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郑的奏疏送到了宰署,极刑不容轻视,顾平鱼将此事上报到御前。
戚慎昨夜一宿只眯了一个时辰,戚容嘉不听话,昨夜醒后都不曾睡觉,他只能亲自守着。
戚慎靠在龙椅中,扫了眼内容:“按律法严惩,嘉奖报案之人。”
顾平鱼回宰署安排,像此类报案之人需得背景清白才可获天子封赏。他瞧了眼阮草草的信息,十三岁,汴都庶民,看了眼照身帖,顾平鱼按例代下旨意,交给小吏递到当地。
*
几日后,司工坊做出一批布偶娃娃,这些布偶都是不同的女子容貌,里头填满棉花,撑得鼓鼓。人偶都是栗色或黑色卷发,穿着细细肩带的裙子。
此等露胳膊露脚的玩偶都令宫人们惊奇,成福将娃娃呈上,也有些不好意思。
戚慎留了一个原版,其余交代分派到各地制作。
他开始等候消息。
这批人偶很快以汴都向周边扩散,各大商铺上架售卖。
景辛刚拿到手时震惊得不敢相信。
这是雨珠买回来的,猜测她会喜欢,笑弯眉眼:“姐姐,我猜您会喜欢,所以排队给您买了一个!那队伍很长,都是丫鬟们给自家小姐买,还要登记呢!”
景辛:“?”
这不是现代版装束么,大梁为什么会有这种玩偶?难道这里有穿越前辈!!
她激动问:“在哪买的,带我去!”
一路跟着雨珠去往商铺,那阵激动平复,景辛越想越不对劲。
为什么买个玩偶还要登记照身帖?穿越人士要认领同类也不用搞得这么麻烦吧?
她忽然想起她曾经留在棠翠宫的那幅自画像,画的是她上辈子的模样,就是这种吊带裙羊毛卷!
心突突跳快,她那幅画落入别人之手了?是戚慎?
马车已经停在了商铺门口,景辛准备调转回去,却见衙门里的宋捕头正从铺子里出来,一眼撞见了她。
宋捕头认得景辛与雨珠,笑着走来:“竟不想在此处碰见两位姑娘,你们也是来买这人偶的?”
景辛笑道:“宋叔好,我们已经买过了,想再来瞧瞧别的。此处难道有贼人么?”
“倒不是,我是奉命拿来这购买名单。”
景辛这一打听,才知所有买过玩偶的客人名单都要上报给县令。
买个东西还要这么麻烦,这简直不是朱由郑的作风,完全是听了上头的命令。
景辛此下明了,这是戚慎做的局啊。
他想靠一份购买名单扒出自己?所以这些布偶都是他命人做的!
嗯,还蛮好看。
她现在照身帖都换成阮花花了,他怎么可能扒得出她。
回到府邸,她悠闲画起画,虽然戚慎很聪明,但他一定猜不到自己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还把他的县令都忽悠过关了。
傍晚些,宋捕头送来一副匾额,上书“为民有功”,专门交到雨珠手上。
宋捕头道:“二位姑娘,这是你们上次揭发犯人有功,天子下令褒奖的。我们大人便想到给你们申请了一块匾额,这可是御赐的奖赏,无人不敢轻慢,这样你们两个女儿家也不怕受人欺负了。”
景辛感激道:“朱大人想得真是周全,劳烦宋叔代我们向大人道句谢,宋叔,那恶人是何下场?”
“还能如何,凌迟处死。他孤寡一人,倒是便宜了。姑娘们明日可要前去一观?在南门市行刑。”
这种可怕的场景景辛自然不爱去。
翌日,南门市有许多百姓都在围观,景辛坐在去顾府的马车上,穿过南门市街道,打算去陪顾老夫人说话。
晚膳时分,顾老夫人收到王都来的家书,景辛用过晚饭不再坐,乘着晚风与雨珠走回府。
她嗅觉敏锐,经过一条巷道闻到了大海的味道。
景辛:“你可有闻到什么?”
雨珠嗅了嗅:“好像有股腥气?”
“不是腥气,像是虾和海鲜的味道?”
雨珠忙道:“我想起来了,海运署运送海鲜时途经各国,为保娘……姐姐您从前吃到活鲜,陆国不敢大意,都在各地设置了中转站,许是中转站设在附近吧。”
景辛闻了闻这股气味,四周都是民宅,中转站设在这里方便么?她倒是被这味道勾起食欲,可惜如今吃不到活鲜了。
日子清净,雨珠买的那玩偶也不曾查到景辛身上,戚慎这计失败了,景辛偶尔会莞尔一笑,又觉得心里空荡,很想甜宝。
她没让自己闲着,开始学习射术防身,也常去陪顾老夫人说话。
几日后,景辛竟在顾府得知了一个令她振奋的消息,司农院寻回辣椒了!为造福于民,辣椒种子开始在全国各地试验种植!岑豫县的试验地设在城西拢水村,那处水土肥沃,适合栽培。
景辛激动得一夜没有睡意,第二天就与雨珠去县衙府打听辣椒的事。
朱由郑不在府中,是夫人王氏在。
王氏道:“听老爷说那是从异国运回来的稀有种子,十分珍贵不易,此次朝廷重视,各地种植的官员都是从王都派来的。花花,你问这个做什么?”
景辛笑道:“这不是从未听过辣椒嘛,我与妹妹便想学着做点生意,试试新鲜。”
“也是,可惜此事不归老爷管。”
景辛昨晚馋了一夜,一想到辣舌尖就分泌出生理唾液,她实在太想吃了,她来大梁快要一年,真的很想尝一口辣味。
戚慎信守承诺,真的为她寻回了辣椒。
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开心,却也会想到那些令她独自挺过的寒夜。
她想到去求顾老夫人,也许顾老夫人出面可以得到些辣椒或种子。
这种事情不算难事,顾老夫人派刘妪前去拢水村求个人情,拢水村的官员一听是太宰的母亲,对刘妪十分客气。
刘妪笑道:“听闻这辣椒是入菜的,那可否请大人分奴婢几粒种子?”
司农院过来的官员客气笑了一声:“上有圣意,恐无法违背天子令,还望老人家不要怪罪。”
刘妪回府时,景辛还在陪老夫人说话,她将此事说来,有些不解。
“公子在王都为官好歹从未拿官威求过人,奴婢这第一次求人,竟被谢绝回来了。这辣椒乃何物?搞得这般神神秘秘!”
景辛那双星星眼一瞬间黯淡无光,顾老夫人安慰她等辣椒上市再考虑也不迟。
“做生意也讲究时机,花花莫要着急。”
景辛黯然伤神,从顾府离开后决定亲自过去看看。
培植地在拢水村一处宅院内,门匾写着“司农院培植地”,宅院前几亩地被四面高墙包围,木门掩着,有锁挂在上头。
四周没有看守,几声清脆鸟鸣,像极了一个避世的农家大院子。
她透过门缝望着里面的场景,忽听身后男子的呵斥。
“何人在此!”
景辛回过头,见一中年男子站在身后培植地门前呵斥她不许靠近。
景辛陪着笑脸:“官爷好,听说这里种了辣椒,我……”
“你来作甚?”
“我是个商人,自是想买些辣椒种发展生意,我是诚心来此……”
“此等御赐圣物,尚未种植成功你便来捣乱,不卖,还不速速离去。”
这人十分严肃,景辛不好与他多言,回城后去了上次的镖局,想花钱请人来偷辣椒种。也并非偷,她会让人把钱留下的,她实在快馋哭了。
但景辛还没到丧失理智的地步,嘱咐镖局的人先观察两天情况再动手。
两日后,镖局派人来告诉她,大门到了晚上都不曾上锁。
景辛微怔,似乎觉得哪里不对。
不上锁?难道是等着人来偷?
百姓听都没听过辣椒,谁会来偷这种东西。
她忽然才想明白,这是给她设局入瓮?
镖局之人问:“姑娘,那今夜就动手?”
动手?她不敢动!
“算了,此乃圣物,咱们还是别犯法了。”
景辛好像发觉自己不管逃到哪都斗不过戚慎啊。
他多精明一个人,除了这玩偶和辣椒,下一步也许还会有她防不胜防的局。
心态有那么一瞬间就崩了。
到嘴边的辣椒吃不着,她索然无味。
顾老夫人见她失魂落魄,从雨珠口中得知她是惦记上了辣椒。是夜,待景辛走后,顾老夫人权衡再三,给顾平鱼去了封信。
岑豫到王都只需一日的路程。
顾平鱼收到顾母的家书看得总格外仔细,老母年事已高,又不愿回汴都拖累他,他担心母亲的安危,总怕母亲字里行间有什么隐瞒他。
好在近日母亲有了一位机灵的丫头作陪,家书中言谈可见欢喜之色,他放心不少。
顾母写道:
[ 母闻农中培植辣椒,儿可否替母觅种几粒,皆因阮丫头执于此物,茶饭不思,母当同女儿看待,谓之心忧。阮氏花花逃难而来,身世凄苦,善良伶俐,此事于儿应无不便……]
顾平鱼眉心一拧,在灯下重新看了一遍家书。
母亲为阮花花求他捎辣椒种回去,这辣椒全国都无几个人知晓是何物,就连天子初食也十分嫌弃。全国下令播种,只是为了引出景妃,这个逃难女又为什么要辣椒种子?
最重要的是,他觉得阮花花此名过于耳熟。
妻周氏过来唤他:“该睡了。”
顾平鱼紧绷着脸:“你先睡吧,不必再叫我。”
他找出之前的几封家书,从有关于阮花花的第一封家书开始看起。
母亲说她收留了一个可怜的女子。信中提及甚少,只有一句“其姊花容月貌之姿,两姊妹甚为可怜”,而后的几封家书中并不曾透露名字、年龄、从何处来,只有言谈中母亲透露的那些喜悦。
今日才是第一次透露这名女子叫阮花花。
顾平鱼绞尽脑汁,但仍是想不起这熟悉的名字是在哪里看过。
翌日下朝后,他回宰署问起何人知晓阮花花这个名字。
一名掾吏道:“此名耳熟,倒是记不得在何处听过,但阮草草这个名字属下倒是有印象,她是岑豫县那桩奸.淫罪背后的揭发之人,还受过御赏。”
顾平鱼找出案宗。
[ 岑豫县马良柱恶损天子,又屡次凌.辱寡妇庄氏,经查属实……证人有刘氏王氏等,揭露有功人士有阮氏草草与其姊。]
案宗上带有各人的照身帖,阮草草的画像相貌平庸,也才十三岁,这样的小姑娘如何有胆子揭发?
顾平鱼去司徒那里翻阅所有户籍,终于在翌日找出这两姐妹的照身帖。
画像上的阮花花姿态平庸,而书信中母亲所言“其姊花容月貌之姿”,他沉思许久,带着照身帖与家书入了王宫。
*
戚慎正在用午膳,面对桌上那盘炒青椒眉头紧皱,实在难以下咽。
司农院那日刚回王都便马不停蹄将辣椒送到他跟前。
盆中植物已经结出这种尖长的果实,与景辛画中一模一样。
司农李拥郑介绍道:“臣已尝过,无毒,味刺。但既然它叫辣椒,臣等便称它味辛辣。”
戚慎摘下一个掰成两瓣尝,舌尖在刹那被刺痛到,连喉咙都灼辣发痛,好半天才缓过来。
这几日他都说服自己接受这种味道,不管膳夫是清蒸辣椒还是甜炖辣椒,或者爆炒辣椒,他都难以下咽。
景辛为什么爱吃这种东西?
如此辛辣,难食至极。
他做好了准备,夹起一条青椒吃下,又迅速接过成福的茶大口喝。
戚慎咳了许久,薄唇都被辣红,顾平鱼进殿时他放下筷子,刚缓过来。
“王上,臣也许有景妃娘娘的消息。”
一瞬间,戚慎眸光深邃都落在这些家书与照身帖上。
……
已是草长莺飞时节,景辛特别想去草地里摆起画架写生,但她手边缺少好颜料。宫外能买到的颜料耐光性与亮度都不算好,但从宫里带出来的又不剩多少了。
景辛坐在院中摇椅上慵懒嗑起瓜子,她最近射箭也学得差不多了,臂力有限,射程不远,但对她来说这已经十分不易。
歇了会儿,她起身回屋化妆,记得昨日听刘妪说顾老夫人今日会在东城街上施粥,顾家家丁少,她可以去帮帮忙。
跟雨珠化好妆出门,两人留意着揽客的马车。景辛没有在家中备马车,也不曾雇陌生家丁,虽然如今很安全,但她行事仍需谨慎。
只是今日巷道异常安静,走出一条街了也不曾见到招揽生意的车夫,她住的地方可是县中心最繁华的地界。
景辛有些诧异,雨珠左右四顾,终于瞧见前头巷口停着一辆马车。
“姐姐,前面就是。”
两人往前行去,余光里,景辛似乎捕捉到极快闪过的黑影,偏头看去,杏树枝影摇曳,各家大门紧闭,并不曾瞧见什么人影。
两人总算坐上马车。
景辛在外保持着一份警惕,问车夫:“老伯,为何今日马车这么少,是有什么缘故么?”
“我也不知,我邻里老九就在这杏花巷等客,但不久前被县衙府的人请去了别处,只说是在布阵抓逃犯。”
原来如此。
马车行到东城,远远便能见到街道上排着长长的队伍。
景辛下了马车,雨珠解开锦囊在掏车钱。
粥铺前排满了粗衣百姓,也有衣衫褴褛的乞丐,顾老夫人坐在后面,是于曼与于妙在施粥,顾六也在帮忙,但三个人还是忙不开。
景辛穿过队伍来到顾老夫人身边。
“老夫人。”
“你们姐妹俩来了,快过来坐。”
景辛道:“我来看看您,曼娘与妙娘忙不过来,我去搭把手吧。”
顾老夫人笑眯眼睛,景辛带着雨珠去帮忙。
她从不曾见过社会最底层,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她出生就有爸妈给的别墅与豪车,不知道世间有人艰难至此,捧着热腾腾的粥噙泪朝她说谢谢,仿佛一碗粥就已经是美味珍馐。
景辛觉得这些最底层的百姓很可怜。
一妇人插队被一中年男子挑破:“怎么又是你,你家有地有条件,跟我们挤什么。”
那妇人脸一窘,捏着衣角,强撑着脸道:“大家都能领,我为什么不能,我家还有三个娃要养活!”
景辛让他们不要争,谁都有份。
但她见顾六抬来的木桶已经只剩一桶了,队伍蜿蜒得看不见尽头,根本不够分。
她交代雨珠:“去前处食肆买些粥与饭菜来。”
身前的老人递出碗,朝景辛致谢,站在原地一口喝完那粥。他把碗舔得一滴不剩,见景辛怔怔看他,笑道:“让姑娘见笑了,我两天就只吃这一碗。顾老夫人后日还来么?”
景辛不知道顾老夫人施粥的时间,但点头:“来。”后日她会来施粮,保证让他们吃上米饭与菜。她深受触动,原来还有这么多贫困百姓连饭都吃不上。
“姐姐——”
景辛忽听雨珠惊慌的声音,瞧见雨珠小跑回来。
此刻,正有一支浩荡的队伍自岑豫城门一路驶来东城。
禁卫在前开路,虎贲身着银色盔甲,天子御辇华盖摇曳,禁卫严声高喝天子驾到。所有人先是惊愕,又十分惶恐地匐跪在地。
御驾前,禁卫躬身呈平脊背,一双绣着龙纹的黑靴踩在禁卫背上。
戚慎目光穿透所有人,睨着粥铺后站立发怔的那名容貌普通的女子,他眸底浮起深邃笑意,薄唇斜挑扬起,她似猎物,兜转一轮,终逃不过他布下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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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辛错愕甚至是不可置信,对上那双眼睛,明明遥远看不真切,她却好似已被他剥透这身伪装。
所有人都跪下了,顾老夫人也被刘妪颤颤巍巍扶着行起跪礼,雨珠拉着她手跪下,惴惴不安喊她姐姐。
“我还没到食肆就瞧见浩浩荡荡的禁卫驶来,来不及再躲。”
景辛心跳太快,几乎有瞬间失聪听不到声音,她跪在地上,将脑袋深深埋下,祈祷戚慎不要发现她。
她现在画着阮花花的模样,刚刚离得远,他看见的不是她,他也许是朝着顾老夫人来的。
心脏狂跳,她听到一步步逼近的脚步声,终于停在她跟前,眼前多出那双飞龙黑靴。
她感觉自己脊背都在发抖。
瞥了眼左右,戚慎过来的方向全是禁卫,而右侧竟也都围满衙署的士兵,朱由郑跪在那里,擦着额头的汗。
她忽然才发现自己这是被包围了,他根本不冲顾老夫人来,不冲子民来,他是冲着她来,她早被围剿,从出府的那一刻开始。
站起身,景辛撒腿就跑。
却在脚步还没挪动分毫就被滚烫的大掌扣住手腕。
她狠狠跌进他胸膛,迎上这双深不可测的眼睛。
男子依旧俊美如妖孽,眸中幽怨又似失而复得的惊喜,他手指用力,她被迫钳制,手腕发疼。他面色既欣喜又有三分愠怒,微眯眼眸,勾起唇笑。
“天子认、认错人了,放开我……”
他指腹擦过她红唇,抹掉多余的口脂,露出她原本的唇形。
“是么?寡人的景妃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