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明到夜晚,军营里都能听到几里外赤峰山传来的激烈厮战。
陆军原以为他们的计划万无一失,兵器在手,粮草充足,且部署有序又比戚慎快一步,但却在攻入岑豫县时才接到闵康阳传回的战报,押运队武器被截,七千押运队于朔拥关全军覆没。
这却是十日前的消息,而路陆扶疾之前接到的战报却是“已顺利抵达王城郊外十里亭,等候军令”。
陆扶疾没有料到被戚慎杀得措手不及,秦无恒的心腹混在陆军中,传出消息道陆扶疾在排查奸细,且军中连夜部署,不知商讨了何策,陆扶疾派人离开军营,往许国道路去。
陆扶疾这是发兵求许,但戚慎下令在前,车康岑虽无大智,却知道不能得罪戚慎。
赤峰山这场战毫无意外是梁军胜,陆军败退岑豫,梁军追攻不舍,已转移到岑豫城外的北垣关。而陆军前有梁军,后有王城军队,虽已有准备,却损失了那七千押运队与兵器,一时作乱。
北垣关营地炊烟袅袅,锅炉上煮着附近村民送来的三头猪,杨氏负责为军中将士盛汤,悄悄给甘进额外多放了一根筒骨。甘进一急,见杨氏已经端着盆去发菜,看了眼四周忙快速啃咬干净。
帅营里,景辛端着香喷喷的排骨放到桌上。
戚慎在床上不知忙些什么,她喊了声用膳了他才负手出来。
景辛见他洗手时指腹破了血红的小伤口,忙道:“你受伤了?”
“无意刮到的。”戚慎忽然低下头,有些无奈地擦掉她额头的烟灰,“又去帮着做菜了?整日花着脸,也不照照镜子。”
“没有镜子啊。他们不曾让我插手,我只是端回了我们这份。”景辛坐下开吃,“我好久没吃肉了。”
她吃得香,戚慎也颇愉悦。
用过晚膳,戚慎起身说去练骑射,景辛忙说她也去。
他停下道:“女子学什么骑射,发箭讲究力道,你握不住。”
“我都学过的!”
“不许去,给我好生待着。”戚慎含笑又有几分警告,握着腰间的佩绶出了帅营。
他一直到溪边才停下,拿出怀里藏的那面暗沉的铜镜用砂石打磨。这铜镜已经氧化,看不清人脸,他好不容易背着景辛打磨出些样子,已经能瞧见依稀的轮廓了,再磨上两日她便能用上镜子。
成福担心他指腹刚才被砂石划破的伤口:“王上,让奴才来做吧。”
戚慎没有理会,他已经错过了景辛的生日,如今她正缺块铜镜,军中物资匮乏,他想亲手磨好这块镜送给她。
夜幕渐沉,士兵亮起火把。
项焉匆匆传来一份密报:“王上,秦无恒的信。”
戚慎接过,秦无恒在信中说陆军逗留在幽山的三支军队被陆扶疾召回,欲自赤峰山分成四面引诱梁军入瓮,再行绞杀。具体布阵待闵康阳部署好会再传给他,他们约摸后日便可抵达赤峰山。
而信中还夹着一枚闵康阳的玉佩与单独的一页纸。
玉佩乃闵康阳的随身之物,纸上写着这位被陆扶疾信任的武将所有生平与喜好。
将信递给项焉,戚慎薄唇噙笑,继续磨镜。
他要上演一出离间计,让陆国君臣离心,梁军激将斩敌。战事很快就会结束了。
回到帅营,景辛正用牛奶洗脸,女子肌肤如牛奶般莹白,他一见她便弯唇笑起。
景辛:“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是甜宝?”
“甜宝无事。”
“那你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出去做什么了?”
“接到了秦无恒的密报。”戚慎脸色平静,说起军务。
景辛没有再问,已经相信他是在一心忙政务。
宽衣就寝时,戚慎悄悄藏好那块没有打磨好的铜镜。
天明的同时,帐外厮杀声也依稀能闻见。
陆军集齐火力攻打梁军,在戚慎有意上演的退守梁军下渐渐退至了赤峰山,梁军一万精军紧护天子,但陆军火力太猛,他们兵器不足,只好保守防御。
这一切看似陆军已占上风,但戚慎已经不在赤峰山,他携带景辛退至北垣关一处高岭之巅。
驼峰岭已驻扎起他带来的三千精兵,虽人数不多,但这里占据地势,若梁军从驼峰岭的山谷中过,山上的利箭滚石与各种布阵皆可堵住陆军进攻与逃生之道。
战火激烈打响,陆扶疾的主将裴师冲破重围杀入赤峰山,却不见戚慎,而发现梁军中将季殷写给闵康阳的信,虽被匆匆烧毁,但残余的半截与匆忙之中遗落的那枚玉佩已经令裴师起疑了。
裴师策马回陆军军营。
驼峰岭上,戚慎望着这一幕勾起薄唇。
他胜券在握,回眸时见身后景辛被山风吹得飘飘欲坠。
他将她揽入怀里:“只要陆扶疾从此处过,我军定会将他擒拿。再挨几日,你受苦了。”
景辛摇头道:“我没事,你以前打过仗吗?”
“我还是王子时被王兄手足设计调派去朔关镇压夏国诸侯,那位诸侯杀人无数,工于心计,又懂阵法。”戚慎淡笑,“我被困断壁,险些上不来,逐渐学会以敌军之计反攻。欲破其阵,先入其局。”
景辛昂起头:“你好厉害,你说甜宝以后会像你还是像我呀,我是说脑子。”
戚慎挑眉:“寡人的孩儿自是像寡人。”他抬起她下颔笑起,“模样像你,哪个你,都好。”
景辛脸颊发烫,圈住他腰。
迎着凌冽山风,他抬起宽袖罩住她,俯身亲吻下来。
景辛摸到他胸膛似乎揣着一个硬物:“这是什么?”
戚慎按住她的手:“调遣兵马的令牌。”
“哦。”
……
翌日朝阳钻出云层,晨光万丈,罩在这群山之巅。
陆军自驼峰岭中的山谷驶过,盾兵护着队伍中央的诸侯,却忽闻凌厉风声,高山上落下无数箭雨,严整的军队一时大乱,皆喝“保护君上”。
但山头梁军又发射出滚石,战鼓雷雷,山下陆军避让不及,短短一刻钟阵亡过半。
戚慎端坐在营帐外的茶案前对着云海饮茶。
景辛听着耳边战鼓声,有些紧张。
半个时辰后,再无厮杀声,甘进来报敌军全数阵亡。
不一会儿,项焉匆匆赶来,眉目沉重:“王上,中计了。”
驼峰山下冲来的陆军是阵亡了,盾兵掩护的人也死了,但却不是陆扶疾,这是陆扶疾探路使的计。
戚慎捏紧茶盏,但失败也在预料中,他等陆扶疾放招。
夜里,秦无恒的密报传来,闵康阳被列为护驾兵,将于子夜自驼峰山过。
陆扶疾的兵马必须汇合,陆军数目原本就不敌梁军,他得集齐兵力。
戚慎知道该如何做,下令:“放他们过。”
万籁俱寂的子夜。
闵康阳率领两万兵力分批自驼峰山山谷闯关,梁军人少,兵器也不敌他们,一场交锋后便消失隐匿。
闵康阳虽怕有诈,但还是顺利过境。
而他一定不知道他的顺利已在陆扶疾心中变作一根叛臣的刺。
翌日,驼峰山下竟有一支陆军再次谨慎探路,欲要闯关。
项焉来禀:“有些奇怪,属下看见马背上的人似乎是秦无恒。”
戚慎眸色幽深,已知这是陆扶疾在试探秦无恒是不是他的眼线,而秦无恒恐怕在监视中没有来得及给他送这密报。
他刚起床,尚未梳洗,鬓发都被景辛昨夜揪乱,端坐沉吟许久。
若他放过秦无恒,秦无恒回陆军营帐必死,若他不放,却无法知道陆扶疾后续的计策。
他只能一赌,他信秦无恒的智谋。
梁军已在山头布好阵,但迟迟未见秦无恒的大批兵马,只有依稀的几十人策马欲要闯关,被高空射下的箭羽阻拦。
梁军等待许久,直到见到山壁顶着盾牌前行的陆军时才知中计。陆军已弃了马,成功闯过驼峰山关口,道路尽头又有一批陆军闯入山谷,梁军已知是计,但只能将火力对准这批陆军。
秦无恒逃出了驼峰山,五千兵力领出两千,声东击西,过了陆扶疾的考验。
戚慎放下心,山下太平了一夜,直到翌日天明他被施良胥急声唤醒。
“王上,大事不妙!陆军攻来了——”
陆扶疾率领十万兵马攻入驼峰山山谷,占据对山制高点。
戚慎沉喝:“他如何能占据对面山道?”
“他有盾牌……”施良胥声线里有止不住的颤抖。
陆扶疾的盾牌是孩子。
不是戚容嘉,是接近三千多名稚子,小至襁褓啼哭,大至五六岁。皆被捆绑在木排上,陆军顶着这肉盾前行,而梁军在山上看清后顷刻下令收回攻击。
那些先前射下的箭羽都刺伤在孩子小小的身体上,或死或伤,血流一片,稚嫩的哭声惊恸整个山谷。
戚慎手上握着发冠,用力紧攥,手背青筋暴起。
他勃然大怒,谁都知道他不会残杀幼童。
他这一刻才想到了陈广猷,这就是陈广猷投靠陆扶疾所献的计,在他下令要强拆举国城隍庙之际,因为知道城隍庙中有落难的孤儿而收回拆庙令,便已被陈广猷记下,拿捏着他的软肋。
他沉喝:“改变战术,下山正面迎敌,不可硬攻,注意布阵。”他严声叮嘱,“不可伤害孩子。”
景辛也被震惊到,怒不可遏:“如此卑鄙!妄打什么为民起义!草——”
营帐外响起杨氏的哭声,杨氏冲入帅营,也在刚才从甘进口中得知了战况。
她扑跪在景辛脚边:“娘娘,王上,求您救救奴的孩子,奴的孩子就在里面,他一定在里面!”
景辛安慰着她,扶她起身。
戚慎眸中一片萧杀寒意:“走失这么多稚子,宫中为何不报!”
景辛:“恐怕这些孩子都是在汴都以外抓的,各地官员的奏疏定已被拦截或替换。”
杨氏哭着说她便是带着孩子过了平州才与孩子走失的,她报了官,蹲了五天的说法都没有消息,才只身赶去幽山找甘进。
她的哭声让戚慎眸色越加冷戾。
景辛将她搀扶到帐外:“先别哭,不要去前线,先回你的帐中,王上会拿出对策。”
梁军已入山谷与陆军正面厮杀,可这根本无法解决问题,每个人手上都有一个稚嫩的孩子当做盾牌。
梁军不忍对孩子下手,刀剑走偏,顷刻被陆军击中,丧命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