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人跟在孟舟身边好些年了,一见他神情,心中无奈,“公子,你别告诉阿贵你想过去。”
“不行吗?”孟舟挑起眉。
阿贵叹气,“公子,秦清不管名声如何,但总是个女儿家。”还是个没出阁的女儿家,尤其此时还是深更半夜。
孟舟撇了撇嘴,“江湖儿女,在意那么多做什么。”江湖中人向来不怎么重视男女大防。
不等阿贵再反对,孟舟一撑栏杆,纵身跃下,但见身如轻鸿,落地无声,可见轻功高明。
阿贵又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跟随主子跳了下去,跃过院墙,跳进隔壁的院子,老实站在了不请自来且已经坐上了人家椅子的公子身后。
孟舟端起面前的茶饮下,品了品,道:“好茶,秦姑娘是爱茶之人?”
他态度一点都不见外,好像两人是多年不见乍然相逢的好友。
穆清摇头,态度和他一样随意:“一般而已,这也不是什么好茶,只是邻居送的。”
“哦,”孟舟遗憾道:“那可惜了,梦回楼里有不少好茶,本还打算推荐给秦姑娘呢。”
穆清只是“嗯”了一声,就再无后话了。
孟舟等了一会,不见她接话,纳闷道:“秦姑娘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穆清给自己又斟满茶水,“问什么?”
“问我是谁啊,来找你干什么?”孟舟不满道:“你这样我准备好的话都没地儿说了。”
穆清失笑:“你不是都说了你是梦回楼的人,听闻梦回楼楼主有三子,算算年纪,你该是梦回楼三公子孟舟。”
孟舟洋洋得意,“原来本公子在外头还有些名声。”
“至于你来做什么,”穆清一笑,淡淡道:“不是为财就是为名,再要不然就是为了传说中的功法。”
外面传的那些谣言穆清也是知道了,她不仅放任,甚至还推波助澜,让更多的人来找她,好让她挑选合适的人选。
毕竟一个个的找实在有些慢,还不如挑动风云,让优秀的人到她的面前来。
孟舟在她雪亮的目光下忽然有些羞赧,“那个,我的确是为了你的功法来的。”
刚说完,他又急切道:“不过你放心,我们孟家家教很严,不做强迫人的事情,你要是愿意告诉我你用的剑法,我可以帮你解决外面的事情。”
在他看来,穆清躲在这个小城里,就是被外面的麻烦给逼的。
阿贵微妙地看了自家公子一眼,刚才还说秦清必然不简单,这才多久就把人当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了。
“你想学剑?”穆清的神情比阿贵还要微妙,“你喜欢剑?还是别人让你学的?”
要是前者也就罢了,后者的话……谁这么暴殄天物,让一个学刀的好苗子去学剑?
孟舟一提起剑便眉飞色舞,满心满眼都是喜爱:“我喜欢剑!”
声音格外坚定洪亮。
他眼巴巴看向穆清,“所以你到底会不会剑?有没有剑法?”
穆清没有理他,而是看向他身后的阿贵,问道:“孟楼主让他学剑?”
这语气……阿贵觉得这位秦姑娘应该是看出了什么,稍一琢磨,觉得这也不算什么不能说的事情,便道:“楼主不允许公子学剑。”
穆清点了下头,“我记得孟楼主用的是刀。”
“是,”阿贵下意识道到,看向穆清的目光发生了些变化。
这一位是真的看出了什么。
孟舟皱眉,语气不好:“你不会也是怕我父亲,不愿意教我剑法吧?”
江湖上有点名气的剑客都被孟回打过招呼,不让他们教导孟舟,那些剑客都应了,不仅是卖孟回面子,也是因为孟舟的确不怎么适合练剑,根骨简直是为刀而生。
稍差一些的人不知道这里面的内情,却也不愿意收一个天赋不好的人入门,就算因为孟家愿意孟舟入门,孟舟也不大看得上他们的剑术。
穆清和他们没什么不同,拒绝孟舟的原因很简单:“你根骨不适合。”
孟舟不服气,“根骨不能决定未来,天下四九宗师也不全都是绝世天才。”
天下一共四九三十六位宗师,有如秦昭一般的绝世天才,也有资质普通只靠后天努力后来居上的宗师。
穆清坦然点头,“你说得不错。”
孟舟一怔,“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不愿意教我剑术?”
“一,你根骨不适合,”穆清无视了孟舟不服气的神色,继续道:“二,你在剑术上的悟性也一般。”
“你都没见过,凭什么这么说?!”孟舟怒气冲天,差点没当场炸了。
穆清淡定道:“你但凡悟性好一点,我想孟楼主不会无视亲子的意愿。”
孟舟闻言立时像是霜打的茄子,别人只说是孟楼主想让儿子学刀继承他的衣钵,这才不准别人教他剑法,但事实并非如此。
孟舟上面已经有了两位兄长,大哥经商天赋上佳,老谋深算,八面玲珑,已经是梦回楼一方分楼的管事。二哥习武资质非凡,因为父亲的缘故选了刀,虽不是绝世天才,但年纪轻轻已经是江湖俊杰。
两位公子各有各的出色,梦回楼无论是哪方面,都不缺继承人。
唯独孟舟自己,分明是天生适合练刀的根骨,却非要去学剑,且丢人的是在剑法上天赋平平。
不仅根骨不适合,悟性也是一般,要说勤能补拙,孟舟一个娇生惯养的富贵公子,又能指望他多勤奋吃苦。
被揭了老底的孟舟色厉内荏地瞪了穆清一样,灰溜溜走了。
阿贵朝穆清郑重行了一礼,一句话没说,追在自家公子身后离开。
穆清的话虽然不好听,但揭开了孟舟长久以来不肯面对的现实,只要孟舟不想继续这样碌碌无为下去,就必须认真思考自己的将来了。
……
孟舟第二天又若无其事来了,他也不做什么,也没再提过要穆清教他剑法的事情,就是单纯来坐几个时辰。
穆清没有管他,照常过着自己的生活,每天不是去茶楼听书,就是在小城中走街串巷,散漫悠闲。
孟舟瞧得牙疼,“你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要找你吗?”
穆清因为杀了程述元兄弟的缘故,在江湖上名声变臭,人人都说她忘恩负义,竟杀害庇佑她的叔伯。
名声变臭的同时,也让觊觎她手上功法的众人理直气壮,打着为江湖除害的旗号而来。
穆清笑了笑,“还没多谢你帮我拦住人。”
这些天她过得清闲,但梦回楼的高手们却不怎么悠哉,江湖上有不少人在找穆清,虽档次不算高,但也给梦回楼忙的。
唯一比较危险的血杀堂近日遇到些麻烦,有人在各地疯狂劫杀血杀堂弟子,堂主不知出了何事,于日前闭关,也就导致仇恨转移,没空再来找穆清了,不然只是一个梦回楼的三公子,还拦不住血杀堂。
孟舟哼哼两声,眉眼得意。
“你明天去哪里?”他终于提出要求,“我也去。”
穆清道:“城外有一座云梁寺。”
孟舟回想了下,“没听过。”
他们现在所在的这座城不是什么有名的大城,没什么特色,云梁寺也没有什么出名的高僧,没听过实属正常。
看了眼穆清,孟舟想问问为什么去云梁寺,但话在口中转了一圈,他道:“那我让阿贵准备东西,明天去云梁寺。”
穆清颔首。
第二日艳阳高照,阿贵赶来一辆马车,请二人上车。
云梁寺比较偏远,阿贵一路打听,在午时之前总算到了。
孟舟一下马车,下意识抬手遮了遮太阳,看着不远处的破败寺庙,不解地问穆清:“你到这儿干嘛?”
穆清没有回答他,径直上前,到了寺庙门口,叩响山门。
孟舟撇了撇嘴,穆清一向不爱搭理他,他也习惯了。
过了好半晌,里头传来极为轻微的脚步声,孟舟还不曾如何,阿贵的脸色却有细微的变化。
江湖人都知道,武功练到高深处可以踏雪无痕,那是宗师才能到的地步,但普通点的落地无声,只需一流高手或者轻功精妙者就可以做到。
眼下听寺庙中传出的脚步声,阿贵可以粗略判断来人功夫不算差,至少也有二三流水准,哪怕可能只是轻功。
如此也可以证明,穆清到的不是一家普通寺庙。
吱呀——
落漆的大门从里面打开,探出一个圆溜溜的脑袋,小和尚看了看三人,却不曾出来,只问道:“你们来找谁?”他们这寺庙光秃秃的没人进香。
回答的是穆清,“你家长辈法号是什么?”
小和尚犹豫了下,“师叔法号释心。”
穆清点头,“我来找释心大师。”
小和尚:“……”
孟舟:“……”
阿贵:“……”
三人都有些懵,孟舟动了动嘴,差点没问她是不是认真的了。
小和尚目光变得警惕,“你认识师叔?”
“不认识,”穆清摇头,语气温和,“你只需告诉你师叔一个名字,他会见我的。”
小和尚秀气的眉毛拧起,纠结半天,抬头道:“好吧,你说。”
“上官文。”
这个名字一出现,阿贵和孟舟都脸色大变,孟舟看了眼穆清,差点没忍住当场问出来,只是顾忌小和尚还在,勉强忍耐。
“上官文?”小和尚重复了一遍,点点头,“那小僧去找师叔,你们不准进来,就在门口等着。”
“好,”穆清微笑,好脾气地点头。
经久失修的大门关上时发出难听苍老的声响,小和尚一离开,孟舟就迫不及待地问:“上官前辈?云梁寺和上官前辈有关?”
上官文成名还要早于秦昭,但那也是一位天才,十六岁以前,这位还只是一个手捧书卷的书生,出生官宦之家,身负科举入仕的重任。
他也不负众望,十六岁考中举人,名扬天下,被誉为少年天才,但也在同年,上官家卷入权贵争斗,成为被放弃的牺牲品,一家人沦为阶下囚,上官文这个少年举人也不例外。
再后来,上官文意外逃脱,被人发现他习武天资绝佳,因此落入江湖,上官文也准备等练好武功后为家人报仇。
上官文已经过了最好的习武年纪,但他毅力非凡,加之天资不错,用了二十年,离突破宗师只有一步之遥。
此时离上官家的惨案已经过去二十年,当年的罪魁祸首寿命将近,上官文不想让仇敌寿终正寝,便孤身前往仇敌家中报仇。
这个时代江湖高手比比皆是,即便是朝廷权贵也只是普通人,性命不怎么安全,便或以重金,或许名利,身边聚集了不少江湖好手保护。
上官文的仇敌既富且贵,离人间极致也不过只有一小步的距离,他的身边有多位一流高手保护。
上官文此去不说死路一条,却也算得上危险,他一番浴血报完仇,归来心结解开,几年后竟传出他突破宗师境的消息,但不等众人前去道贺,又传来上官文出家的震撼消息。
一位宗师竟然出家了!
这样的震撼消息迅速传遍江湖,与此同时,上官文的经历也被传开。报仇雪恨之后觉得世间了无牵挂,因此出家也算说得过去。
只是没人知道上官文出家的地点在哪里。
孟舟激动地追问:“难道上官前辈就是释心大师?”
穆清撇了他一眼,若有所思,“上官文擅长的是……”
“剑法!”孟舟抢答,“上官前辈有书生剑之称。”
稍稍平复激动,孟舟疑惑道:“你不是来向上官前辈请教剑法的?”他是这样以为的。
穆清只道:“我来见一见上官文。”
孟舟自动为她圆道:“难道是秦宗师和上官前辈有旧?”不然没法解释秦清知道上官文在云梁寺,要知道这件事他父亲都不知道。
穆清:“……”
她看了孟舟一眼,没再试图解释。
她只是偶然发现了这位宗师的踪迹,费了点心打听了一下上官文的事迹,起了见一面的心思。
大门又吱呀一声打开,声音让人听得牙酸,小和尚让开道路,双手合十一礼,声音还带着未褪去的稚气,小大人般道:“刚才多有冒犯几位施主,还请施主见谅。”
孟舟自从知道云梁寺可能有上官文在,看着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亲切之感,更不要提云梁寺的和尚了,笑呵呵道:“见谅见谅,一定见谅。”
态度奇怪得让小和尚又警惕又奇怪地看了他好几眼。
孟舟只看到了他眼底的警惕,关切问:“小大师如此紧张,可是云梁寺曾经遇到过什么歹人?”
这没什么不能说的,小和尚点头,“对,寺里前些天来了个恶人,不过被师叔赶跑了。”
他一边说还一边警告性地看三人。
孟舟失笑,又好奇来的莫非是江湖上哪位前辈,不然怎么需要上官前辈出手,他旁敲侧击地问起那个恶人有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
但小和尚比他想的更警惕,刚开始还愿意说,他问的多了,小和尚瞪了他一眼,去去前面引路,不再理会他了。
穆清没有理会他们之间的事情,打量起四周的景色,云梁寺应该曾经有过一段辉煌的历史,虽破败,但内里很大,屋舍整齐讲究。
正值夏日,三人自进入云梁寺以来,感受到些许清凉,拐了一个弯,出现一个荷花池,荷花池没有经过打理,池内荷花生长得极恣意,千奇百怪,盛开的荷花和枯枝败叶相邻。
穆清从上面看到了些自然枯荣之意。
“到了,”小和尚提醒三人,推开门,带着三人入内。
“师叔,”小和尚恭敬行礼,“客人到了。”
院中坐着一人,着灰色僧袍,气质温和,若非已经剃了度,几乎让人错认成一名书生。
难怪被称为书生剑。
释心和尚朝三人微笑,“你们来了。”像是慈和的长辈在与晚辈说话,然而事实上无论是孟回还是秦昭,和上官文都没有什么过于亲近的关系。
孟舟上前道:“晚辈孟舟,见过上官前辈。”
释心点了下头,“孟回的三子?”
“是,家父孟回,”孟舟抬起头,露出了眼底的激动和敬仰,“晚辈曾观您剑舞,如惊鸿游龙,过目难忘,心生向往。”
释心大师剑法造诣不浅,观他举止间确实有练过剑法的痕迹,但也看得出极为粗糙浅薄,他一时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宗师之子武功如此之低,只道:“原来我们还见过,不过我俗缘已了,出家为僧。”
孟舟立刻意会,“是晚辈失礼了,见过释心大师。”
释心大师露出一抹笑,一指对面的座位,“坐吧,莫站着。”
孟舟恭恭敬敬道:“多谢大师。”
穆清与孟舟各自落座,阿贵朝释心一礼,然后站在孟舟身后。
释心看向穆清,神色间有几分疑惑和慎重,“这位姑娘是?”
穆清道:“在下穆清。”
孟舟抬头看向她,愕然又不解,就算是为了避免外面的追杀而想要用化名,但在前辈面前也不该如此。
孟舟神色难看,但没有当着释心的面拆穿她。
释心到底是江湖前辈,一眼看出了孟舟没有遮掩的表情,猜出其中定有隐情,只是他并不在意,笑容如沐春风,“穆施主。”
“穆施主来寻我一出家人,可是有什么事情?”释心能看出三人中谁才是那个主事的。
“出家人?”穆清摇摇头:“大师身在佛门,心却似乎不在。”
无论是选择了一个早已没落没几个人的寺庙出家,还是教导小和尚武功,都表明这位释心大师不是真正的出家人。
释心笑意不改,“那么施主来,是想做什么?”
他周身的气息一瞬间变得危险,孟舟和阿贵二人身躯微颤,心中大惊。
穆清却出人意料地轻笑起来,“大师不必紧张,在下只是想见一见你而已。”
“见过之后呢?”释心依旧笑着。
“想再与阁下聊一聊。”穆清换了称呼。
释心只思考了几个呼吸,“好。”他能感受到对面小姑娘的特别。
释心对小和尚吩咐一声,“带这二位施主去寺里逛逛。”有些年头和底蕴的古刹,还是值得多走走看看的。
小和尚警惕中带着几分敌意,看了穆清一眼,低头道:“觉真知道了。”
孟舟担忧看了看穆清,神色间难掩疑惑,但还是老实跟在觉真身后离开。
院子中落叶簌簌,宗师的气场弥漫,释心带着他仿佛从不曾改变过的笑意道:“施主想聊什么?”
……
接近傍晚时分,西边挂上了绯红恍若灼烧般的晚霞,不过此刻孟舟无心欣赏。院子里传出的气息时强时弱,时而危险三千剑气冲霄,时而平和,让人昏昏欲睡,孟舟的心也仿佛随着院中人一起变化。
他紧盯着的大门忽然打开,从里走出安然无恙的穆清,孟舟的心落下来,疑惑却更深了。
“清姑娘,”为了配合穆清的化名,孟舟连称呼都换了,又因为对她在尊敬的正道前辈面前用化名的举动,怄气般只称她的名。
穆清点了点头,抬脚就往外走,“走吧。”
孟舟不太想走,但看了眼重新掩上的院门,还是低头蔫蔫道:“好。”
等出了云梁寺,重新登上马车,孟舟急切问:“我能知道你和……释心大师聊了什么吗?”
穆清闭目养神:“不能。”
孟舟:“……”他就知道八成问不出。
“就一点点,”孟舟是真的想知道,上官文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真的不行?”
穆清睁开眼,“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
孟舟的确知道了,但不止是他。
三月后,江湖传闻,宗师书生剑上官文还俗,重出江湖,挑战黑榜第七,魔剑华林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