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枝刚睁开眼睛,就被灯光投射到各色宝石上的光芒刺激得又再一次闭了闭眼,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玫瑰的花香味。
桑枝清醒了一些,身体动了一下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被乌紫色的绳索五花大绑,她躺在椅子上,根本动弹不得。
也是此刻,她在面前的镜子里看见了自己身后不远处的珠帘外,好似有一抹窈窕的身影。
纤纤素手撩起珠帘,一颗颗的珠子碰撞着,好似坠落在玉盘里,其音清脆。
容貌秾艳的女人走出来,她穿着一身暗红色绣花旗袍,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完美的曲线,涂了鲜红丹蔻的手指里捏着一把长杆烟斗,涂了深色口红的嘴唇微启,便是一阵缭绕烟雾徐徐而出。
高跟鞋踩在地上,她看着镜子里映照出的女孩儿那张白皙动人的面庞,眼睛弯起来,她轻轻地叹:“年轻可真好……”
“你是谁?”桑枝看着镜子里那个就站在她身后的女人。
她明明在酒店的房间里睡觉,可当她再次醒来,她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来到了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
黑色的窗帘将外面的阳光遮挡得严严实实,几乎漏不进一点儿光来。
这间屋子里只燃着暖黄色的灯光,照射着整间屋子里坠着的各色宝石水晶都在闪烁着漂亮耀眼的光芒。
桑枝忽然意识到,这里的一切,怎么跟赵姝媛口中所说的那个神秘商店那么的相像?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女人没有答她,反倒是伸出一只手,扶在她的椅背上,凑到她的耳畔轻声问。
嗓音柔媚,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蛊惑力。
但这些幻术,对桑枝来说,却好像并没有什么作用,女人抬头,就对上了镜子里女孩儿那双清亮的眸。
“见多了贪心的人,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你这样的,倒是有些不习惯了。”女人握着长杆烟斗,站直身体。
“你想干什么?”桑枝警惕地盯着她。
女人弯起唇角,“原是想和你做个交易,我帮你实现愿望,而你只需要将你的头发交给我。”
听她提到头发,桑枝终于确定,她应该就是那个和赵姝媛做交易的魔修没错了。
没想到,照青还未有所行动,这个女人却先找上了桑枝。
“我没什么想要的。”
桑枝拒绝得很果断,她挣扎了几下,但那绳索绑得太紧,她实在是没有办法挣脱。
“嗯,”
女人像是有些遗憾,片刻后却又笑起来,“反正这半个月来我也没什么正经生意,索性今天我也不做生意了……”
她说,“对于普通的凡人而言,我如果要得到她们的气血,就必须要同她们结契,只有在她们自愿的情况下,我剪下来的她们的头发对我来说,才是最有用的。”
“但你不一样。”
女人说着,忽然动了动手指,用她手里的长杆烟斗挑开了桑枝的衣领,也不管滚烫的烟丝烫在她细嫩柔滑的脖颈。
右侧锁骨上方那一行淡金色的小字仍在闪烁着微乳的光芒,那分明是神明留下的痕迹。
“你身上好像残存着仙灵之气的味道……”
女人看着女孩儿被她的烟丝烫得脖颈发红,甚至很快就有了水泡,但她却丝毫不在意,反而俯身凑近她,轻轻一嗅,“这种味道,一般的妖魔是很难发现的,但对我来说,这却并不是什么难事。”
女人胸前挂着一只银丝勾嵌缠成复杂纹路的精致怀表,那只怀表有些小,正中心嵌着一颗青蓝的玉石,周围还点缀着或无色,或幽蓝的碎钻。
当她凑近时,桑枝几乎可以听到那只果果怀表秒针转动的声音。
原本放平的椅子忽然被女人往上一收,桑枝转眼间就已经正对着镜子,她先是有些发懵,直到她看见女人打开旁边的抽屉,从里面取出来一把剪刀时,她瞪圆了眼睛,“你你你想干嘛?!”
“把你的头发交给我,我不伤你性命。”
女人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笑吟吟地俯身,“但如果你敢乱动,我或许就会杀了你……”
她的声音稍显甜腻,却带着几分阴森之感。
不知道为什么,在女人说完这句话之后,她胸前的那只怀表中间的那颗玉石光影微闪,桑枝就没有办法说出一句话来了。
她挣扎不了,也无法开口。
空气里的玫瑰花香变得稍稍浓烈,在各色宝石折射出的迷乱光线里,桑枝就像是一只木偶,坐在那张椅子上时,她好像连思绪都已经出现短暂的停滞,整个人都像是一只提线木偶般,任由身后那个穿着旗袍,身姿摇曳的女人一缕缕剪下她的头发。
一颗颗浸染着光芒的宝石在她的眼睛里凝聚成一点点如星子般的光影,坠在她的眼瞳里,就像是漂浮在漆黑的夜空。
直到一抹气流忽然破开紧闭的店门,烟尘四起时,大片的阳光散落进来,如驱散永夜的第一缕晨光般,刺目耀眼。
少年提着长剑,踩着破碎的门板走进来,长剑周身涌动着的透明气流四散开来,击碎了桑枝眼中那一颗颗原本浮动缥缈的星子。
珠帘散落,各色的水晶和宝石也都被气流荡尽,破碎成细碎如砂砾般的颗粒。
女人手里的剪刀掉在地上,连带着她另一只手里握着的刚刚剪下来的头发也都被风吹得四散。
如此强大的仙灵之气,令她在还没来得及看清门口出现的那个少年时,就已经转身想要逃跑。
当那把长剑破空而来,擦着气流,迅速地刺穿了她的腰腹。
女人身形一颤,半晌才低头去看自己腰腹间滴血的剑锋,殷红的血色刺激着她那张秾艳姣好的面庞顿时鼓起一层层的青筋,幻术脱落,她年轻绝艳的容颜骤然苍老,皱痕满脸,双眼浑浊,连带着被她编成手绳的那一缕黑发都在瞬间褪去颜色,化为银丝。
长剑抽出,血雾弥漫。
女人倒在地上,朦胧中,终于瞥见那少年一张犹如浸润着山间寒雾般,无暇冷白的脸。
他的眉眼间,压着深不见底的冷戾之色。
比起神明,他更像是她的同类,或许他,比她更狠。
淡金色的流光袭来,如无形的利箭一般,刺穿她所有的关节,钻心刺骨,不留余地。
女人惨叫着,她的身形在一瞬间化作一缕青烟,比香炉里飘散出来的烟雾要烧得浓烈。
原本挂在她胸前的那只怀表掉在地上,碰撞着冰冷的地板,发出清脆的响声。
桑枝在女人的尖叫声中回神,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人抱在了怀里,如夏日里最清冽的涧泉般微凉,又好似带着一丝青柠的酸,又稍有回甘。
他的气息很近,桑枝垂着眼帘,仿佛她的视线里从此就只剩下他衣襟的这一抹白,皑皑如雪,好似皎月。
“桑枝。”
彼时,她恍惚听见他清泠的嗓音,是那么清晰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桑枝刚想抬头,却被他按在了怀里。
周遭所有的镜子在这一刻碎裂成极其零散的碎片,他单手抱她起来,另一只手则覆在她的眼前。
“容徽?”桑枝轻轻地唤。
“我在。”
少年清澈的嗓音稍低。
“你回来啦……”桑枝靠在他的胸膛,因为被他的手挡住了眼睛,所以她根本没有办法看清周围的状况,她耳畔只剩他的脚步声,后来又成了缕缕的风声。
“嗯。”少年在猎猎风声之间,低首凑近她,轻轻地应。
她看不见他此刻的眼眉温柔,也无法看清他结了血痂的额头。
桑枝消失了一整天,急得桑天好到处找人,这会儿甚至跑到了警察局去,而照青磨磨蹭蹭一天的时间,才终于磕磕绊绊地想起来被她忘掉的神秘商店的地址。
可当她去到那儿的时候,却只见满地的镜子碎片,宝石水晶破碎的一地颗粒,她愣愣地站在那儿,来回看了好几遭,才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脑袋,“怎么还有人比我先到,给这儿端掉了?”
她的目光落在一地碎片之间,显得特别亮眼的那只怀表上。
照青走过去,捡起怀表,她的指腹轻触嵌在其间的那颗青玉,半晌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哇,好东西呀!”
躲在暗处的女魔修此刻已失去了她的躯壳,只余下魂灵,如果不是她在情急之下,将自己珍藏多年的跃灵符贴在身上,或许她此刻已经连带着躯壳魂灵一起,被那强大的仙灵之气绞了个粉碎。
她原本正要去捡自己的怀表,却见一个少女走了进来。
她能感应得到这个少女身上的仙灵之气,虽远远不如刚刚的那个少年,但很显然,此刻的她并不是这个少女的对手。
于是她只能咬着牙,看着少女捡起地上原本属于她的那枚怀表,高高兴兴地揣进她自己的衣兜里,转身就走。
女魔修先失了躯壳,又失了怀表,她气得牙痒,正盘算着是否该去夺舍哪个傀儡的躯壳以供她暂时使用,却忽然又见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立着一个男人。
他穿着铁灰色的西装,面庞清俊,轮廓深邃,此刻就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她时,似乎是在打量一只将死的蝼蚁。
“你是谁?”女人能够感觉得到,这个男人身为魔修,却比她要强大太多。
男人缓步走进来,“谁给你的胆子,胆敢幻化成夫人的模样。”
夫人?
女人起初并不知道他口中的夫人是谁,但当她被气流幻化而成的绳索钉在墙壁上时,她想起自己最常幻化的那副容颜。
那是传闻中,魔域女君——颜霜的脸。
这世上原本纯粹的魔修极少,大多都是凡人因为贪嗔痴念太盛而堕落如魔的,但有的人却生来就是魔修,他们比人类修成的魔修要更加强大。
而魔域现在的主人,就是那位天生是魔的颜霜女君。
“大人,大人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您放过我……”女人大约也猜出这个男人的身份或许并不一般,她连忙求饶。
但下一秒,她就被黑红的气流彻底吞噬,魂飞魄散。
男人久久地站立在满地的碎片之间,想起方才站立在那偌大的客厅里,凝望着那一扇破碎的窗的那个女人。
“他去救那个人类女孩儿了,你跟着去,如果他没有处理干净,你就替他把人料理了吧。”
他来时,女人曾这样嘱咐他。
“暮云,你记住,我不容许任何人算计他,伤了他。”
桑枝被容徽带去了他来到京都时,自己找的临时住所。
是一间并不算大的公寓。
桑枝早就想拉开他挡在她眼前的手,“你干什么一直挡我眼睛?”
容徽却是沉默不语,只是将一杯水凑到她的唇边,轻声说,“喝。”
桑枝一张口,就咬到了杯壁。
她只能先喝了一口水,然后继续去抓他的手,“你不要挡着我……”
也不知道她是自己脑补了什么,她停顿了一会儿,攥着他手臂的手指收紧,“那个,容徽你告诉我,你这几天到底去哪儿了?我给你发消息打电话你都不理我,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她都没等他开口,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她倒吸一口凉气,“难,难道你……毁容了?所以你才不给我看?”
“……”容徽一时无言。
半晌,他抱着她,下巴就抵在她的发顶,“如果是呢?”
“那你更得让我看看了!”桑枝说。
“为什么?”他好奇地问。
“我得看看到什么程度了,严不严重,如果严重……”
“如果严重?”
容徽直起身,盯着仍旧被他挡着眼睛的这个女孩儿的面庞,他问,“那你是不是……就不喜欢我了?”
“你不要给我搞送命题我跟你讲!”
桑枝起初愣了一下,然后她就双手并用,想要挪开他的手,“你快点,快让我看看呀……”
容徽原本是想要笑的,但当他看清她半掩的衣襟里的那一片肌肤好像浸润着一片红,他眼底的笑意敛尽,忽然松了挡着她眼睛的手,转而去拉开她的衣襟。
眼前原本是一片黑的桑枝骤然迎上这屋子里的光线,她被刺激得短暂地闭了闭眼睛。
也是此刻,容徽看清了她那片被烫红的痕迹,甚至还有了几颗水泡。
桑枝还没睁眼,就感觉到一抹微凉的风轻轻吹过她的脖颈,令她被烟丝烫过的那片肌肤在顷刻间终于减去了几分灼烫的痛感。
她一睁眼,就看见眼前的少年垂首,薄唇微启,小心轻柔地吹着她的烫伤。
他纤长的睫毛几乎根根分明,桑枝低头的时候,差点晃了神。
她不由地往后瑟缩了一下。
却被他拉住手腕,然后她就见他抬头看向她,那双眼瞳浸润着琉璃的光泽,漂亮得不像话,“疼吗?”
桑枝怔怔地摇头,但片刻后,她又点头。
她这样自相矛盾的表现,令容徽轻皱的眉头有半刻微松,他伸手轻轻地触碰她的脸颊,原本是想说些什么的,但在看了她片刻后,他忽然抿唇,像是在忍着笑。
桑枝摸不着头脑,但见他无暇的面庞,她终于想起来刚刚的事情,于是她伸手去捧住他的脸,瞪他,“你骗我?”
“我没有。”容徽的下巴抵在她的手掌,眨了眨眼睛。
“你知不知道你吓死我了都,我刚刚真的以为你毁容了……”桑枝开始说个不停。
容徽静静地听着她说的每一句话,目光一直停在她的脸庞,直到她说完,末了再问他一句,“你知道错了没?”
他才伸手去抱她,然后他埋在她的脖颈,“我错了。”
他是如此温顺又粘人,倒让桑枝一时间忘记了自己到底该说些什么了。
因为担心她爸爸桑天好到处找她找不到,桑枝就催促着容徽带她回之前住的酒店。
容徽的身形隐去,陪着桑枝刚刚走到酒店的六楼,就在走廊里看见了神情凝重的桑天好。
“爸爸!”桑枝喊了他一声。
桑天好在听见桑枝的声音的瞬间,他就朝她看过来,“桑枝你去哪……”
他的声音骤然卡了壳。
“爸爸?”桑枝觉得他有些奇怪。
桑天好话还没有说完,容徽指尖的流光就已经飞出去,浸在了桑天好的眉心。
他一顿,脑海里关于桑枝消失一整天的记忆就在瞬息之间被无声抹去,他反应了好一会儿,站在那儿,有些怪异地看着桑枝,“桑枝你这头发……”
头,头发?
桑枝这时才回想起来,那个女人手里拿着一把剪刀,说要她的头发。
她伸手一摸。
下一秒,她的表情龟裂了。
她赶紧掏出房卡,打开了自己住的房间的门,直奔洗手间。
容徽站在外面,抿着薄唇。
他闭了闭眼睛,下一秒就听见女孩儿的惊叫声。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桑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在镜子里看到的那个自己是真实存在的,她的头发被剪到了齐耳的长度,还参差不齐的,就像是被狗啃了似的,后脑勺接近脖颈的地方摸着还刺刺的,显然已经被剪到了最短。
她傻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好一会儿,眼圈儿渐渐红透,最终没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