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窗外小镇已见炊烟,这是汴都隔壁的小县城熹县。
景辛站在此处最豪华的客栈二楼,推窗远眺山青秀水和街道上少有的行人,伸了个懒腰。
这是间天字号房,专给有钱人家住,屋中也有一个小软塌供仆婢夜间侍奉。
雨珠叠好那小软塌的被子,景辛回头见着,喊她不用叠。
“这是住店,又不是家里,自有服务员来弄,你先把早餐吃了,我给你化妆。”
雨珠还是战战兢兢的,一路上发现主子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说的一些话她也不再能听懂。但主子好像真的是比在宫中快乐,眉眼里的光是她从不曾见过的。如果摈弃权力地位能换来短短一辈子的开心,那她愿意看见人美心善的主子这么开心。
况且他们就算是庶民了也不是普通人呀,主子那两箱子竟不是食材,一箱是金银一箱是晃瞎眼的珠宝,她这辈子都不曾见过这么多钱!
雨珠乖乖坐下吃早膳。
景辛已经吃过了,坐在妆台前开始化妆。
她在珠宝箱里也带了些从前戚慎给她买的妆粉,一样样拿出来开始描妆。
桃花眼被她画长了眼尾,变成狭长的凤眼,画了深邃的眼窝,人竟显老了几分。原本精致的琼鼻变大了些,鼻梁也没再那么挺。那薄厚恰好的樱唇被她画得肥厚许多,竹签子挑起半颗米粒大小的浆糊点在了苹果肌处,她沾了黑棕色的颜料晕染开,用手扇风让浆糊凉却,很快变成了一颗逼真的肉痣。
镜子里的人已经变成了一个样貌普通的女子,肌肤黄黄的,除了眼波流转间那股掩不住的美,普通得让人记不住长相。
景辛十分满意,她上辈子的闺蜜是个小有名气的仿妆博主,她也学到些,虽然不精,但总算这不是之前的那张脸。
她回头问:“吃好了吗?”
雨珠咽了最后一勺豆花,抬头说好了,忽然被吓了一跳,惊得急忙后退。
“娘娘?”
景辛笑眯眯的:“过来,我给你化妆。”
屋内凭空多出一个“陌生人”,雨珠难以置信。
半个时辰后,天字号房下来两个十分普通的粗衣女子,两人都长着一模一样的痣,瞧着该是姐妹。
大些的对掌柜说结账:“来替我们小姐退房。”
掌柜的都没见到那位蒙着面纱的小姐何时走的,昨夜人家入店时虽然穿着男装覆着面纱,但从那一双美目与婉约身段也不难看出是位娇贵美貌的小姐,掌柜的亲自送人上楼,娇小姐一举一动都流露着贵态,他印象很深刻。
掌柜说了句:“你们小姐啊真是沉鱼落雁之姿。”
粗衣女子扬起厚唇一笑:“还好啦。”
转过身,景辛牵起雨珠的手走出客栈。
她在镇上叫了辆马车,准备往南边走。
马车颠簸,这车驾自然没有宫中的好,景辛最受不得这种颠簸,坐了半个时辰便想吐了。
雨珠挑起帘子朝中年车夫道:“叔,劳烦你慢些,我姐姐有些难受。”
车夫瞧了眼前处关卡拥挤的人群:“那不如请两位姑娘下地吧,我瞧着前头过不去了,咱且等着。”
雨珠有些惊慌,景辛透过车帘瞧见前处关卡排长的队伍,虽然也有担心,但仔细想想这担心也多余了。
她与雨珠不仅化妆改了样貌,连身上多护了层,她是水桶直腰,略带小肚子,雨珠也因为加厚了衣服胖了许多。而且她出汴都时用的是高价买来的路引,身份信息都不是她的。
这道关口并不是出县的城门,却偏偏也被拦截,可想而知戚慎的命令已经传到了各个郡县。景辛不知道他昨日得知自己逃了是什么反应,有气到掀桌子么,有伤害她的宫人们么?
她心里最想甜宝,如果她真的是个古代人,她恐怕昨夜就已经因为孩子而心软回去了。
雨珠搀扶景辛下车,景辛在树荫下吹了会儿风才没那么想吐。
长长的队伍依次盘点通行,终于轮到景辛她们。
雨珠胆子小,有些惊慌。
那士兵瞧了眼路引,又打量雨珠几眼,发问:“你叫什么?”
“奴,家,家叫阮草草。”
景辛窄袖护着雨珠:“官爷,你别吓到我妹妹,她甚少出远门,见生人少,胆小得很。”
士兵再看看路引,又多瞧了景辛两眼:“去麻州干什么?”士兵若有所思,“从汴都来的?”
“路引上不是写了么,汴都人士,去麻州探亲。”
身后凉棚下走来一高大男子,看服侍与气质该是统领。士兵见统领只是打量几眼、并未发问,便将路引递给景辛放了行。
回到马车上,景辛总算舒出口气。
戚慎似乎不曾用画像来找她,为什么?也许是画像暂时还不曾传到这里?
下午些,她们终于驶出这个小县城,即将抵达岑豫县。
岑豫县是汴都周边最富饶的县,地广人多,商贸兴盛,听车夫说这里大得都比她要去的麻州还繁华些。
景辛打算入了城就好好歇上一日再走。
她这样一直逃也不是办法,总会累的,如果可以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早些安顿下来最好。
三人吃了碗面重新赶路,途中有不少商队驼着物品去岑豫县,道不够马儿跑,便只得行慢了些。
景辛望着沿途的低矮茅屋与排排绿树,握着腰间的锦囊。
锦囊普通,也无花纹样式,但却十分珍贵,因为里面是甜宝的胎发。
马车忽然颠簸了下,车夫道:“姑娘,又要盘查了,你们可要下来透透气?”
雨珠忙掀起帘子,瞧见眼前一幕愕得瞪圆眼睛。
景辛待看清,也不禁眯起眼眸。
岑豫县入口,城楼上士兵密密排开,棕色旗帜迎风翻飞,这面绣着“许”字的旗帜代表诸侯在此,而楼下城门值房前有禁卫持矛站立,盔甲是王室的银甲,一个个面庞刚毅冷漠,全然与例行检查的士兵不同。
值房被禁卫遮挡,看不清里面坐了何人,但每有年轻女子被盘查后都会将官凭路引恭敬哈腰送到里面去。
这是许国诸侯受命来堵她?
可不对啊,那些银甲分明都是戚慎身边精锐禁卫的身份,除了他可以享用,还无人敢指挥银甲。
他来了,亲自来堵她?
是知道她要往南边去?
哦对,她从汴都一路换了三个车夫,第一个第二个都极容易跟她对上,顺着这方向就不难查到这里来。往北严寒,她受不了。往南还可以去陆国,那是她原本想安顿的地方,想去那里买海景房,每日吃吃海鲜作作画。
心跳有些快,景辛不知道这一关能不能过去。
她算到戚慎会亲自来找她,但不曾算到他已经快到早早堵在了这往南的必经之地。她能蒙过别人,但能蒙过戚慎吗?她可是他的枕边人,相貌可以变,这神态可很难改变。
雨珠握住她手:“娘……姐姐,我们该怎么办?”
“歇一会儿。”景辛故作淡定。
车夫也笑:“小妹妹莫急,这阵势还需挺久,暂且歇下吧。”
因为商队有好几支,又加上几十号入城的人,这一等便到了酉时,夜幕也渐渐暗下来。景辛见每有年轻女子士兵都要入值房请示,她都等得累了,戚慎不累么。
她还是小看了他,做事这么效率。
终于轮到他们,景辛交上路引。
士兵看了眼马车:“车上带的什么?”
“干粮,家中做的腌肉与一些衣物。”景辛特意压低嗓音。
士兵抬手示意检查马车。
瞧见那两只大箱匣回头看景辛:“打开。”
“这也要查?”
“例行公事,不得阻拦。”
景辛犹豫道:“可我们姐妹俩独身在外,若是你打开我的箱子招惹了歹徒盯上我……”
“少废话!”
景辛佯装受惊,只得打开了箱子。
这是她买的带有暗格的大箱,底部暗格装了她的珠宝与金银,大梁还未曾流通银票,她只能行此办法。
箱中上层叠着衣物,下面有腌肉与汴都的一些糕点,下层还装有棉被,士兵按了按棉被,关上箱匣去看另一个。这箱子最上层也是衣物,下有棉被,他按了下,忽然脸色一变掀开棉被,是一锭一两重的碎金与三锭几两重的银子,铺在茶叶上藏着。
景辛忙惊慌道:“官爷不要拿我的钱,这是我给祖母送去的救命钱!”
身后传来一道人声:“出了何事?”
景辛一怔,这声音是项焉。
戚慎果然在这里。
雨珠也听出这道声音,肩膀都在抖。景辛将她揽在怀里,背朝着身后的项焉朝那士兵哭诉:“官人要钱我给你碎银就是,求您别动我这救命钱!”
那士兵脸红一阵白一阵,恼道:“我何曾说要贪你的钱,此乃例行检查,赶紧走!”
“慢。”项焉接过那路引看了眼,“转过身来。”
景辛感到雨珠的颤抖,她搂紧了雨珠肩膀转回身,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妇,迎上项焉一瞬,又忐忑地低头安慰雨珠。
“妹妹别怕,官爷不是坏人,不吓人的。”
项焉居高临下,多多打量一眼,朝身后值房看去,见无命令,淡声喊放行。
景辛扶着雨珠重新坐上马车,回头望,城门依旧守卫森严,城垛亮起火把,暗夜在身后倒退,她终于迎上了光明。
*
城楼值房中,狭小的屋中摆放着一把破旧的沉木椅,却因为天子降临而使这间屋子金碧辉煌,也使破旧椅子宛如尊贵龙椅。
戚慎身穿天子常服,玄衣深眸,威严冷戾。
他坐在此处已有半日之久。
从查到景辛是往这个方向来,他便早有预料坐镇此处,从白日等到夜晚,透过攒动人影瞧去,都不曾见到景辛。
项焉入内请示:“天子,已过酉时,您已坐了整日,还是留在此处么?”
室内寂静,没有戚慎的回答。
再有一个时辰这里城门便要关了,他等了整日,透过门窗望去也并不曾瞧见那道婉约熟悉的身影,也许是阵仗太大,吓到了她?
“夜晚最是容易松懈的时刻,撤走禁卫,只留日常守卫。”
项焉领命安排。
随侍官穆邵元也跟在戚慎左右,他年轻,却有着不属于二十多岁的沉稳,想了片刻道:“天子可要用景妃娘娘的画像?”
戚慎眸子阴沉,自然不想用。
自古还从来没有天子后宫有妃子出逃的事件发生,这简直就是对他的羞辱。高祖后宫曾有一世妇逃跑,被举国贴榜缉拿,抓住后直接就地正法了。
因为一旦画像贴出,便意味着是天子的女人被大众觊觎而放弃了这出逃的后妃。景辛容貌那样出众,他更不愿举国都瞧见她,让她陷入险地。给各地郡守县令发景辛的画像已经是他的极限。
“那天子可曾有别的法子?”
戚慎握着腰间这个佩绶,忽然有了想法。
“即刻起,所有出入的百姓都要在原地蹦跳一百下,直至出汗方可通行。”
穆邵元忙将这旨意安排下去。
戚慎一直坐到宵禁,起身下令回县衙府安寝。
既然她还没有出城,那这个办法就能把握十足地逼迫她现原形,他不信等不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