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颜霜来说,她是等了千年才等来今日的机会。
将遗落人间的神明渡成恶魔,让容徽真正成为她的儿子。
这长渊里的阵法,是她花了许多年的时间修筑而成的,当容徽从那层层的熔岩浪涛里洗去神格,再一次出现在她眼前时,他就该成为她想象中的那般模样。
无需世间那所有无用的情感牵绊,忘却善与恶之间的沟壑,成为这天地间,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恶魔。
可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料想到,容徽即便隐去神格,沦为恶魔,也始终执念根深,纵使记忆封存,他也仍旧本能地想要保护一个人。
烈火炼狱,本该是很恐怖的地方,但桑枝待在这儿的这些天,都被容徽照顾得很好。
桑枝不愁吃喝,因为他会让人送来很好吃的饭菜,她甚至还在这样阴森恐怖的地方吃到了一顿火锅。
就是洞里有熔岩炙烤,她吃得一头汗。
这些天桑枝也没有很怕颜霜了,因为容徽总会把她看得很紧,并且极其讨厌颜霜的靠近,那个女人来了很多次,次次吃瘪。
这天桑枝刚睡醒,打着哈欠睁开眼睛,转脸就看见了躺在她身侧的他。
少年眉心的殷红印记令他原本冰霜般无暇冷淡的面庞平添妖冶风情,他的长发散乱地披在身后,一身单薄的玄色衣袍披在身上,衣襟微敞,狭长锁骨上方的那一抹字迹好似镌刻在他的骨肉之间,犹如用不会熄灭的细碎萤火。
那天之后,他就变得有些不太一样。
就好像此刻瞥见她睁眼,他便凑过来亲吻她的嘴角。
比起神明,如今的容徽更像是神秘传说中容颜靡丽,魅惑人心的海妖。
桑枝觉得自己的脸颊比长渊下的熔岩还要烫,她眨眨眼睛,见他又低头凑近,她就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他轻轻地笑了一声,嗓音清泠微低,无端颤人心弦。
颜霜来时,便见容徽正斜靠在石椅上,给坐在他身旁的女孩儿剥橘子。
骨节分明的手指一片一片地剥开橘皮,慢条斯理,稍显暧昧。
这宽阔的洞府内的魔修站成了两行,他们已经在这儿立了许久,可台阶之上的那位少君不开口,他们便没有一个人敢抬头,甚至多说一个字。
直到颜霜一来,他们方才跪地行礼,“臣等拜见女君。”
“徽儿。”
颜霜一见桑枝,那张秾丽动人的面庞便陡然添了几分阴沉,她如今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在容徽跃入长渊的那时候,就将这个凡人女孩儿给杀了。
容徽早已听见脚步声,却连眼皮都没有掀一下。
“那两个宗门碍眼得很,你该去把他们收拾干净了。”颜霜一袭暗红色的衣裙穿在身上,身后的红纱长长地拖在地上,便如同忽浓忽淡的血色河流一般逶迤蔓延。
“他不去!”
桑枝正在吃橘子,听见颜霜的这句话,就陡然警惕。
她抓住容徽的手,皱着脸对他摇头。
容徽原本正用深色的锦帕漫不经心地擦拭着自己的手指,但见桑枝忽然抓住他的手腕,他抬眼瞥见她紧张兮兮的模样,他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有了细微的光影闪烁,他勾唇,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这洞府里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过,那个被少君护在怀里的凡人姑娘,竟敢如此对魔域的女君说话。
大约是感受到了女君的威压,他们顿时冷汗涔涔,伏低身子。
颜霜的目光就像是刀子似的,寸寸落在桑枝的身上,她对这个人类女孩儿早已失去了所有的耐心。
于是指尖暗红的火焰忽起,照着她阴戾的眉眼,令人背后生凉。
桑枝瞬间往容徽的身后一躲,“容徽你看!”
下一秒,他周身气流涌现,犹覆霜雪的长剑划破空气迅速飞出,颜霜神色一变,闪身之际,那长剑已经深深地嵌进了石壁之中,更引得这地面震动,碎石滚落。
颜霜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手心里的那一缕断发,再抬眼看向坐在那长椅之上的玄衣少年时,她咬牙道:“徽儿,你这是做什么?我可是你母亲!”
少年唇畔衔着凉薄的笑,眼眉间尽是明艳风流,“可我不需要母亲。”
颜霜顿时一怔。
她无端想起那日,自己对站在长渊边的那个少年说,他可以不必在意这世间的任何一个人,也包括她这个母亲。
可桑枝呢?
他又为什么偏偏,总无法将这份无情,分给她?
“你让我不高兴,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容徽一手撑着下颌,宽袖滑下来,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他望着底下立着的那个与他眉眼相似的女人,眼底却无半分温情,唇畔反而衔着恶劣的笑意,“所以你最好,别动她。”
如今的容徽虽然入魔,却也因此,终于冲破了那枚玉坠上附着的强大禁制,他浑身的骨骼终于不再被束缚,骨肉重塑,尽可生长。
并因此,而获得了更强大的力量。
才仅仅几天的时间,桑枝明显感觉到他的身高似乎已经比之前要高了几厘米。
他仍是少年的轮廓,却无人分得清他究竟是神明还是恶魔。
颜霜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后悔将他魔化,因为此刻她站在这儿,对上少年那双漆黑的眸子时,她才忽然发觉,事态似乎已经不受她的控制。
之前颜霜抓来几个凡人,想让容徽就此背些业债,不要再活得那么干净。
更重要的是,她要桑枝亲眼看着他是怎么杀人的。
血腥的味道,该是魔修最喜欢的味道,容徽自然也不会拒绝。
但令颜霜没有想到的是,容徽仅仅只是因为那个女孩儿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对他说,“容徽,你不能杀人……”
他没了杀人的兴致,放下了手中的那把长剑。
这些天来,桑枝已经阻止了太多的事情,这令颜霜怒火中烧,却又一时无计可施。
“我倒是小瞧了你。”她紧盯着藏在容徽身后的那个女孩儿,忽然嗤笑了一声。
桑枝知道她是在跟自己讲话,从容徽身后探出头来,她刻意对颜霜露出笑容,然后又往容徽身后一躲,“容徽她瞪我……”
是又害怕又委屈的声音。
“……”
颜霜是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被人气得说不出话。
但此刻的颜霜却不得不承认,即便容徽的记忆已经在阵法里封存,但他对桑枝仍旧保有本能的情感,那是无论多少次的熔岩烈火,都无法消磨的痕迹。
所以,她不能再动桑枝了。
这样只会适得其反。
“徽儿,我可以不杀她,但你要记住,你是我魔域的少君,你有你要承担的责任。”
颜霜再一次妥协。
与此同时,容徽却感受到躲在他身后的女孩儿凑近他的耳畔,当她小声开口,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脖颈,他听见她说,“她骗你的,你才不是什么少君……”
彼时洞府里人影退却,寂静无声。
他回首,垂眼睨她,“那你说,我是谁?”
女孩儿正抓着他的一缕长发试图把自己的草莓发卡往上一放,见他忽然回头,两个人顿时靠得很近很近,他的鼻尖几乎就要蹭到她的鼻子。
桑枝微红着脸颊,“你是神仙,特别特别好看的神仙……”
容徽却轻笑了一声,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根本当她是信口胡说。
反正,他也并不关心这些。
他微微侧着脸,靠她越近。
见她要往后缩,他就伸手拉住她的手腕,一用力,她就已经倒在了他的怀里。
他低着头,柔软微凉的唇瓣轻轻地吻过她的额头,眼皮,最后在她的嘴唇辗转流连,咬着她的唇瓣时又总有一种凶狠的意味。
桑枝几乎不能呼吸。
她的整张脸都已经红透,如同开在三月的杏花渐粉渐深。
她的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胸腔里的那颗心跳得很快,一声声地在她的耳畔,好似雨夜雷声一般,又似鼓声阵阵。
他忽然抬首,望着她时,他弯唇笑着,眼尾微红的痕迹如朱砂晕开成再浅再淡的颜色,如捣碎的花瓣痕迹,靡颜腻理,风情灼人。
这些天她穿的都是很宽松的衣袍,那是他的衣服,所以长到都可以拖地。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一勾,她半边圆润的肩头便露出来,精致的锁骨上方有一抹字迹,他的指腹摩挲着,嗓音有些哑:“我什么都不记得。”
“只记得你那天告诉我,”
他的声音很轻,有些飘渺轻缓,无端惑人:“这是我的名字。”
“我是你的容徽。”
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如同恶龙凭着自己的本能终于寻到了自己此生唯一在乎的宝藏,他甘愿守着她天长地久,且不容许任何人觊觎她,伤害她。
哪怕为她,奉献所有。
她是信仰,亦是光芒。
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在乎。
啊啊啊犯规!!!
桑枝的脸颊已经烫红,她翻身就往被子里缩。
他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奇奇怪怪的样子,桑枝在被子里拱成一个小山丘,红着脸始终想不通。
容徽在桑枝身上设了禁制,而他如今的修为比起以往,便更加深不可测,所以即便桑枝一个人在魔域里行走,颜霜也暂时无法伤害她。
所以桑枝竟然还敢大着胆子,在颜霜的寝殿里涮火锅。
她一口一口地吃肉,再看那珠帘后面,贵妃榻上颜霜的身影,她甚至还让人去给她多买了几份臭豆腐,还有店里现煮的螺蛳粉。
寝殿里弥漫着奇奇怪怪的味道,颜霜忍无可忍,一道暗红的光芒截断了珠帘,一颗颗的珠子掉下来,那暗光直直地向桑枝袭来,却被她身上神秘的禁制挡住,瞬间抵消无痕。
桑枝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也不害怕了。
这会儿看清了颜霜那副阴沉的模样,她用竹签扎了一块臭豆腐喂进嘴里,“颜霜阿姨,你吃吗?”
“你们魔修是不是吃人肉啊?”
桑枝吃完臭豆腐,又故意一撩衣袖,露出自己的手臂,“来呀来呀,给你吃?”
颜霜坐在榻上,手腕一转,气流涌来,瞬间便掀了桑枝面前的桌子,顿时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散落在地。
桑枝躲得快,并没有被桌上掉下来的东西波及,她拍了拍胸口,“老阿姨你脾气还挺大。”
“我不杀你,便已是极限,你如今到硬往我眼前凑,你到底是想做什么?”颜霜冷笑着,眼风扫向站在那一片狼籍前的少女,周身的戾气已经按压不住。
桑枝挖了一勺冰淇淋喂进嘴里,闻言时,她便对她露出灿烂的笑容:
“当然是来……气死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