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群妖有资格拜会蛟王的,尽皆赶往上云江水府,多日间,俗世妖踪频现,然而紫清山已被灭门,佛心寺闭门不出,其余之辈,无有胆量与妖王对上。
佛心寺。
传说中闭门不出的佛心寺今日迎来了一位客人。
道袍持剑的青年与方丈相对而坐,两人之间摆着一副棋盘,但并没有人在上面落子。
山间鸟雀常聆听佛法,灵智将开未开,却也非是蒙昧时可比,见得贵客,鸟雀自发为客人献乐献舞。
鸟雀歌声动听,羽毛色泽亮丽,然而远道而来的贵客心有郁结,难得开怀。
方丈含笑看鸟雀的献艺,目光温和慈悲,待一曲罢,他示意还要继续的鸟雀回去。
为首的鸟儿扬起小脑袋叽喳叫了两声,停在方丈的手上,脑袋在他掌心轻轻蹭了蹭,然后展翅高飞,伙伴们随之而去。
方丈目光它们离开,转过目光,轻笑道:“小友不若在我寺中暂居。”
这一位青年,赫然正是当年死里逃生的紫清山弟子梁忆,其余同辈,皆被水府群妖所杀,唯他一人苟活于世。
暮色四起,苍茫壮美,余晖披在他身上,一如他的心境,青年时期该有的激情早已散去,他的心苍老如暮年。
梁忆忽而聚起涣散的目光,望着方丈,道:“上云江水府半月前又灭了方林郡一支道脉。”
他语调平平陈述事实,多一字都未曾说,方丈却蓦然一僵,恍若受到了最严厉的质问。
他重重闭上眼,沉声道:“非止如此,有三座佛寺也在半月内被捣毁,佛门弟子逃出寥寥。”
梁忆静静看着他。
方丈却不在说话了,他低头数着佛珠,这一串佛珠并非他之前用惯的,而是寂严生前佩戴的佛珠。
良久,方丈道:“不破不立。”
不过知道是一回事,但自己身处被“破”的这一阵营时,却难以淡然处之。
“小友珍重。”
他知道,梁忆不会留下了。
暮色沉沉,晚风卷起单薄僧衣,一个中年和尚走来,弯腰双手合十,“师傅,梁施主已经离开了。”
方丈“嗯”了一声,再一指棋盘上的诸物,轻叹一声,“收起来吧,待日后,择选合适灵童,传下去。”
中年和尚依言上前,待要退下时,见方丈闭着眼睛极为疲惫的模样,心中一酸,却什么也说不得,恭敬一礼,退了出去。
这世道,谁都不容易。
京都,罗府。
妖踪频现,京都作为天子根基,当今也是难得一见的明君,地位稳固,龙气浓郁,加之变法在前,龙气更上一层,因此京都并未受到多大影响,然而京都之外却是不同。
罗明仍旧掌都察院,监督百官,却也难免观测到民间百态。
此时夜色无边,书房内明灯耀耀,罗明伏案处理文书。
在他脚边,雪团子般的猫儿呼呼大睡,睡梦中还时不时蹭下罗明的衣裳。
罗明将又一份报告某地怪事的文书放到一旁,那里已经摆着不薄的一摞文书,他看了一眼,眼中忧色更浓。
他是近距离接触过妖怪的,自然能联想到怪事的实情,妖孽频出,难免会被有心人利用做文章。他是朝中重臣,当防范未然。
半晌,夜色更浓,侍候的小厮不放心,已来催了几回。
罗明终于下定决心,明日早朝后向皇帝禀报此事。
……
“朝廷?”水府之中,穆清斜倚玉榻,闻言皱眉,半晌挥挥手道:“让人盯着,都给本座记下来,来日算账。”
俗世皇权是难以忽略的一股势力,穆清可以武力镇压道佛两脉,但对皇朝却不能如此。
朝廷上承苍天庇佑,下有百万黎民,穆清一则硬不过天意,二则搞不定百万黎民,总不能全都杀了吧。下不去手是其一,真不要命了才会去那么做是其二。
总而言之,只能采取一个“避”字。
穆清没有想到,她刚下令没几日,迟乐又忐忑来报。
——有妖族公然杀害朝廷官差。
迟乐刚禀报完,便觉得空气骤然变冷,潺潺流淌的江水霎时僵住,让妖大气不敢出,沉重的压力袭上心头。
半晌,穆清忽而冷笑,淡淡道:“算了,也不等来日了,你点些人手,将那几个屠村的就地处决。”
迟乐报上来的消息中有几只妖不仅杀了官差,还怒而屠村。
一村人口少则上百,多达数千,且多是无辜凡人。
迟乐感受到满室压抑的杀机,面色肃穆,恭敬道:“是,小妖这就去办。”
系统也有点怕,声音不自觉的发抖:“主、主人。”
“嗯?”面容艳丽的女妖缓缓躺回玉榻,神情淡淡,然而周身掀起的气流却昭示她的心情并不如表面一般古井无波。
系统抱紧可怜的自己,小声道:“没、没事。”它本想说它通过放在沈晴身上的数据流感应到沈晴快要回来了,但此时没敢说。
穆清愤怒之下所下的命令让天下群妖蓦地一静,那些张狂以为妖族从此崛起,凌驾人族之上的妖忽然发觉事实和想象中是不同的。
妖族是不是要崛起不好说,他们这位蛟王却是嗜杀的,看她这几十年杀了多少人多少妖就知道了,且她只许自己杀戮,不许其余人嗜杀。
有的妖心中不满,然而胳膊拗不过大腿,一路上收敛许多,心中却开始盘算要不要改投他人。
遇上这么一个主上,似乎未来过得不会太快活。
不管他们怎么想,蛟王千岁寿辰那日还是渐渐到来了。
沈晴提前三天和岳章一同到了水府,他们身份特殊,水府中近日住下了不少妖族,迟乐本打算让他们避着点,以免起了冲突,平添麻烦。
岳章一捋须,却是哼道:“娘娘都不忌讳,你个胆小雀,怕个什么。”
迟乐淡淡白了他一眼,雀妖怎么了?雀妖胆子小有错?
“随你。”
他理了理衣袖,要去前面带路,岳章却朝他眨了眨眼,“且慢。”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布袋,往地上一倒,一只蔫巴巴的白狐出现在地上。
迟乐脸色微变,“这就是那只狐狸?”他看了眼一旁白白净净完好无损的沈晴。
这只狐狸自称雪夫人,以凡人男子阳气修炼,常以一村为据点,待村中众人死绝,凶名远扬,吸引不来凡人,她才会再换一个村子。
她胆子小,不敢入城,南家村是她占的第五个村子。
沈晴点头,若有所思道:“岳道长是要想先下手为强?”
这是好听的说法了,换个形容便是“挑事”,他一个凡人,如此对待一只修为不弱的妖,等同折辱,自会有看不下去的妖跳出来。
岳章惊讶看着她:“丫头怎么会这么想?”他满脸被误解的委屈,“我只是想让她透透气,别憋坏了。”
迟乐:“……”
岸边到水府就几步路的事情,差这一时半会?
沈晴擦了擦脑门上的黑线,为岳章的厚脸皮而惊诧,强笑道:“道长好心。”
说来沈晴在对岳章的称呼上还遇到了困难,若称师傅,不曾拜师,沈晴为难。称叔伯,岳章不肯,他哪敢公然与穆清同辈。
最后还是折中选了个稍显生疏的称呼——岳道长。
岳章一行人便如此遛宠物一般带着白狐入水府。
水府凭添了许多妖,这些妖妖气驳杂,生生将水府的档次降低了两分,岳章皱皱鼻子,低声道一句:“乌烟瘴气。”
沈晴深以为然地点头。
她幼时到过水府,两厢一比较,觉得确实如此。
迟乐摸摸鼻子,其实水府初立的时候比此时也好不到哪去,只是娘娘不喜,命他传授群妖功法,纯化妖气,渐渐有了一番气象。
近日别的地方的妖住进来,不仅有正修,还有邪修,妖气血气阴气孽气,自然就又杂乱了起来。
出乎意料的,这一路虽有妖对他们怒目而视,却无人动手。
站在穆清的宫殿外,岳章遗憾地叹了口气,“娘娘威势日重。”那些妖分明是瞧见迟乐才不敢动手的。
迟乐上前一步请示,殿门静悄悄开启一道缝隙,三人推门而入。
甫一入内,便见这位威震天下的蛟王斜倚玉榻,神情懒散,然而即便如此,眉间的锋芒依旧让人不敢小觑。
沈晴骤见如此陌生的姑姑,一时竟踌躇不敢上前。
穆清抬了抬眉,嫌弃地看了眼沈晴,“还不过来?”
沈晴小步跑了过去,倚在她身旁,绞着手指,不安道:“姑姑。”
穆清扫她一眼,沈晴脱口而出:“姑姑我错了!”
系统:“……”他咬着小手绢,心疼不已。
穆清按住又不知道发什么疯的系统,凉凉道:“错哪了?”
沈晴:“……”她觉得她哪也没错,但这话是绝对不能说的,想了想,她道:“我不该冒进。”
这话说得也没错,但穆清从一开始就不是这么教孩子的,她面无表情道:“错了。”
“你错在实力太差。”
沈晴:“……”
岳章:“……”
迟乐:“……”
两人一妖都有无奈,只听穆清继续道:“实力弱的时候就该乖一点,别去挑衅比你强大的人。”
沈晴张了张嘴,想反驳,穆清一个眼风扫过来,冷声道:“你还错在太蠢,想要救人,不只有硬对上一个方法,你难道不懂请外援吗?还是说你就是孤零零一个人?没后台还是没靠山?”
沈晴:“……”她乖乖认了错。
穆清教训完孩子,又转头问岳章可还有事,岳章将雪夫人递了上来。
穆清看了一眼,吩咐迟乐:“拿个笼子过来。”
迟乐找了只水中灵植编的笼子,雪夫人在里面冲撞一次,便蔫蔫趴着不动了。
穆清看向沈晴,目光凛然,不容置疑,“三日后,你与我一同出席。”
……
三日后,水府正门大开,乐声袅袅,迎八方宾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