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这个女人分明和颜霜有着同样一张脸,就连左边太阳穴上的那一点殷红的小痣都如出一辙,可她却说,她叫做息蕊。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桑枝从浸着浅浅水波的青玉铺就的地面上爬起来,她皱着眉打量着那个被锁在雕刻着一瓣瓣栩栩如生的莲花瓣的圆台上的女人,一时分辨不出这到底是不是颜霜的阴谋诡计。
这是要玩精分?
桑枝握紧手里的那枚玉牌,也没有贸然靠近。
“徽儿他不愿过来,所以我就只能趁此机会,寻你过来。”
女人的手腕和脚腕都已经被铁索束缚,她站在石刻莲花的中央,银白的衣衫在周遭通透微青的光线里,周身都似泛着莹莹华光。
如同枝头凝了剔透冰晶的雪玉兰,脆弱又美丽。
她是息蕊,是仙岛蓬莱的神女。
三千多年前,她被父君许给了初登帝位的帝君容晟,成为了九重天的帝妃。
但没有人知道,在息蕊成为帝妃之前,她的身体里,就已经多了另一抹名为颜霜的魂灵。
就在昆仑仙山的那场拭剑大会上,当昆仑神君最看重的首徒秋昀惨死于魔域公主颜霜手里的那时候,昆仑神君震怒,倾整个仙山之力方才使得已经继承颜烈魔君强大传承的颜霜当场肉身损毁,修为被封印了大半。
她的魂灵如一簇暗红的流火,只在息蕊的眼前那么一晃,就已经在所有人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侵入她的识海。
息蕊是蓬莱神君唯一的女儿,是蓬莱金尊玉贵的神女,只可惜她母亲当年被侍女暗害,误食了东海芸草,致使修为再无法精进,而她生下的女儿息蕊,自小更是修炼不济,身体羸弱,更无法获得永生。
也是因此,蓬莱神君才会甘愿与容晟的父君订下亲事,将自己这唯一的明珠,嫁给容晟。
天家秘法,不但可重聚损毁的魂灵,也能帮助息蕊重塑仙身,免去修行不济,体弱多病之苦。
也正是因为息蕊的羸弱,颜霜才有可乘之机,侵入她的识海,并在得知天家秘法可重聚灰飞烟灭之魂灵时,她掌控了息蕊的身体,应下了这桩亲事。
息蕊当初并不愿意嫁给一个素未谋面之人,即便对方是初登帝位的年轻帝君,谁料她前一日才态度强硬地拒绝父君的提议,第二日她在毫无知觉地情况下,就已经莫名其妙地应下了亲事。
息蕊起初并没有发现颜霜的存在,因为那时的颜霜还很虚弱,并不能长时间的掌控她的身体,但随着后来她越来越多次的记忆缺失,再到后来,她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另一个女子仿佛就在她耳畔说话的声音。
息蕊无法将这件事告知任何人,因为颜霜已经对她种了共生咒。
共生咒的禁制令她无法对任何人吐露有关于颜霜的任何事情,从此她的性命便与颜霜绑在了一起。
颜霜不死,她便不灭。
息蕊那时很绝望,是因为那一桩忽然而至,便已成定局的亲事,也是因为她身为神女,身体里却还住了另一个来自深渊魔域里魔女的魂灵。
那时息蕊并不知道她就是魔域公主颜霜,也并不知道她后来抢占她的身体,强硬地应下这门亲事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息蕊和颜霜不同,她活在父君与母亲为她所筑造的温室里,从未见过风雨,而颜霜却自小被她父君囚禁,苦修术法,不明善恶,心智还曾懵懂时,手上便已经沾了鲜血。
如此截然不同的两抹魂灵,却偏偏共存于一副躯体里。
但令息蕊没有想到的是,容晟帝君却并不像是她想象中那副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模样,他生得一副俊美容颜,就像是息蕊闲暇时看过的那些由仙娥从凡间寻来的话本上的温润公子一般,光风霁月,温柔纯善。
他尤善下棋,书画之工也堪称一绝。
息蕊那时并不知,她想拒绝的这桩亲事,原是容晟向他的父君求来的。
年少的容晟,早年便在蓬莱隐去真实面容,在蓬莱神君的默许下,拜入门下修习蓬莱阵法。
那时的他便以蓬莱弟子的身份,见过息蕊多次。
容晟对息蕊,是早有预谋。
而息蕊对容晟,则是日久生情。
这些事情一开始息蕊都瞒着颜霜,瞒得很好,因为那时的颜霜灵力太弱,并不是每日都有机会掌控息蕊的身体。
直到后来,息蕊怀孕。
颜霜甫一出世,就替息蕊经历了好一番强烈的孕吐。
息蕊瞒着她和帝君容晟“暗通款曲”,还有了身孕,这令颜霜大怒,并当即服下灵草,想要这个孩子从此消失。
却不曾想,她始终未能如愿。
也许,是那个孩子命大。
后来息蕊以死相逼,言其若再敢伤她腹中孩儿,便与她同归于尽。
颜霜无法,便只得妥协。
“容徽”之名,亦是颜霜定下的。
于息蕊而言,这个孩子是她与容晟之间最深的羁绊,但于颜霜而言,他却是一种束缚。
“徽”,便是束缚。
无论颜霜究竟愿或不愿,容徽也的确是她和息蕊共同怀胎,最后也是她替息蕊诞下的。
后来,如愿得到天家秘法的颜霜修为恢复大半,随后便强行封印息蕊,从此消失在神界众多人的眼前。
神界的帝妃与太子殿下无故失踪,魔域的魔修们,却迎回了他们的女君。
也许是因为这个孩子是她辛苦怀胎,最终诞下的,这位手上自小便被父君逼着杀人杀到麻木的魔域女君将自己内心里最后的一丝怜悯与不忍都给了他。
她没有杀了他,
却将他送去了人间。
“共生咒无解,一旦种下,便只能永远依附彼此而活,同生共死……我修为不济,每年或许只有趁着颜霜旧疾复发的这个时候,才有机会掌控我自己的身体。”
女人的嗓音像是无端带着某种令人安宁的意味,温柔得不像话。
“但共生咒有唯一的破绽便是,这禁制能阻止我对任何拥有灵力的神仙妖魔说出真话,却无法阻止我对一个本没有任何收聚灵气,炼化修行的普通凡人说出这些事情。”
她深深地叹息着:“这么多年来,我藏了太久,”
她抬眼望向桑枝,“好在终于等来了一个你。”
两抹魂灵,一体同生,这对于桑枝来说,实在是一件听起来便觉荒唐的事情。
如果是曾经,当她还未遇见过容徽的那时候,或许她并不会相信这世间真有如此离奇的事。
但当她遇见容徽,当她知晓这个世间原来真的有神明,有妖魔,所有的光怪陆离似乎都已经变得不那么遥远荒诞。
在桑枝打量她的时候,息蕊也在打量着桑枝。
其实近两年来颜霜给息蕊的封印有些许松动,但息蕊为了不让颜霜发现端倪,所以一直没有显露出任何异样。
可她沉睡在识海里,也偶尔会听到颜霜的声音,知道了一些颜霜所做的事情。
可她始终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
更加没有办法在容徽坠入熔岩神渊的那日有所阻止。
颜霜亲眼看着容徽跳了下去,那时的息蕊也看到了。
可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这或许是息蕊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同颜霜闹得如此天翻地覆,甚至不惜伤害自己,也要颜霜为此而疼。
也是那时,颜霜为了故意刺激她,特地将容徽在人间最不幸的那十几年的时光,如同电影放映般化作一道光幕,每一帧,都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刃深深地刺进自己的胸口。
“徽儿的眼光真好。”
息蕊细细打量桑枝许久,她忽然想起来那天容徽跳下深渊之前,这个女孩儿凑近颜霜手里的刀刃,那副决然赴死的坚定模样。
她忽然红了眼眶,大约是想起自己的儿子,她心中痛苦与愧疚更甚,再同桑枝说话时,她的声音已经近乎哽咽,“谢谢你……给了徽儿,活下去的希望。”
她无法想象他在这凡世里的那些年,内心里到底承受了多少的苦痛折磨,她也恨自己,身为他的母亲,却始终未能为他做些什么。
“我……”
桑枝这个时候,望着那个泪眼婆娑的美人,嗓子有些发干,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说些什么才好。
她眼中的悲恸不似作假,通身的气息与眼眉间的神情也与颜霜截然不同。
若非是那样一张与颜霜一模一样的面庞,桑枝或许根本不会将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
也许是意识到时间不多了,息蕊深吸了一口气,稍微平复了一下心绪,便对她道:“姑娘,我接下来的每一句话,你都要牢牢记住。”
“容徽他如今还未完全入魔,但若等到他的心脏石化的那时候,他或许不但不会再记得你,还会彻底一个只知道血腥与杀戮的恶魔,到时即便是你,他或许也不会放过。”
与天生的魔不同,无论是凡人还是神明入魔,他们的心脏就会渐渐石化,而与此同时,他们也会失去对任何情感的感知,沦为欲望的化身。
“所以你必须赶在他彻底魔化之前,去打开星辰之境,与九重天取得联系。”
息蕊被锁链缠住的手腕微转,下一刻她手指上的那枚幽蓝的宝石戒指便已经从她的指间脱落,朝桑枝飞去,落入她的手掌里时,戒指发出碎裂的声音,幽蓝的光芒散开来,眨眼之间,那枚戒指便已经化作了一枚冰蓝的水晶花。
“你拿着这个,让孟衍带你去星辰之境,它能让星辰之境被扰乱的气流重新恢复如常,也能传讯给九重天。”
息蕊定定地望着这个看似普通又柔弱的女孩儿,她的神情流露出几分凝重,夹杂着哀伤,“姑娘,一切,便看你了。”
“这件事十分危险,倘若……”
她顿了顿,嗓音仍旧柔和,“倘若你不愿,我也不愿强求。”
凡人的生命不过匆匆几十载,若非被逼无奈,息蕊也不忍将此事托付给她。
“我愿意的。”
桑枝捧着那枚冰晶花,恍惚中听见息蕊这样的一句话,她便连忙道,“我会去的!”
息蕊微怔,那双美眸里仿佛有水雾微拢,她久久凝望眼前的这个女孩儿,半晌她忽然对她俯身弯腰,深深一礼,“谢谢……”
“您不用这样,”
桑枝连忙也弯了弯腰,“为了容徽,我愿意去。”
息蕊听见她的这句话,她身形微顿,再抬首时,她看着桑枝那张白皙鲜妍的面庞,“徽儿能遇上你,是他的幸运。”
身为容徽的母亲,息蕊无比庆幸,他能遇上这样一个纯善勇敢的姑娘。
在那堪比永夜的那些岁岁年年里,他所经历的痛苦与折磨,也都该因为眼前的这个女孩儿而慢慢结痂,愈合。
忽的,息蕊眉头一皱,她气息稍乱,回神之际她连忙掐了决,自封经脉,下一秒她整个人便已经倒在了地上。
“您怎么了?”
桑枝吓了一跳,本能地想要往前。
“不要过来!”息蕊却大声呵斥。
桑枝愣在原地,看着她在周身黑红与银白两种气流纠缠涌动间,在圆台行翻来覆去,脖颈间连着手臂的青筋都已经微微鼓起。
银白如霜的衣裙便好似凋落的花瓣,她将自己困在铁链之间,一双眼睛已经有血丝蔓延。
桑枝只见她的神情忽然变得阴沉,开口亦是充满戾气,“息蕊,你长进了,敢暗算我?你不知道这么做你自己会经历什么?你修为太弱,你这么做会反噬自身你难道不明白?”
下一秒,她就又变回了刚刚同桑枝说话时的那副温柔无害的模样,此刻她咬着牙,手指也握紧了铁链,“颜霜,我说过,你不能伤害我的儿子……”
“那是我的儿子!他属于魔域!”
“你和秋昀的孩子早就已经死了……”
“住嘴!他没有死!他就是容徽!他是我的儿子,他是我生下来的……”
如同两种不同的人格在同一个躯壳里来回挣扎,争吵,桑枝亲眼见着那个女人自说自话,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态。
“桑枝,你快走!”
息蕊努力地维持着自己的神志,逼迫自己不要松懈半分,让颜霜有丝毫的可趁之机。
桑枝如梦初醒,转身便跑。
但颜霜却在这一刻掌握了身体的主动权,她周身的铁锁牵制着她暂时无法靠近桑枝,于是她干脆施了术法,黑红的气流如火一般映照着她那张苍白的面容更显妖冶诡秘。
火光朝桑枝袭来的瞬间,她正在往这密室的出口奋力跑去。
女人的神情骤然一变,好似痛苦不已。
她看向桑枝的背影的目光陡然一变,连忙伸手,银白的流光飞出去,及时打散了那团黑红的火焰。
也是这一刻,桑枝一直握在手里的那枚玉牌忽然散发出灼热的温度。
她整个人顷刻间便被玉牌散发出来的光芒包裹,一瞬消失在了这间潮湿昏暗的密室里。
桑枝一屁股坐在石头上的时候,她的脚接触到了极寒的池水,便浑身一颤,下意识地缩回了腿。
“夫人,你没事吧?”
孟衍和周尧连忙走过来。
桑枝摇摇头,还没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抬头时,她却看见了靠在寒潭石壁,双眸紧闭,脸色惨白的容徽。
她连忙跑过去,“容徽?容徽你怎么了?”
大约是听到了她的声音,容徽挣扎着睁开眼,在对上她的那双杏眼时,他似乎还反应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迟疑地唤了一声:“桑枝?”
“殿下的心脏已经出现石化现象,他浑身的血管都在承受着剧烈的疼痛……”
孟衍垂着眼眸说道。
桑枝闻言,再一次看向容徽。
容徽玄色的宽袖浸润在水中,当他抬手时,便牵连出一阵水声泠泠,他的手指带着池水冰凉刺骨的温度,轻轻地抚过她皱起的眉心。
“很疼吗?”桑枝忍着眼眶里的泪意,问他。
“不疼。”
他望着她的目光从来专注。
桑枝俯身,额头抵着他的额头,眼泪到底没有止住悄悄滑下眼眶。
她说,“容徽,我必须要离开这里了。”
果然,一听她这句话,容徽脸上唯一的一丝笑意瞬间湮灭,他的手扣住她的肩,“你想去哪儿?”
当桑枝抬眼,便对上了他那毫不掩饰占有欲的晦暗目光。
他说,“你只能待在我的身边。”
桑枝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脸,她又俯身去亲了一下他的嘴角,然后她一根根掰开他扣着她肩膀的手指,站起来。
“容徽,我要去帮你找到你的家。”
她勉强弯起唇角,却对他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现在的容徽十分偏执,他忘记了那许多的事情,同颜霜所期望的那样,他本能地觉得自己就该属于魔域。
可桑枝,却不能让他从此沦为真正的恶魔。
“我会回来的。”
她说。
可他死死地盯着她,那双眼睛里有怒意,也有惊慌。
他轻轻摇头,“你不会的。”
桑枝抿紧嘴唇,她知道息蕊或许根本拖不了多久的时间,所以她对孟衍道:“孟衍,你带我去星辰之境,越快越好。”
她捧出那朵冰晶花。
孟衍一见那朵冰晶花,他满眼惊愕,有许多想问的话却都被他压在心头,他知道现在或许并不是细问的时候。
“容徽,我会回来的。”
转身要离开时,桑枝看着无力地坐在寒潭池水里,正奋力地想要朝她伸手的容徽,又认真地说了一句。
“桑枝,”
容徽那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她,眼眶已经有些泛红,他咬着牙,威胁她,“你敢离开我……”
眼底明灭不定的光影被揉碎成更加阴郁病态的痕迹。
他忽然冷笑,“你最好不要被我找到,否则,”
“我一定会把你锁起来。”
不见日月天光,不见任何无关紧要的人,只需要看着他一个人,就足够了。
“变态,”
桑枝听见了,哭着哭着又笑了一声。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回头最后望他一眼,泪眼模糊间,她并看不清他的脸,但她还是冲他笑,“好啊,等我回来,让你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