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国寺。
贵客到来,庙门大开,虽皇后下令不得扰民,皇帝却还是不放心她的安危,派了许多禁军把守山道,护国寺住持亲自前来迎接凤驾。
“皇后娘娘,到了。”宫女在外轻声道,凤驾中坐着的却不止有皇后一人,皇后云鬓凤钗,高贵典雅,在她身侧另有一人气质出尘,眉目如画不失坚毅。
皇后挑开帘子,微微摇头,“如此,却是失了我的本心。”
她是来礼佛上香的,却因此将其余人赶走,难免败了她的兴致,好在她也算习惯了,不一会儿就调整好心态。
“寄霜,我们下去吧。”皇后笑吟吟对白寄霜道。
“皇后娘娘,”白寄霜无奈拦住她,“我先下去吧。”若有什么危险,也是先冲着她来。
皇后抢先掀开纱帘,将宫女下了一跳,笑吟吟道:“无妨,护国寺的秃驴还是有些本事的。”
白寄霜眉心一跳,却也算是习惯了,皇后在民间传闻不多,白寄霜从前只知她出身名门,贤良淑德,有国母风范。
此番入京,才知皇后不是被束缚在国母框子里的木头人,有血有肉,甚至乃她难得的知己。
两人第一面便相谈甚欢,诸多理念相似,若非身份所限,恨不得立时结为姐妹。
皇后向皇帝讨了一份御笔,上书“白园”二字,已经送回了长林郡,待做成匾额,会挂在白园上,算是送给白寄霜的礼物,为她添一份庇佑。
两人就罗明推出的新律做了讨论,商讨如何推行,以遏止民间广泛的溺毙女婴之恶举。
“不杀不代表会善待,”白寄霜好歹在宫外,比皇后更了解世情,“给一口饭吃,当个不用给工钱的长工,死命使唤,到了年纪直接卖了换一笔聘礼钱。”
皇后面露怒色,“亲生女儿,便如此糟践?!”
她曾有一女,孕期受了嫔妃手段,生下不久就夭折了,闻言只觉一腔慈母之心剧痛。
“如此歹人,不堪为人父母!”皇后疾言厉色。
白寄霜神色不动,“如此还是好的,总归活着。”
皇后皱眉,“什么意思?朝廷已经布告了新律,他们真敢违逆律法?”
白寄霜轻叹一声,眉间带着难以言喻的伤痛,笼上一层清愁,“不可杀,也不可弃吗?”
两者并不能等同,如何定罪。
婴儿身娇体弱,甚至只需一阵寒风即会夭折,轻而易举便可解了疑难,到时一句疏忽,便能蒙混过关。
皇后只要一想那般场景,就遍体生寒,她派了人到京郊农户之中暗访,得来的消息令她彻夜难眠。
京都乃天子脚下,犹有许多人不留女婴,想尽各种方法抛却累赘,放眼各郡又该如何。
皇后此来便是有意在护国寺点上长明灯,全当为天下女婴祈福,以求她们能平安长成。
“国母慈悲,”住持面露敬佩,道:“皇后请,白施主请。”
他引着二人到了一间空荡的殿堂,弟子井然有序送来长明灯等诸物。
皇后还想让住持等高僧为那些无辜死去的女婴祈福,便在功德箱内添了一大笔香油钱。
日落西山,宫女不得不又一次提醒:“皇后娘娘,时辰到了。”
国母轻易不可离宫,皇后这一次出来还是皇帝知她近来心中苦闷,格外开恩,然而即便如此,也规矩甚多。
上了凤驾,皇后便赶走宫人,自个倒在榻上,白寄霜见状也不打扰,眉头紧锁,闭目沉思。
过了许久,皇后忽而抬头,道:“寄霜,我要大办育婴堂,你来帮我吧。”
白寄霜睁开眼睛,看到皇后眼中的坚定,轻轻点头。
育婴堂扶孤院,皇室以及一些权贵人家都有办,但多是为了积攒美名,真正专注于此的少之又少。
皇后这次,却是打算认真了。
她一念起,便认真盘算道:“皇上不必说,他会同意的,后宫的嫔妃也可以让她们参与,攒名声的事,她们不会拒绝,宗室中卫老太妃年纪最大,辈分高,也可拉她入伙,其余的王妃也会跟着加入。”
经费什么都是次要,她要抓紧的是管理,不可流于形式,要真正落到实处。
“对了,还有女学,”皇后看向白寄霜,沉吟片刻道:“我的宫女识文断字,再加上你的学生……不行,还是太少了,可以在民间招收女先生,女学分做两处,一处面向富贵人家的千金,一处是育婴堂抚孤院还有平民女孩。”
皇后无愧是六宫之首,管理整个后宫,刚起了个念头就勾勒出了大致框架。
皇后长于理论,白寄霜长于实践,两人相互补充,刚到皇宫,就将纸张写得满满当当。
皇后又留了她晚饭,两人继续讨论,直到有宫人来报:“罗大人来接白小姐。”
皇后不舍地收起了计划书,“罢,罢,你先回吧,长留后宫,对你名声不好。”
白寄霜轻笑,“我哪儿还有什么名声,”大儒们早就将她贬得烂泥都不如了。
皇后瞪圆眼睛,“胡说!那群整天不干实事就知道酸话一大堆的酸丁!你别理他们,好好做你自己。”
作为皇后,她也不是一开始就能面面俱到的,也没少受那群酸丁的苦,有时候真是恨得牙痒痒。
白寄霜无奈笑笑,再告一声辞,跟着宫人离开。
殿外罗明在皇帝近侍的陪伴下站在柱子旁静静等着,烛火照耀在他面上,紫袍玉带的青年高官英挺无双。
白寄霜朝他轻轻颔首,罗明露出一抹笑,转身对近侍道:“有劳公公了。”
“无妨,”近侍一捋拂尘,“当不得什么的。”再说他们俩一个是皇帝心腹,一个是皇后好友,他帮点小忙算什么。
师姐弟俩相携离开皇宫,背影拉得细长,远远看去,恍若一对相依相偎的恋人。
“呜呜呜~”圆脸可爱的少女哭湿了手帕,抽抽噎噎道:“我……怎么就……来晚了呢……”
她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手帕哭湿一条又一条。
萱娘抬头望天,月上中天,此时月华正浓,本是修行的好时间,再不济她去紫清山助娘娘一臂之力也好啊,偏偏不得不陪着只蠢猫哭鼻子。
又陪孟雪球哭了半个多时辰,萱娘再好的脾气也给哭烦了,“你心上人是姓罗吧,罗大人的名声我也听说过,不曾听闻他娶妻。”
变法的事情天下皆知,萱娘居于京都水域,也曾耳闻这位罗大人心系万民,不曾成家。
“真的?”孟雪球露出一张花猫脸,“那个不是他的妻子?!”
她求证地看着萱娘,白衣的女妖直想扶额,“你爱慕人家,竟不曾查清他的家事?”
话一出口,萱娘就自己给了自己答案,以孟雪球两年多前那副懵懂的样子,哪里会知道该做什么。
“罢了,我来替你解决。”萱娘把哭鼻子的小猫妖拎给了自家好姐妹阿锦,花了一日时间查明罗明的基本情况。
罗明手掌都察院,为左都御史,对自己的隐秘很看重,好在萱娘要知道的不是什么隐秘,只是他的后宅有没有人。
“空无一人,”萱娘对孟雪球道:“你的心上人并不好色,后宅连个妾都没有,亲近的女子唯有一位师姐,是他老师的女儿。”
“师姐?”孟雪球鼻头红红,“昨天那个女子吗?”
她抽噎了一下:“她真好看。”
萱娘:“……”那是你情敌啊清醒一点!
她干脆无视了孟雪球的话,与她约法三章在人间要注意的事项,“一,不得显露身份;二,不得对凡人使用法术;三,如果别人怀疑你的身份,立刻回来找我。”
考虑到孟雪球的蠢萌程度,萱娘定下的规矩严苛了点,再次叮嘱道:“记下了没。”
孟雪球无精打采,头上的呆毛都蔫蔫的,有气无力道:“记下了。”
萱娘嘴角抽了抽,深觉自己之前照顾阿锦几十年也没孟雪球一个两年来得麻烦,不得不板着脸道:“背一遍。”
孟雪球抬头,圆溜溜的眼睛含着泪花,声音软软:“一不得显露身份,二不得对凡人使用法术,三若是有人怀疑我是妖,立刻回来告诉你。”
啪嗒一下一滴泪落下,孟雪球哭道:“呜呜,萱娘姐姐,我还有机会吗?”
萱娘不知道到底是哪里点着了这小家伙的泪点,想了想罗大人那位师姐的风姿气度,又看了看孟雪球脸上还没下去的婴儿肥,昧着良心点头:“应该有。”
孟雪球瞪圆眼睛,拿帕子擦了擦眼泪,软声软气道谢:“谢谢萱娘,你去忙吧,我会守规矩的。”
萱娘深吸一口气,有些不安,依照她自己,她是不支持人妖相恋的,而且罗明并不是个好归宿,她查到的消息说罗明曾经在公共场合道自己此生不欲成家。
脚踩浪花,白衣女妖忧心忡忡地消失在水中。
……
穆清命群妖将紫清山团团围住,紫清山不得不每日十二个时辰开启护山大阵,不提维持护山大阵运转所需要耗费的灵石,山中众弟子的心态就是一个大问题。
山主愁得头发掉了一堆,差点当着众弟子的面破口大骂,只可怜为了稳住山中人心,每天不得不装做镇定自若的模样前去安慰众弟子。
只是伪装毕竟是伪装,数日后,山中灵石库存将要见底,更可恶的是,山外岳章又向穆清请求,每日做三回攻击护山大阵,一定要攻击到出现裂缝让他们不得不动用宝贝修复为止。
穆清念他一片爱徒之心,准了。
群妖之中,别的穆清不清楚,岳章却是深厌紫清山的。
长林山上的道士,都是岳章一手教出来的,这次事情的起因,便是长林山的一名道士被杀,杀人者,紫清山弟子。
当年惹着了穆清被带入长林山,他很快就屈服在穆清递过来的各种灵诀法术下,甘为穆清棋子下属,为她教育灵童。
长林山上的灵童都是别人进献给汤云生的,从前原身在时早废除了凡人进献祭品的举动,但那几年汤云生掌权,又重新威胁了凡人一通,使他们每年进献童子童女。
穆清回归后也没刻意通知他们不必送了,因此每年长林山下的凡人还是会诚惶诚恐的献上童子童女。
童子童女都被穆清送到了岳章所在的听溪谷,有资质的便修习道法,没有的愿意走便走,不愿意便留下养着,反正偌大长林山不缺一个凡人的吃食,穆清也不会介意白养着。
让人惊讶的是,愿意留下的居多。
那些童子童女能被送来,要么是被家人放弃的,要么就是孤苦无依被人当做软柿子捏的。
前者不愿回去,后者不敢回去,倒是大部分都留了下来,只有寥寥几人不舍家人下了山。
数十年过去,岳章道法精进许多,徒子徒孙也收了不少。
被紫清山弟子杀了的那人正是岳章新近出师的一个弟子,天赋不错,赤子之心,颇为孝顺他,岳章甚喜。
然而那样一个弟子刚出山不到一年就死了,还是因为一个可笑的狗屁理由。
岳章本就不是拘于世俗礼法的人,他进了长林山,便干脆的将什么人妖势不两立的说法给抛去了,反正之前也从未入过心,他扔的毫不犹豫。
群妖有穆清约束,让岳章看到了妖族可怖名声之后的另一面,加上妖族没什么规矩礼法,正和岳章的性子,他在适应了一段时间后,很快就在长林山如鱼得水。
他那样的性子,教出的弟子自然也不会认为人妖有别,不可共存,他们下山后光明正大报出了长林山的名号,对世间道士无论善妖恶妖一并见之必除的行为感到疑惑,提出质疑。
岳章的那个弟子便是因为这样的思想而被紫清山弟子认为是妖道,与妖孽共存,维护妖孽,非人哉!当杀!
岳章的弟子如何会想到他说翻脸就翻脸,不曾防备,开始便落了下风,两人实力相近,被杀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岳章因弟子被杀而几日便苍老了许多,嬉笑背后是压抑的悲伤与愤怒,穆清加快了对紫清山的压迫,安排大妖轮番动手,她更是每日亲自动手一次。
又是数日,以紫清山千年多的底蕴也有些难以支撑了。
紫清山大殿中,山主趁人不注意踢了一脚天地鼎。
“山主……”一名弟子转过身,垂了垂眼睑,当没看到,“时辰差不多要到了。”
妖族攻击护山大阵的时间。
山主脸色有一瞬扭曲,望着天地鼎的目光爱恨交加,咬牙道:“投!护山大阵绝不能出事。”
大殿中都是核心弟子与长老们,他也不怕他们知道实情。
那弟子应了一声,招招手,便有一排弟子手捧宝物上前,挨个投入天地鼎中。
山主退后两步,捂住心口,最后干脆捂住眼睛,不忍再看。
他瓮声瓮气道:“小忆,那个逆徒找到了没?”
梁忆行一礼,道:“已经关押在思过壁前。”
山主的声音带上些狠厉,“你亲自去看守他,务必不得让他再次走失。”知他秉性,担忧他心有芥蒂,山主又道:“小忆,山门传承最重要,其余人,在山门利益面前都可牺牲,你要记住这一点。”
他早便有意培养梁忆为自己的接班人,只是忧他太过正直纯善。
梁忆沉默几息,道:“忆明白。”
“明白就好,去吧。”山主沉沉叹息一声。
梁忆心中一酸,默然离开,世事难料,到这般情景,他连该怪谁都不知道。
是怪大妖穆晴睚眦必报,还是该怪严师弟下手狠毒,亦或者该怪山主不讲情面?
梁忆想不出该怪谁,谁都有错的地方,谁也都有那样做的理由。
只能说,时也命也。
二十年前苦果便已经种下。
他抬头往西边落日,昏沉沉恍若人之迟暮,一如脚下这紫清山,经过锐意进取的少年时期,巅峰盛极的青年时期,稳重成熟的中年时期,终于迎来了将要落下帷幕退出舞台的老年。
……
蛟尾在空中一摆,重重撞击在护山大阵上,数条裂缝骤然出现,又在不到一息的时间内完好如此。
硕大狰狞的蛟目中流露出几丝讥嘲,蛟尾一摆,俯冲直下,化做一位艳丽佳人。
穆清直接回了水府,接过迟乐递来的温热茶水,饮了几口,放下问道:“都有谁来了?”
被水滋润过的唇瓣鲜艳红润,雀妖低下头,一五一十将来人名单报了上来。
并没有多少有实力的人,穆清听到其中竟有寂严的名字,一挑黛眉,也不觉太意外。
迟乐禀报完重要事情,又道:“有一个名叫萱娘的女妖求见娘娘。”
萱娘?
穆清还有印象,恰好此时有空,心情也不错,便道:“让她进来吧。”
“是,”迟乐出去请人,不过片刻,白衣俏丽的女妖便恭谨入内。
初入内室,萱娘便被这华美的水府所慑,又感知到穆清身上还未收敛的威压,越发谨慎。
水府之中,每日要见群妖,穆清玄衣金纹,仪态从容,一举一动都带着顶尖大妖该有的自信。
萱娘恭敬行过礼后,便说起正事,“孟雪球行事渐有规矩,思念人间,小妖与她约法三章,放她去了,只是她暗恋凡间一男子,此举是否有些不……妥……”
她话未说完,有些目瞪口呆看着睡饱后迈着小短腿从帘后噔噔噔跑出来的沈晴,沈晴小小年纪,五官已非简单精致二字可拟,她扯着穆清的衣摆,熟练地爬上玉座,脑袋在穆清脖颈间蹭了蹭。
两张有着三分相似的面孔凑在一起,萱娘觉得自己脑子都不够用了,以她的修为,自然能看出沈晴是人。
“咳!”
迟乐用力咳了一声,萱娘回过神,然而接下来的对话都是浑浑噩噩,竟也不知到底说了什么。
她走后穆清托着腮,一只手无意识间楸着沈晴的头发,俨然沉浸在了思考中。
迟乐看了眼气鼓鼓在与娘娘手指做斗争的沈晴,低头笑了笑,悄无声息退出去。
穆清让萱娘说了些京都近况,萱娘为了孟雪球了解过罗明,说的正是穆清最想知道的部分。
总的来讲,罗明进展虽艰难且缓慢,但还算顺利,白寄霜与皇后娘娘的事业也在扩展之中。
她听听便放到了一边,反正真的出了什么事她也没有时间去干涉,何必多想。
过了几日,岳章前来求见,一开口便道:“娘娘何时动手?”
穆清懒懒倚着玉座,在赏一支高大的红珊瑚,红色浓艳通透,是难得的极品。
“怎么?寻到了紫清山的退路?”
这些时日只是围着给他们紧迫感,而不真的攻击,原因有很多,其中一点便是还未寻到紫清山的隐藏退路。
紫清山千年底蕴,穆清不敢小瞧,既已结仇,必要赶尽杀绝,不可心软留下余患。
岳章笑得露出洁白牙齿,却有些狰狞:“正是,小道已经让人堵在那里了。”
“既如此,那便明日动手吧。”穆清坐直身体,杀机在空气中蔓延。
翌日,天光乍破,山主便守在天地鼎前,口中嘀嘀咕咕说着心疼之语,梁忆迈步进来。
山主一拂袖,“可安排妥当了。”
梁忆点头,“是。”
山主叹了口气,“那你怎么不走?”他吩咐了让梁忆也一并走的。
“山主怎么不走?”梁忆反问。
山主好笑道:“傻孩子,我怎么能走啊。”他是一山之主啊。
梁忆嗯了一声,“那我也不能走。”他也是紫清山一员。
山主笑着摇摇头,此时天色尚早,其余弟子熬了一宿,还没有来,他与梁忆说起来话也不那么忌讳。
他问道:“小忆,你知道为什么我看重你吗?”
梁忆一愣,如实道:“不知道。”
他也疑惑自己为什么得了山主青眼,思来想去,无非是天资上佳修行勤勉了,但山主特意问出来,那就应该不是那些。
他等待山主解释,却听他又问:“你觉得你严师弟该杀那人吗?”
梁忆沉默,严师弟为自己辩解时说起过为什么要杀那人的理由,世俗观点自然是认为该杀的,但他不知道山主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山主从他的沉默中已经得到了答案,摇摇头,笑容不知是自嘲还是苍凉,“你看,这就是我看重你的原因了。”
梁忆心脏重重跳了一下,“山主!”
山主“哈”了一声,笑容得意,哼道:“怎么,以为山主我真的是傻子?”
梁忆给了他一个“是的”的眼神。
山主恼羞成怒道:“道理什么的我闹不明白,但只瞧你与旁人的修为进步速度,再想不明白我才真是傻子。”
梁忆没想到原因还是在自己身上的。
山主道:“你都多少年没下山了,修为比那些年年下山降妖除魔的要高多了,他们资质有的比你差,但也有比你好的,旁的什么不必理会,修为却是做不得假的。”
当然,山主没说他为得出这个结论付出了多少时间和心力,还钻进了藏书阁翻阅那些落满灰尘的古籍。
也没说自己为了这个结论差点心魔入体。
他只是轻描淡写地道:“上古之时,人妖仙平等共居于大地之上。”
“所以,梁忆,你应该离开。”他没走错路,是紫清山最后的希望。
梁忆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山主既然知道,为什么不阻止?”
“阻止?”山主失笑:“小忆,别太天真,世道如此,没法阻止的,我做不到,紫清山做不到。”
“那谁能做到?”真相让梁忆有些失魂落魄。
山主敛起笑容,望向山门的方向:“她能够做到。”
梁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福至心灵,意会过来,吃惊道:“穆娘娘!”
“你看,你早已经意识到了,”山主收回目光,笑意轻松,穆娘娘是尊称,梁忆脱口而出如此称呼她,正说明对她的敬意。
“山主……”梁忆有些不安。
“不必如此,”山主摆摆手,“我们都不无辜,都该死。”他们手上沾染了无数无辜妖族的鲜血,人人都是罪人,死有余辜。
他一语毕,重新笑道:“穆娘娘正在做你我都无法做到的事情,她在重定秩序,也许百年之后,世间仙路重开。”
世界已经千年没有人或者妖飞升了。
梁忆并不蠢笨,山主没有说的太详细,寥寥数语便使他明了,只是有些难以接受道:“可是为什么是我们紫清山呢?”
重定秩序,需要血的洗礼,**,而紫清山,将成为穆清震慑世人的工具。
可是,为什么要是他们紫清山呢?
山主背过身,背影瘦弱,带着颓然无力的凄凉,轻叹一声,语气飘忽:“大概是我们倒霉吧。”
谁让他们两次都犯在穆清手上。
梁忆身子晃了晃,眼神恍惚,正待再要说话,抬头却见一个手刀劈了下来。
山主放下袖子,撇嘴不满道:“婆婆妈妈,岂非男儿。”
踢了下倒在地上的梁忆,山主对大殿某一处道:“快点,带他离开。”
一个巨大的黄色身影出现在大殿内,弯腰抗起梁忆。
“哎,把他的剑带上。”山主连忙捡起梁忆的剑递过去。
巨大的手掌接过剑,转身的刹那却露出端倪,哪里是人,分明是薄薄一层纸。
山主忧愁叹一口气,唉,也不知道梁忆能不能走掉。
过不多久,终于有弟子到来,众人如往常一般做事,只是闲下来时神情更加不安。
蛟尾击打护山大阵的声音传来,弟子机械地往天地鼎内投放宝贝,一缕缕烟霞快速吐出,修补阵法。
估计着第一回 又过去了,有弟子放下手,擦了擦因紧张而冒出来的冷汗。
忽然有弟子惊呼一声:“不对!”
什么不对?
其余人茫然,与此同时,巨大的撞击声响彻整个紫清山,道道裂缝出现在护山大阵上。
众人呆滞住了,这与说好的不一样!
“快!”山主怒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放东西啊!”
他率先抓着腰上的玉带就丢了进去,一缕烟霞慢吞吞的吐出,及时修补了一道裂缝。
其余弟子回过神,也慌忙把准备好的东西投进去。
山主拍了拍胸口,有条不紊的安排起人手去开库房。
他冷静道:“妖族要来真的了,这是生死存亡关头,诸位也不要再心疼宝贝,除常用的攻击和防御法宝外,其余东西都拿出来。”
他以身作则,私库早空,便取下手上身上戴着的各样东西。
紫清山外,蛟龙在空中一晃,变成一个玄衣金纹的艳丽女子,眉目冰冷含煞,望着紫清山露出一个讥笑——是什么让他们误以为自己只会暴力攻击。
她喊了声系统,手上忽而多出了一个玉制锥子。
系统哭晕在厕所,这是它压箱底的宝贝啊,呜呜呜~
破阵锥,阵法的克星,威力与品质有关,穆清手里的这个,对付仙阵以下的无往不利,哪怕是仙阵也可以拼上一拼。
大殿中,山主窥见这一幕,心头狂跳,不好的预感霎时升起,快速道:“不好,若阵法被破,诸位各凭本事,拼命逃,不要管其他——”
一个“他”字刚出口,只见外面的艳丽美人素手握锥,往阵法上一扔。
一道极为清脆的响声后,紫清山从立山门起就存在的护山大阵……破了。
天地鼎悠然而立,态度冷漠,山主没忍住踹了它一脚,骂道:“死要钱的。”
也没把它收起来,大喊一声:“跑啊!”惊醒众人,自己也快速往后山跑去。
紫清山外,穆清高居半空,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慢悠悠一挥手,无数妖族骤然动了。
她也迈开步子,往紫清山中踏去,只是目光一扫,忽而改了方向,在一块青石旁落下。
僧人灰衣简朴,身形枯瘦,神情一如既往的悲悯。
穆清笑吟吟道:“原来是大师,好久不见了。”
寂严转着佛珠,念了一声佛号,“穆施主,杀孽大过,不利修行。”
穆清笑意依旧,曼声问:“若我杀的是该杀之人呢?”
杀无辜的人和罪人可是不一样的。
寂严尚未回答,穆清也没有非要他回答的意思,直接变成蛟身,声音冷漠:“多说无益,来吧,我忙着呢。”
她一语毕,已然冲了上去。
四下里,无数妖族已经与紫清山弟子撞上,哀声遍野。
……
紫清山大殿中,穆清拿着个巴掌大的精致小鼎把玩。
岳章走了进来,满面是大仇得报的喜悦,他极少掩藏自己的情绪,因此看着就让人觉得可乐。
穆清头也没抬,问道:“问出来了吗?”
因为穆清下了令不必留手,遇上便杀了,岳章费了些功夫才找到有分量的活口,问出了这东西的来历。
“这叫天地鼎,是紫清山的镇山之宝,从前只有掌门和护山长老才知道,也就是这回遇难才拿出来。”
岳章吐槽了一声:“口气不小。”还天地鼎。
他又将从紫清山弟子口中得知的用**效告诉穆清。
穆清抛了下天地鼎,随口赞道:“好东西,”又信手塞给眼巴巴望着小鼎的沈晴。
沈晴小小的惊呼一声,抱着小鼎软软道:“谢谢姑姑。”然后专心致志的低头去看上面的花纹。
岳章一哽,“娘娘,这丫头真不是您亲闺女吗?”那么珍贵的东西说给就给!那可是紫清山的镇山之宝啊!娘娘是想把紫清山的祖师们气活过来吗!
穆清白了他一眼,“你很闲?”
察觉到她语气中的危险,岳章连连摇头,正色道:“当然不。”
穆清基本是个甩手掌柜,不耐琐事,都扔给了他和迟乐,哪里闲得了。
“那还不快去?”
岳章麻溜跑了。
等核对好紫清山的人数以及其余事务后已经是几天后,迟乐来报:“逃走一十七人,其中有外门弟子十人,内门弟子三人,核心弟子一人,长老一人。”
他羞愧道:“属下已经命人去追了。”
他正要继续请罪,穆清挥了挥手,将他托起,“小事而已,成不得气候,命人去追就是了,无妨,你将岳章叫来。”
迟乐垂下眼,明亮的光芒有些黯淡,恭敬道:“是。”
岳章很快便到,他得了不少紫清山的道藏,来之前正在翻阅,神情还有几分不舍。
“娘娘有事?”
穆清也不计较他的态度,一推沈晴,“近日恰好有暇,你来引她入道。”
岳章一怔,不解道:“娘娘为何不自己来?”他以为娘娘很看重这丫头啊。
穆清幽幽道:“我怕她还没入道,就被我弄死了。”她对自己的耐心有数。
岳章眨眨眼,与沈晴委屈的小眼神对上,理智阻止他继续想下去,干脆利落应下。
岳章看着不着调,性子也一言难尽,然而还真的是一个好师傅,这一点看听溪谷内的徒子徒孙就知道了。
然而即便他在教导别人上是个很有耐心的老师,也希望自己遇上的是聪明一点即通举一反三的弟子。
沈晴就是这样的弟子。
这便导致约定好的是七天,岳章找理由硬生生拖到了十天,在穆清的冷脸下,依旧拉着沈晴不放,硬是把一本自己的修行笔记塞给了她。
沈晴很乖巧地和他道别,看得岳章险些控制不住自己,想把这个聪明又乖巧的弟子抢回去。
“娘娘,”岳章道:“您是要回上云江水府吧?小道能不能去拜见您?”他还没去过上云江水府呢,听说是迟乐派人花了大力气建的。
说着是去拜见她,眼神却一直在沈晴身上。
穆清拉过沈晴,纵身入云,只留下一句冷漠的拒绝。
“不能。”
也没告诉岳章她不回水府。
岳章遗憾地叹气,望着天空满腹惆怅。
……
佛心寺。
方丈正在大殿诵经,忽闻外面起了喧哗声,有僧人看了一眼方丈,起身出去准备呵斥,却有弟子满面惊慌跑来,扑通跪倒在地上。
“方丈!寂……寂寂严师叔祖出事了!!!”
寂严师叔祖出事了!
出事了!
这一声过后,大殿里里外外彻底没了声音。
啪!
方丈一个失手,佛珠断裂,骨碌碌滚得满地都是。
“方丈?”那弟子颤声唤道,满面惊惶未褪。
方丈缓缓起身,跌在他僧衣上的几颗佛珠掉了下去。
“带我去。”
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是,”那弟子爬起来,跑在前面带路。
佛心寺外,僧人聚了一片,又数名弟子跪在一副棺材前痛哭,其余弟子也紧握拳头,双眼通红,面露恨意。
见到方丈前来,弟子分出一条道路。
方丈的手很稳,他推开棺材,确认了里面确实是自己的师弟,手一松,将棺材合上。
有弟子扑通跪下道:“妖孽实在猖狂!请方丈为师祖报仇!”
寂严唯一的亲传弟子早些年出了意外,唯有几个徒孙。
他一跪,其余弟子也跪了。
“妖孽猖狂,竟敢到佛祖面前撒野,还请方丈为寂严师叔祖报仇!”
“请方丈为师叔祖报仇!”
哪怕是沉稳些的弟子也躬身道:“请师伯允许我等为寂严师叔报仇。”
山风呼啸,似在哀鸣,方丈的僧衣鼓起,显露出他格外消瘦的身形,他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像是不为所动。
“回去。”
“方丈!”寂严的徒孙不可置信地抬头,“妖孽猖狂!方丈为何不管!”
“管不得,”方丈的声音在风中格外冷漠,没有给他一个眼神,下令道:“即日起,无令出寺者,再非我佛心寺弟子。”
“方丈!”
此令一下,顿时引来无数难以置信的目光。
寂严徒孙更是愤怒道:“方丈何意?妖孽如此猖狂,置师祖惨死,方丈竟无动于衷!”
这声音格外刺耳,然而方丈只要看一眼师弟的棺材,心就变得冷硬无比,再无一丝温度。
闭目重复了一遍命令:“即日起,无令离寺者,再非我佛心寺弟子。”
他僧袖一摆,卷起所有人回到佛心寺,大门轰然关闭。他带着师弟的棺材回到舍利塔中,轻柔抚了抚棺材,终是落下泪来。
“此时去了也好,日后天门重开,师兄再去迎你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