘踏进茶楼,忙迎上去:“两位姑娘好。”
风瑶萱扔过去一块碎银,“来一壶花茶,四色点心。”
“好,好,”掌柜笑道:“姑娘请。”
这两位姑娘明显都是江湖人,掌柜没敢让小二来,怕犯了什么忌讳,亲自领二人到清净的桌子上。
茶水上来,风瑶萱取下斗笠,露出冰雪般秀丽的容貌,“我在幽州待了几日,偶然间尝到这家的花茶不错,秦姑娘试试。”
“好,”穆清笑了笑,只闻着淡淡花香,便知道风瑶萱品味不差。
两人喝着茶,恍若朋友般闲聊近况,风瑶萱盯着白瓷杯中浅黄的茶水,声音带着淡淡迷茫,“宗师如此强大,真的能打败吗?”
她在问穆清,也在问自己。
修炼了穆清给她的功法后,风瑶萱的确实力大进,来幽州之前还曾杀死过血杀堂一位分堂堂主,本以为她已经有了匹敌一流的实力,在那人面前至少不再是毫无还手之力,哪知道今天直面宗师之战,方知道自己的弱小。
穆清没有回答,因为无论答案是什么,风瑶萱都不会改变初衷。
两人不是朋友,一壶茶后便道了别,穆清就近找了间客栈住下,茗山上陆续有人下来,两位宗师之战的结果开始传播。
胜的是上官文,书生剑之名再次扬名。
但魔剑华林舟虽败犹荣,只要曾见过那场战斗,就无人敢说华林舟的不是。
宗师与非宗师,真的是天壤之别。
因一场宗师之战,黑白二榜重新排名,穆清是在上官文的别院中看到的这副榜单。
白榜第五,书生剑上官文。
灰袍僧人的手指从上往下移动,停在白榜第八上面,“白榜第八,平尺剑秦清。”
穆清从程家山庄带出的那一把剑名唤平尺。
上官文含笑道:“穆姑娘甫一登榜便是白榜第八,恭喜恭喜。”
其实以穆清的经历而言,列入白榜有人非议,但比起将一个疑似宗师高手推向黑榜,正道还是宁愿接纳穆清这一位满身都是秘密的宗师。
礼尚往来,穆清笑道:“还没恭喜大师位列白榜第五。”
她的目光扫过白榜之上的四个名字,她没有见过这几人,但以她对上官文实力的了解,真要全力以赴,实力至少可入前三。
“都是虚名,”上官文将抄录来的榜单推开,“让穆姑娘见笑了。”
“对了,”上官文说起邀穆清来此的目的,“穆姑娘可是结识了两位夏家人。”
“夏欢,夏亦,”穆清点头,“据说是夏家子弟。”
上官文摇摇头,“这夏家,越来越不像话了。”
上官文将夏家义子义女的事情娓娓道来,“夏家曾出过数位宗师,将夏家推至江湖顶峰,一度被誉为江湖第一世家,但到上一两代却没出什么天才人物,仅靠往日荣光支撑,实则已经没落。”
“这一任夏家家主夏隐,有点天赋,但也有限,”上官文评价起和他年龄相仿的夏隐时毫不客气,“他自己也知道这点,便动起了别的心思,义子义女就是从他开始弄起来的。”
“表面上看是他心胸博大,不计出身,不论血缘,实际上只是拿那些义子义女当工具,”上官文幽幽叹了口气,“夏隐长女、次女、三女尽皆嫁给几个江湖世家,四女也嫁给江湖上一位青年俊杰。”
至于是谁,他知道穆清不在意,也就没说,义女尚且如此,义子也差不多,娶的都是出身不差或者天赋出色的女子。
“其实这也是一种交换,”上官文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慈悲,“夏隐提供给那些孩子好的身份和习武资源,那些孩子替夏家卖命,只是如今主意打到了穆姑娘身上,还希望姑娘心中有底。”
他微微一笑,“还望穆姑娘不要嫌弃我多嘴。”
“怎会,”穆清端起桌上的茶,“大师也是一片好意。”
虽然知不知道夏家的事情都无妨。
夏家的情报做的不错,穆清半月间碰到了夏欢两人数次,不过她态度不冷不热,不会拒绝他们接近,但与他们的关系也一直维持在初见之时。
“真是麻烦!”
粉色衣裙的娇俏少女将手里的珍珠簪子扔到地上,还气不过,绣鞋踩上去碾了几脚。
夏亦由得她闹,俊颜一片冷漠,“再麻烦也要继续。”
夏欢气鼓鼓坐下,灌了一杯茶:“秦清完全不吃我们那套,该改变方法了。”
“什么方法?”夏亦皱眉。
夏欢正色道:“什么关系最可靠?在江湖之中,自然是过命的交情才可放心,父亲不是还想试探秦清的实力是怎么回事吗,一举两得,岂不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