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言笑晏晏

孟清野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同曾经盛传的那个杀害他父母的“凶手”像今天这样心平气和地相对而坐。

也许是照青在他耳边说的那些话吵得他头疼,又或是在他心里,这个对于他来说早已陌生的“哥哥”,还曾留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绪。

这么多年来,孟清野一直无法忘记当初父母惨死时的满地鲜血,他无法从那曾经的那件事情里走出来,也忘不掉他外婆时常的哭泣声。

同外婆一样,他也很想念在他记忆里已经模糊的父母。

但他也很清楚,警方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将当初的那桩悬案的犯罪嫌疑人列为容徽,而当时的确也是外界的传闻太盛,几乎没有多少人会去关心其中的真相。

毕竟容徽已经死在了那场声势浩大的舆论重压之下,无数人的口诛笔伐都“坐实”了他的“犯罪事实”。

但孟清野却不能像那些人一样,不负责任地用自己主观的臆测去断定容徽是否就是那个杀害他父母的人,因为这样一来,他不但很有可能会错失真正的真相,还会变得和那些人没什么两样。

于是他对于容徽,其实是怀着一种特别矛盾的心绪。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的父母,是死在魔修的手里?”这一刻,当孟清野听完孟衍的那番话后,他手指蜷缩成拳,半晌才道。

“是这样没错。”

孟衍说道。

关于当年那件事的种种细节,都由孟衍重新梳理了一遍,或许是担心孟清野不相信,所以孟衍伸出手掌,将一缕残留的红黑气流捧到他的眼前,“这是我去你父母的墓地时,收集到的魔气。”

“杀害你父母的这个人出手极狠,几乎将你父母的生魂生生捏碎,这残留的魔气代表着,你父母再无轮回的可能。”孟衍继续说道。

这就证明,当时那人的确是冲着孟清野父母的性命去的,而且还是这样狠厉的手段,令他们活生生地魂飞魄散,从此消失。

“殿下身为九重天太子,行事磊落,若是他杀的,他绝不可能否认,但他没有做过的事情,谁也没有资格强硬地扣在他的身上。”

孟衍话到此处,也不由自主地收敛神情,拿出了几□□为帝君剑侍的气度,微抬下颚。

“孟衍。”

容徽原本一直没有言语,只听孟衍忽然这么说,他才开了口。

孟衍当即低首,不再多言。

“信或不信,是你的事情。”

此刻的容徽才算抬眼,看向坐在他对面的那个少年,“但若你以后,再借此生事,”

他扯了一下唇角,嗓音平淡,却无端令人生寒,“我一定会杀了你。”

容徽并不是刻意吓唬他。

同此刻眼前的这个少年时那样憎恨他一样,容徽也同样厌恶他。

只要看见孟清野,他就会想起那些纠缠他多少年都始终没能放过他的许多往事,更会想起同他眉眼相似的那对夫妇。

那是容徽曾一心想要逃避的过往。

但偏偏就是有人刻意留下孟清野,将他当作一根毒刺一般地存在,在十几年后的现在,再一次刺进容徽的心口。

或许对于之前的容徽来说,这背后之人的做法几乎如钻心毒药一般,所以容徽才会在之前孟清野忽然出现在那栋旧居民楼里,声声质问他的时候,几近失控。

于旁人而言,十五年可能很长,但对于被囚在那个房子里的容徽来说,那么多年他无以为伴,养父母的死,他的自杀,都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

而他不过是这世间的行尸走肉。

囿于苦痛之间,仿佛永远也得不到分毫的解脱。

但现在,他却又有些变了。

那些他曾一直刻在心头,始终难以忘却的人和事,似乎都已经变得没有那么的重要了。

但如果孟清野今后再敢因为这件事情而来纠缠他,他也仍然不会手下留情。

容徽并不是一个仁慈的神明。

从孟衍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起,就已经察觉到了。

但他却又无法多说些什么,因为他也的确没有办法去想象,这位流落人间多年的小殿下,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磨难。

必是极其苦痛不堪的经历,才会成就他如今这样偏执阴郁的本性。

“等等。”

在容徽站起来,想要往玻璃门外走的时候,孟清野却忽然出声,叫住他。

容徽站定,却没有回头。

他的目光仍然放在不远处的那个女孩儿身上,看着她指着周尧那张染了灰痕的脸大笑,也看着她坐在秋千上,晃荡着双腿,一幅惬意开心的模样。

心头原本积聚的阴云,仿佛在这一刻得照流霞的光彩。

“照青……跟我说了一些事情。”

孟清野将手里捧着的那杯热茶放在桌上,然后站起来,看着容徽的背影,道,“她说,我的父母,曾经对你并不好,还……”

他停顿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这些事情,是照青大着胆子,用了青鸟一族的回溯之法,窥见的关于孟清野的一些过去。

青鸟一族天生记忆力不够好,所以青鸾先祖曾创回溯之法,就是为了让青鸟后辈们能够凭借这一方法,回溯自己的过去,想起那些被自己遗忘的重要事情。

当时的孟清野还小,他还不怎么记事,但通过照青的回溯之法,他却看见了自己两岁时的某些片段。

虽然只是一些片段,但也能令孟清野看清当时的容徽在孟家,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

孟清野对于自己母亲的记忆原本就很模糊,这么多年来他也不止一次想过自己的母亲到底该是怎样一个人,他似乎还依稀记得母亲曾经在他耳畔哼唱过的小段童谣。

那时他想,他的母亲一定是一个很温柔的女人。

可在照青幻化出的那道光幕里,他却看见那个容颜与他保留多年的照片上的母亲如出一辙的女人一巴掌狠狠地打在那个身形清瘦的少年脸上。

他听见了母亲尖锐的怒骂声,也看见那个少年一声不吭地从满地的碎玻璃渣子里站起来,抹掉手背上的血迹,一言不发地走近那个狭窄昏暗的小屋子里。

孟清野去警局里了解过当初这桩案子的情况,警方当时就将容徽在案发那天的行动轨迹线查了个清楚,因为那天他在围棋馆里,将自己一个人关在一间棋室里很久,以至于没有人可以证明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那年舆论发酵,警方却未轻易断案。

在那天打扫过棋室的清洁工因为出车祸而在医院里昏睡了一段时间,后来他站出来替容徽证明清白,但这件事却被网络上铺天盖地的所谓真相给覆盖。

当然,也还是有许多人为此而感到抱歉,承认自己轻率地相信了舆论,冤枉了容徽。

可容徽,已经死了。

也还是有一些人,他们不会记得当初有一个人站了出来证明了容徽的清白,他们只会在茶余饭后谈论起自己道听途说来的某些流言,提起容徽,他们只会故作唏嘘,“啊,那个自杀的围棋天才啊,我听说他是因为杀了养父母,受不了良心的谴责才自杀的……”

“就凭那个清洁工随口说一句,就能证明不是他杀的了?”

这样的言论,屡见不鲜。

孟清野还问过当年负责这桩案件的人,他也知道当初的容徽到底报警了多少次,指控养父母虐待多少次。

曾经的他是绝对没有办法相信的,但当他看见那道光幕里的一切时,他发现,他曾为自己和父母砌起来的那座高楼,在顷刻间便已有些摇摇欲坠。

“那些,都是真的吧?”

孟清野定定地盯着他的背影,手指屈起,紧握成拳。

容徽仍旧没有回头,神情却陡然变得更加薄冷如霜。

孟清野明明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可他此刻,却偏偏还是想要亲口问一问容徽,但容徽的沉默,却让他无法再逃避眼前的事实。

任是谁,突然发现自己阔别多年,想了多年的父母居然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模样,也都会觉得有些无法接受。

容徽不欲再听下去,他直接就往外走。

孟清野却上前了两步,或许是忽然的冲动,他脱口而出,“哥。”

容徽脊背一僵。

孟清野眼眶已经有些泛酸,但他从来是不允许自己轻易掉眼泪的,他站在那儿,忽然认真地说:“对不起,哥。”

他低头,俯身对着容徽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并不能抵消他的父母给予容徽的伤害,孟清野也没有要求得容徽的原谅,而他也很清楚,自己的父母并不值得容徽原谅,此刻,他仅代表自己,代表着自己此刻心内那种难言的愧疚。

照青的回溯之法,让他看见了曾经那个身形单薄,沉默寡言的少年,也曾是那样真切地将他从婴儿车里小心翼翼地抱起来,也曾笨拙地哄过哭个不停的他。

他戴了十几年的玉坠,原来并不是父母留给他的东西。

而是曾经被母亲粗鲁地从容徽的脖颈间扯下来的物件。

那原是容徽的东西。

但听他的这一声“哥”,容徽或许有一瞬微怔,却到底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径自走了出去。

从客厅到小花园,他仿佛踩碎了周遭所有的漆黑夜色,在斑驳的灯影间,瞥见不远处的女孩儿站起来,朝他笑着招手的瞬间,好像地上那些破碎浅薄的光都变得暖了一些。

照青在给桑枝读网上看到的沙雕段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而桑枝也在笑,却在下一秒看见从昏暗处走来的容徽时,她就连忙站起来,朝他挥手,唤他,“容徽你快过来!”

初冬的夜已经足够冷,但旁边烧烤的炭火却烧得通红,偶尔还溅出几缕火星子。

但容徽却忽然想起曾经的那场初雪。

他站在窗边,看着对面的女孩儿朝他招手,言笑晏晏。

也是那一瞬,他才终于开始打量漫天飘飞的雪花,并开始留恋她的笑脸。

“容徽,这个糖是照青给的,我刚刚吃了一颗,特别好吃!”

桑枝不知道此刻的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是迫不及待地走过去,将糖纸撕开,把那颗糖凑到他的嘴边。

容徽下意识地张口,咬住了那颗糖。

甜丝丝的味道,又混合着带着青柠香味的一缕酸。

后来,照青把硬要喝酒,却一杯倒的孟清野给拖走了。

周尧和孟衍两个商量着,去最大的澡堂里泡个澡,不一会儿也溜走了。

桑枝和容徽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一起看电视。

“容徽,那件事,你告诉孟清野了?”

桑枝啃着苹果,问道。

“嗯。”

容徽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盯着电视屏幕。

“那他怎么说?他信了吗?”

桑枝说完,又会想了一下今天孟清野来时的情态,她又说,“我感觉他今天来的时候,对你的态度就已经转变了好多……一点儿也不像之前那样。”

“他信不信的,都无所谓。”

容徽对于这个话题显得有些兴致缺缺。

桑枝也没有再说下去,啃完苹果之后,她就靠在沙发背是上,盯着天花板上的那盏如花叶开合般的水晶灯片刻,她又伸手去挡住自己的眼睛。

“容徽,今天晚上你开心吗?”

容徽忽然听见她这么问,便偏头去看她。

桑枝对他笑,“我觉得挺好的,大家都在一起,多热闹呀。”

或许连容徽都没有察觉,在不知不觉间,他早已经不是孤身一人,从桑枝开始,他的身边接连有了周尧,孟衍。

无论是神明还是凡人,都不该是注定孤独的存在。

容徽也许是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他没有说话,却是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桑枝打了个哈欠,看了一眼时间。

就连忙往他怀里钻。

“快点容徽,我该回家了,我爸爸还在家等我呢。”

她紧紧闭起眼睛,抱着他的脖颈,“我准备好了。”

她深吸一口气,“你飞吧!”

容徽的目光在怀里的她脸上流连片刻,眸色深沉得像是隐没了所有星子的夜。

他低头,轻轻地吻过她的眼皮。

桑枝骤然睁开眼睛,灯光落在她的眼睛里,变成了粼粼水波般的影子。

下一秒,她的身形就同容徽一起模糊成了淡金色的流光,飞出去,跃入云霄,好似一霎灿烂的烟火。

容徽把桑枝送到了家门口。

桑枝还有点依依不舍地抱了抱他的腰。

这夜桑枝睡得很沉,第二天闹钟响起来,她按掉之后,还险些又睡了过去。

幸好桑天好特地在门外又叫了她一次。

桑枝洗漱完,背上书包出门,小区外的早餐店里买了豆浆包子,边走边吃。

容徽原本应该来接她一起去学校的。

但因他今天必须要去见那两个宗门的宗主,并听听他们这些天来到底查出了些什么东西,所以今天周尧就被孟衍叫了过来,让他和桑枝一起去学校。

这么做的原因主要是怕再一次发生像上次那样的事情。

桑枝刚走出早餐店,就看见周尧站在路边的树下打喷嚏。

“你怎么就忽然感冒了?”

桑枝咬着包子问。

“昨天和孟大人一起去澡堂,我不小心变回原形了,在水里泡了几个来回,吓跑不少澡堂子里的男人,我就只能着急慌忙地跟孟衍大人一起去追那些逃跑的人,消除掉他们的记忆……这么一来二去,我的皮毛还湿着,汗也出了,就……阿嚏!”

“……”

桑枝几乎能够想象那个乱七八糟的画面了。

彼时,路边停着的一辆车里忽然走下来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身浅色的旗袍,一张面庞却显得有些过分素淡,眉眼间多带几分岁月的痕迹,眼尾也有着极浅的皱纹。

即便是冬日里的阳光并不灿烂,女人还是撑着一把伞,站在路边,静静地盯着不远处的那个女孩儿纤瘦的背影,嘴唇微勾。

那双眼睛里的神情浓暗。

她忽然好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缀在一旁枝叶间的那一只羽毛青蓝的鸟。

极轻的笑声响起。

似乎是带着几分阴沉的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