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如何长久

偌大的明殿内,所有人眼睁睁地看过那位九重天的太子殿下连杀两人之后,几乎都变了脸色,有的老头子更是连手里的酒杯都有些端不住,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全都伏低身子,不敢轻易动弹。

神明动怒,便是他们谁都承受不起的天罚。

夏氏宗门的大长老原本是开开心心过来看太子殿下的,谁知道赶上这一出,他这会儿偷偷用纸巾擦着汗,心里正后悔着自己不该来这一趟。

但一偏头,他才发现,自家那位新上任的宗主夏靖舒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不在座位上了。

夏程那褶皱足有三层的眼皮往上一挑,因为年岁而日渐浑浊的一双眼睛瞪大了些。

夏靖舒这个臭小子自己溜得到快?

好歹叫自己一声程叔,他怎么净不干人事儿?也不提点一下他。

“这千百年来,当初宗门林立的盛况不复,仅剩下你们,”

容徽手里那把长剑的剑峰抵在最后一级阶梯上,他站在那儿,眼眉疏冷,却又忽然微勾唇角,似是哂笑,“你们既比普通凡人多了寿命,修炼了术法,就该担负起自己的责任,而非懒怠,包庇。”

“该担的责任你们忘了,那些千百年前遗留下来的陈词滥调你们却记得清楚?”

他冷笑一声,眼含讥诮。

这一刻,明殿之内寂静无声,仿佛刚才的笙歌舞乐,都不过是粉饰太平的幻觉罢了,所有人都低着头,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

“殿下……”

明霄花白的胡子抖了抖,他跪在殿中央,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半晌才又终于开口:“臣知错,臣……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原本是想借今日的生辰宴,再与殿下求情,盼他能够宽恕自己的重孙明裕,活罪可罚,免去死罪也好。

明裕与魔修勾结,背上凡人命债,甚至谋害殿下,

这是重罪,本该万死难逃。

可宗门血脉延续艰难,如今已是更显凋零,明霄活了太多年,甚至以满鬓霜白之姿送走了自己的儿子儿媳,孙女孙女婿……

而明裕,是明霄一手带大的,他怎么忍心让他死?

于是明霄当时才斗胆瞒下来,

却不想,这件事还是被殿下知道了。

“殿下态度坚决,臣也该维护宗门法度,护住明氏的清净之地……”

明霄站起来,在望见人群里明裕那张慌张惊恐的面庞时,他眼眶微微泛红,像是有很多的话想对自己的这个重孙说,却又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什么都说不出来。

殿下选在今日,便是要逼他,不仅仅是当着明氏弟子的面,更要当着夏氏宗门的面,公正地处理宗门叛徒。

谁说神明,一定是仁慈的?

这一刻,或许在场的人都开始对这位太子殿下都有了新的认知。

包括明裕在内的三十五名弟子,在今夜,都难逃一死。

此时此刻,桑枝并不知道那高楼之上的明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被孟衍带去了另一处的断崖上,对面有飞瀑奔流下来,细密的水珠迎面,湿润微冷。

桑枝早就脱了容徽的外套,因为这里并不寒冷,一如夏夜一般。

她坐在崖边的一颗仿佛被打磨过的光滑可鉴的大石上,小心翼翼地向下望。

周遭是她说不出名字的花树,花瓣飘啊飘的,落得满地都是残红,身后是一簇又一簇来去飘忽的流萤,像是遥远天幕里的星星都掉了下来,就在她的眼前。

人间仙境,或许便该是眼前的模样。

“夫人你小心一些。”孟衍看她低着头向下望,便提醒了一句。

桑枝往后缩了缩:“知道了。”

虽然这下面还有一个石台,看起来不算高,但是她要掉下去,也肯定得摔断腿。

孟衍心里还牵挂着明殿里的事情,面上却并不显波澜,他看了一眼桑枝的背影,站在那儿,沉默不语。

桑枝忽然听见像是什么破出水面,又重重落下去的声音。

她一回头,就看见不远处紧靠瀑布那边的一汪泉水里有一条鱼蹦出水面,她的眼睛亮起来,指着那边:“孟衍!好肥!”

孟衍看过去的时候,刚好看见那条鱼坠入水波里。

“……”

孟衍知道,她的一句“好肥”是什么意思了。

“夫人在殿中未能吃饱,臣这就去抓鱼来烤。”

孟衍十分上道。

然后他就毫不犹豫地伸手召出自己的本命剑来,裹挟流光飞出去,破开层层水波,下一秒那把剑再飞回他眼前时,就已经扎着三条鱼。

桑枝看得目瞪口呆。

然后她连忙鼓掌:“厉害!”

为了保证烤鱼的风味,孟衍便要去附近的另一座峰上的膳房借些东西过来,临去前,他嘱咐桑枝道:“夫人你站在此地不要走动,臣这就去借个炉子来。”

“……哦。”

桑枝总觉得他那句话有点不大对劲的样子?

孟衍飞身离开,桑枝看着他的背影,仍然忍不住感叹,神仙就是好,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桑枝原本蹲在那儿戳鱼尾巴,心里想着妙妙要是见到了这么肥的鱼,肯定很馋吧?

干脆再让孟衍给妙妙打包一条回去。

桑枝正出神,却忽然听见了好像有人说话的声音。

她寻着声音走到崖边时,便见底下的石台上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已经站了两个人。

借着周围的灯笼光芒,桑枝看清了那一抹霜白的身影,以及在她身前,那一抹烟青色。

“夏宗主出来做什么?”女子看着他的背影,娇柔的嗓音却好似隐含着一种无可发泄的怒意。

“明殿里有些热闹,我不想看,便出来走走。”夏靖舒回头,笑吟吟地说。

他这话有些深意,但她却并没有听清。

夏靖舒大约也是觉得无趣,他绕过她便想离开这里,却听见她忽然唤了一声:“夏靖舒。”

他身形一顿,却并未回头,“明小姐还有事?”

“解除婚约的事情……是我父亲的意思,对不起。”明槐雪犹豫了片刻,还是解释了一句。

夏靖舒回头,看向她,“那你的意思呢?”

明槐雪怔住,一时无言。

“这也是你的意思吧?”夏靖舒嗤笑了一声,那双好似天生含笑的桃花眼在此刻却没有丝毫的温情,“何必说的那么冠冕堂皇。”

“明槐雪,”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讥讽,“你和你父亲,还有你们明宗主,可真敢做这春秋梦……九重天的太子殿下,那是天生的神明,你们凭什么以为,他会看得上你这样的?”

“明槐雪,无论是你明氏,还是我夏氏,说到底,还是彻彻底底的凡人罢了,不是旁人夸赞你几句‘神妃仙子’,‘仙人之姿’,你便真当自己是什么仙子了。”

这话几乎是刀刀都刻在了明槐雪的心头,刺得她鲜血淋漓。

青梅竹马二十年,夏靖舒如何不懂明槐雪心中最在意,最渴望的是什么,于是此刻,他便毫不犹豫地撕破了这一层虚假的窗户纸,让她直面这一切。

明槐雪向来是骄傲的,或许是在她父亲的影响下,她便认为自己跟那些普通的凡人是不一样的。

“夏靖舒!”明槐雪红了眼眶。

夏靖舒却只是站在那儿冷眼看着她,“明槐雪,你我姻缘既断,或许于我而言,也未尝不好,所以有些事情,我也就不必再为你顾忌良多。”

年轻的男人以拳抵唇,咳嗽了几声,脸色又苍白了几分,却衬得他的嘴唇愈发绯红。

“你好自为之。”

最终,他只说了这样一句话,然后便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了。

明槐雪看着他走进山洞里,身形渐渐隐没在一片黑暗里,她咬着唇瓣,深吸了一口气。

但下一刻,她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仰头时,就正好看见了趴在崖上还没来得及把探出的脑袋缩回去的桑枝。

对上底下那个少女的眼睛,桑枝不免有些尴尬。

可下一秒,她却见明槐雪忽然足尖一跃,飞身向她而来。

霜白的衣袂在风中翻飞,束着她乌黑发髻的琼花冠间垂下来的珠串碰撞,沾染了月辉的光华。

可真像是一个仙女。

但也仅仅只是像而已。

当她在桑枝的面前站定,她的身影逆着光,看着桑枝的那双眼睛还有些微红的痕迹,眼神似乎有些不善。

“你配不上殿下。”

她忽然开口,第一句便已如此直白。

大约是刚刚夏靖舒说过的那些话真的刺痛了她,此刻的她忘记了父亲严苛管教下,她必须时刻遵守的礼法,也忘记了该如何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

桑枝也没料到她一开口就是这样一句话。

她觉得有点好笑,“我不配你配啊?”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配不配的?”

桑枝索性在大石上好好地坐着,也没打算站起来。

“你只是一个普通人,你的寿命只有区区几十年,你怎么可能和殿下长久?”明槐雪的语气平静。

“……长不长久,也不关你的事啊。”

桑枝一手撑着下巴,“这些跟我活多少年,有什么关系?”

“你……”明槐雪显然是没有料到,她竟如此不按常理出牌。

也是此刻,孟衍架了炉子飞回来的时候,远远地便瞧见不远处的两抹人影,他看清那人是明槐雪,便警铃大作,落地后,他便快步上前来,“明姑娘。”

明槐雪回身就看见了孟衍,她终于收敛神情,连忙俯身,“孟大人。”

“明姑娘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孟衍看了一眼桑枝,见她神情如常,并看不出什么变化,他便又看向明槐雪。

“我……”明槐雪有些迟疑。

“明姑娘请回。”孟衍直接道。

明槐雪揪紧了自己的衣裙,转身便要离开。

可孟衍放下路子和背上背着的背包,却又叫住她,“明姑娘似乎忘了一件事。”

明槐雪疑惑转身。

孟衍神情严肃,“你还未向太子妃行礼。”

明槐雪的脸色一瞬泛白,她抿紧嘴唇,看向桑枝,见她坐在那儿正歪着头在看她……

最终,她还是对着桑枝俯身屈膝行了大礼,“太子妃,臣女槐雪……告退。”

这大约是对她来说有些屈辱的一刻,做惯了这宗门里众人追捧的“明珠”,她享受着那些称赞的同时,习惯了高人一等,于是今夜的一切于她而言,便更有些难以忍受。

眼眶里积聚了泪意,明槐雪再多余的话也来不及说,转身便匆匆离开了。

“我们仙界都不兴这一套了,偏他们宗门迂腐,上位的人总喜欢下面的人跪拜行礼,他们喜欢便让他们做好了。”

孟衍一边摆弄炉子,一边说,“他们喜欢这些东西,便让他们做个够。”

他还记得那日在海边,他刚说了一句“还不拜见太子殿下”,然后就看见那一大群人都扑通一下,跪地上了。

那都是多少年的旧黄历了,偏他们遵守得紧。

便是如今的仙神两界,位低的见了位高的,最多也只是鞠躬作礼,跪拜大礼早就不兴了,也只是孟衍第一眼见到容徽殿下时,见识了那般纯净的仙灵之气留存的威压,一激动行了跪礼。

“你们那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呀?”桑枝蹲在炉子边儿,好奇地问。

“我们仙界比这里漂亮多了,神界就更不用说,那是这苍穹宇宙里,最美的地方。”

孟衍提起自己的家乡,连神情都柔软了一些。

“要是有机会你能去……”

孟衍话说一半,像是忽然意识到桑枝的凡人身份,这便已是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神明与凡尘之间的隔阂。

桑枝或许永远,也到达不了这苍穹宇宙里,最美的地方。

桑枝大约也是明白了孟衍忽然的沉默,但她还是笑了笑,“我要是能去,我肯定得好好看看那个地方。”

容徽来时,正见桑枝跟孟衍站在烟雾缭绕,火星微溅的炉子旁吃烤鱼。

这明氏宗门里养出的鱼,竟然又同她以前吃过的鱼都不一样,像是总有一种芳草的甘美味道参杂其中似的,肉质更加细腻鲜嫩,再加上孟衍烤鱼的本领奇佳,就更加美味。

“你不是神仙吗?你怎么还这么会做烤鱼啊?”桑枝问他。

孟衍撒着香料,如实回答道:“从前在仙门书院里读书,我经常在下学后和同窗一起去书院后面的天池里抓鱼烤着吃。”

这话刚说完,孟衍察觉到容徽的仙灵气息,他一抬头,果然看见容徽已经稳稳地落在不远处,于是他便连忙俯身行礼,唤了一声:“殿下。”

可他一抬头,却无意间瞥见他微敞开的衣襟里,露出的半边锁骨上方有一道金光微闪的痕迹。

那是……

孟衍看清了那两个字。

他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有点怪异。

因为桑枝身上的字迹被容徽施了术法刻意隐藏了起来,所以没有人看得见,但容徽写在自己锁骨上方的那两个字他却并没有要遮掩的意思,此刻他因为被衬衣领口的束缚感而有些不舒服,所以就解开了两颗扣子,那一抹字迹也就因此而展露了出来。

偏他自己却像是毫无察觉似的。

“……”

殿下他,干嘛把夫人的名字往自己身上写?

当然,身为一个感情白痴,孟衍这个憨憨自然是没有办法理解的。

“容徽,孟衍烤的鱼好好吃!!”桑枝一见容徽,就连忙想要去拿炉子上烤着的鱼给他吃,却被铁签子烘烤出的温度烫了一下。

她的手瑟缩了一下。

在容徽抓住她手腕的时候,她抬头看他,才慢吞吞地说:“我又忘记你不能吃东西了……”

容徽抬头看她一眼,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又低下头去,轻轻地吹了吹她被烫到的指腹。

“疼吗?”他问她。

桑枝摇摇头,却忽然嗅到了丝缕的血腥味,若有似无。

可眼前的他衣衫纯白干净,并没有沾染半点不该有的痕迹。

桑枝咬着鱼肉,又觉得只是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