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干嘛亲我

十五年的时间,或许当初的容徽仍然是某些人偶尔回想的记忆里,令人唏嘘的一种谈资。

那许多的误解,指责,都像是一张无形的密网,将他困在那些人的三言两语里,即便是选择自杀,他也还是无法从中解脱。

他原以为自己早已经不在乎。

但今夜,那个十七岁少年的质问就如同一把刀狠狠地扎进他的胸口,又让他想起了曾经自己被外界所有的舆论压得喘不过气的那种溺水般的感觉。

他原来,仍旧在渴盼着,这世上哪怕有一个人选择相信他……

那样也好啊。

“我知道。”

女孩儿温热的手掌轻轻地抚过他的后颈,她的嗓音柔软,像是这夏夜里不带丝毫凉意的微风。

声音很轻,像是在努力地安抚着他此刻所有的不安。

他缓缓松开她,在她床头的那盏台灯的暖黄色光芒铺满了整间屋子,也照着她的侧脸,照着她望着他的那双眼睛里浸染着最温柔的波光倒影。

后来窗外的月亮已经隐没光影,被层云遮挡着的夜,更显浓深漆黑。

容徽躺在桑枝的小床上,睁着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她将薄被盖在他的身上。

而她屁股下垫着一只抱枕,就坐在床边,下巴抵在床沿,任由他牵着她的手指,她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容徽,睡吧。”

也许她的声音本就带着某种能够令他平静下来的魔力,他像个乖巧听话的孩童一样,在她话音刚落时就闭上了眼睛。

有多少年,他都习惯于在每一个黑夜与白昼的交替间枯坐着,静待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他有多久都没有像今天这样,仅仅只是闭上眼睛,就已经昏昏欲睡。

她的被子有一种很清淡的洗衣液的香味,她的气息几乎近在咫尺,令他不自觉地沉溺在更深的黑暗里,意识渐渐朦胧不清。

但他的手,仍旧紧紧地牵着桑枝的手指。

夜越来越深,桑枝盯着他的侧脸,忍不住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

晃了晃脑袋,她才小心翼翼地挣脱他的手,轻手轻脚地走到衣柜前,拉开柜门,从里面抱出来两床被子,将其中一床被子铺在地毯上铺好,桑枝躺了下去,又扯过另一张薄被盖在身上。

她又小心地去牵住他的手。

最终她心满意足地躺在地上,偏着头时,她只能看见他的半张侧脸。

他的呼吸声很轻,熟睡时眉心仍然是紧蹙的。

桑枝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认真地打量过他睡着时的模样。

或许他本该是现在这样的,少却冰冷如刺的伪装,一张面庞便只剩下此刻的沉静温和,在这样寂静无声的夜色里,他的眉眼好似比窗外早已消失的月辉还要温柔。

想起他刚刚憋红了眼眶,下颚抵在她肩头时,不断重复的那些话,桑枝有一瞬又想起来她之前在那张报纸上看过的他的照片。

他的死亡,并没有让这世上关于他的那些恶意揣测消失得无影无踪,反而在那一年的网络新闻里,达到了一种新的高度。

许多人都在怀疑,是他杀害了他的养父母后,因为良心受到谴责而选择自杀。

因为警方从当时的案发现场一直没有找到一丝一毫有用的线索,在此后的许多年里,也一直没有办法侦破这桩悬案。

而屡屡“诬告”养父母虐待他的容徽,虽被警方判定作案动机并不充分,但还是挡不住外界的种种猜测。

可桑枝却坚信,他没有杀人。

因为她见过曾经的容徽该是什么模样,或许从他选择自杀的那时候开始,那许多的事情到了那些人的口中,就已经真假难辨,再也说不清了。

但桑枝想,至少她该相信他。

因为她能够感受得到,他是如此渴盼着她的信任。

少年熟睡的侧脸就像是一幅潋滟动人的画卷,桑枝久久凝望他的眉眼,脑海里却始终回闪着他刚刚眼眶微红的模样。

心头忽然有些酸涩上涌,桑枝抿紧嘴唇,不由地握紧了他的手。

沉沉睡去的容徽不会知道,

这夜睡在地毯上的女孩儿到底看了他多久,他也不会知道,彼时的她到底有多想替他分担那些可怕又沉重的过去。

在这个城市多少人朦胧模糊的梦境里,这看似无穷无尽的夜色终于渐渐散去,天空开始慢慢呈现出一种漂亮的鸦青色。

天光乍破的瞬间,第一缕晨光穿透玻璃窗,印在浅色的窗帘上,晕染成一片柔和的光影,照得房间里的两个人的身影渐渐明晰。

躺在床上的少年蹙着眉睁开双眼,在望见那一片纯白的天花板时,他似乎有一瞬发怔,也许是昨夜里许多的记忆涌上来,他忽然偏头,果然在床下发现了仍然陷在睡梦中的女孩儿。

她闭着眼睛,呼吸声很轻,白皙的面庞微微泛着粉,嘴唇是浅浅的绯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已经把被子提到了脚边,这会儿睡得四仰八叉,连底下垫着的那张被子都已经被她自己无意识地弄得卷了边儿。

桑枝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一场总是下不完的雨,所有的画面就好像只有黑白两色,猫叫声忽远忽近,少年缓步穿行在幽深长巷,走过她的身旁。

桑枝叫了一声“容徽”,却见他停下脚步,回身看向她时,又是那样陌生冰冷的目光。

当她骤然从梦境里挣脱,睁开双眼时,却正好撞见原本睡在她的床上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躺在她的身侧,此时正一手撑着下巴,垂着眼眸打量着她的面庞。

他的眼睛就像是被春日里最柔软的那一缕风吹皱涟漪,清澈含波,又似琉璃般明净漂亮。

几乎同她刚刚梦里的那双空洞冰冷的眼睛形成了最为鲜明的对比。

桑枝眨了眨眼睛,他纤长的睫毛也颤了颤。

“桑枝!”

门外忽然传来了她爸爸桑天好大大咧咧的敲门声,“起床了,快点儿!一会儿你上学该迟到了!”

或许是没有听见她的应答,桑天好在外头又喊了两声。

桑枝看见门把手被转动着,她倒吸一口凉气,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卧室的房门就已经被桑天好从外面打开。

桑枝正在推容徽,想让他躲起来,却已经来不及。

她僵在那儿,和桑天好大眼瞪小眼。

她满脑子的“完蛋了”,却并没有在桑天好那张脸上发现任何一丝一毫的异样,他也只是将门开了个缝,站在那儿打了个哈欠,“早餐钱放在桌子上,我再去睡会儿,你可别磨蹭了,免得迟到!”

桑枝机械地点了点头,整个人都傻呆呆的。

门“啪”的一声再一次被桑天好关上。

容徽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经坐了起来,像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表情变化,眼睛微微弯起来,像是有细碎的星子光影点染在他的双瞳里。

她的侧脸近在咫尺,只要他稍稍往前,就可以亲吻她的脸颊。

他的眼睛里光芒稍暗。

桑枝正松了一口气,猝不及防的,她的脸颊忽然有了一抹温软的触感,只是蜻蜓点水般的触碰,令她根本来不及反应。

桑枝瞪圆了一双眼睛,浑身僵硬。

她缓缓转头,撞见少年那双干净的眼眸时,她的脸颊就像是被顷刻间燃烧着的一团心火灼烧着浸透出好似云霞般的绯红颜色。

她的眼睛不由地眨了又眨,呼吸都凝滞了。

“你……”

憋了好半晌,她伸手捂住自己被他亲吻过的半边脸,说话都有些结巴,“你,你干嘛亲我……”

“不可以吗?”

他却偏着头问她。

那样的神情姿态,似乎是很认真地在问她。

桑枝想说“不可以”,但她支支吾吾好一会儿,声音忽然变得很小很小,“也没有……”

脸颊不争气地又红了,她胸腔里的那颗心也变得不够听话。

她撇过脸,却还是忍不住悄悄弯了弯嘴角。

收拾洗漱完,桑枝先听了一会儿她爸爸桑天好的呼噜声,才放下心来,去卧室里叫容徽出来,然后拿了书包和桌上的早餐钱,拉着他的手就匆匆地离开了家。

容徽身上有细微的淡金色光芒闪过,当桑枝在小区外的早餐店里买豆包和豆浆的时候,看见那些人有意无意地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她才知道,旁人已经可以看清他的身形。

走出早餐店,他又拿走了桑枝手里的那杯豆浆。

无论周围多少人将目光投注在他们的身上,他也像是全然没有察觉到似的,只是静静地打量着她埋头啃豆包的模样。

“我怎么觉得我今天的书包好重哦……”桑枝啃了两口豆包,皱着眉抬头,跟他抱怨了一句。

容徽将目光停在她背后的书包片刻,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但他勾了勾唇角,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伸手将她的书包取下来,替她拿着。

下了公交车,桑枝原本想让容徽先走,她再等个几分钟,然后再往学校大门那边走。

但见他只站在那儿,定定地盯着她,桑枝就耷拉下脑袋,干脆跟他一起走了。

也是今天,桑枝到了学校才发现,赵姝媛竟然已经办了转学。

她脸上的伤已经好了,而她也因为在京都面试上了一家娱乐公司的女团选拔,又要转回京都去上学了。

赵明希在林市上班,而田晓芸则带着赵姝媛回京都。

怪不得昨天晚上田晓芸连着给桑天好打了几个电话,桑天好没接,自然也没有听到田晓芸那些原本准备好要炫耀的话。

赵姝媛能得到这样的机会,桑枝也确实是没有想到。

但这事儿跟她也没什么关系,只听封悦说了几句,她也就没什么兴趣了。

封悦原本是迫切地想要问问桑枝,她和容徽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见容徽坐在那儿,她也就一直没有找到什么问她的机会。

这会儿也就只能憋着。

桑枝昨天晚上睡得晚,这会儿忍不住打了哈欠,她伸手去拉开书包的拉链的时候,伸手进去没有摸到笔袋,却摸到了毛茸茸。

还带着温度。

仔细听,还有呼噜呼噜的声音。

桑枝被吓得瞌睡虫都跑光了,她定睛一看,一只猫脑袋从书包里探出,那双圆圆的眼睛正望着她。

???

桑枝呆住了。

她转头就对上了容徽那双隐约含有一丝笑痕的眼睛。

桑枝凑近他,声音刻意压得很低,“妙妙怎么会在我的书包里?”

容徽却靠在椅背上,轻抬下颚:“你问它。”

桑枝下意识地转头又去看自己书包里的那只胖猫,它已经开始在舔自己的爪子。

“……”

桑枝还是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它的脑袋。

为了让妙妙不被发现,桑枝低头跟它说了好多话,也许它是真的听明白了,一上午都待在桑枝的课桌里睡觉。

上课的时候,赵一鸣总是觉得自己幻听了。

他一下课就跟封悦吐槽,“我是不是耳朵出问题了?不然我为什么老是会听见猫的呼噜声?”

“我也是诶。”封悦和他对视,两脸懵逼。

桑枝趴在课桌上,努力降低存在感,谁也不知道她放在课桌肚里的手正在摸着妙妙的脑袋。

她偏头的时候,就看见容徽身后空着的座位,不知道是为什么,孟清野今天没有来上课。

容徽的课桌里每天都会出现许多的小零食小礼物,那些东西无一例外,全都被他扔进了垃圾桶里。

今天也是一样。

桑枝看着他把那些东西丢进教室后面的垃圾桶里,总觉得有点可惜。

“你想要?”

在教室里各种神情各异的目光注视下,他走回来拉开椅子坐下,偏头瞥她。

桑枝一个激灵,连忙摇头。

“那个……”

这时坐在他前面的赵一鸣弱弱举手,“容同学……扔了怪可惜的,你要是不想要,你可以扔给我……”

容徽没有搭理他。

碰了一鼻子灰的赵一鸣悻悻地缩回手,转过身去。

因为玉坠已经回到了容徽的手上,所以他迫切地想要去查清一些事情,于是下午他并没有留在学校。

因为今天是周五,晚上不用上晚自习,桑枝也很久没有玩过游戏了,正好赵一鸣请她下午放学后去网吧打游戏,她就欣然应下了。

因为之前那个网吧已经成了教导主任刘新平的常驻地点,赵一鸣说他朋友还在那儿看见过刘新平打游戏,所以那里他们是不能再去的了。

找了另外一家网吧,桑枝和赵一鸣,还有他另外两个别班的朋友一起四排。

“桑枝扶我一下扶我一下!”赵一鸣被人击倒,连忙咋咋呼呼地喊人,下一秒却见桑枝操作利落地狙死了那个刚刚击倒了他的人。

“窝草,牛逼!”赵一鸣不禁鼓掌。

桑枝抽着空挖了一勺蛋糕喂进嘴里,提醒他们跑毒。

手机忽然响了两下,桑枝没来得及去看消息。

进入决赛圈,桑枝正观察着游戏里四周的情况,正琢磨着某个人的具体方位的时候,她忽然被人拽住了后衣领。

游戏里的角色不受控制,下一秒就被人给打死。

“谁啊……”气呼呼地回头,正对上身后那人漆黑的眼瞳。

桑枝一僵。

坐在桑枝对面的赵一鸣正纳闷儿桑枝怎么忽然就被淘汰了,谁知他抬眼就看见了那个穿着同他一样的蓝白校服外套的少年站在那儿,一只手正拽着桑枝的后领。

……那不是容徽吗?

赵一鸣也愣了。

桑枝背着书包,里面那只胖猫的重量坠着她的肩带有点紧,她垂着脑袋跟着容徽走出网吧,却被他忽然拿走了书包。

“容徽……”

桑枝跟上他的脚步,“你今天查到什么了吗?”

“没有。”容徽一边走,一边不忘牵起她的手。

桑枝乖乖地任由他牵,听见他的这句回答,她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说些什么才好,踌躇了一会儿,却见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桑枝疑惑地望着他。

容徽轻抬下颚,“你昨天说你想喝那个。”

桑枝一抬头,就看见前面不远处的那家奶茶店,她有一瞬发怔,她都已经忘了的事情,他却好像每一件都记得很清楚。

他忽然松开了她的手,“等我。”

下午五六点的阳光仍然炽烈耀眼,桑枝站在树荫下,呆愣愣地望着容徽的背影。

她记得他讨厌人群,讨厌热闹。

但不知不觉,他已经因为她而有了很明显的改变。

一杯加冰的水果茶被他递到桑枝的手上时,她被那样冰冰凉凉的触感唤回了神,她抬头看他,抿着唇很久都说不出一句话。

少年漂亮的眉眼落在她的眼里,无论何时,都能让她忍不住心神晃荡。

而此刻,他见她傻站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便拢了眉,小心翼翼地问:“我记错了?”

“你不喜欢这个?”

“没有。”

桑枝摇头,回答得很果断。

嗓音却有些干涩,她低头喝了一口,清甜果香入口,她弯起眼睛,冲他笑,“很好喝。”

回家的路上,她的目光总是会忍不住落在他的身上。

她大概能够感受到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迷茫与无助,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来自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周尧说,他是神。

可即便是神,他也总该有自己身世。

而他唯一可以证明自己身世的那枚玉坠,如今也并不能为他带来丝毫有用的消息,就好像这茫茫尘世,唯有他一人身如浮萍,不知来处,也终将没有归处。

“容徽。”

桑枝忽然站定,握紧了他的手。

少年闻声回首,正好撞进女孩儿那双明亮如星的眼睛里。

“不管能不能找到你的身世来历,”

他听见她温软的嗓音传来:“我都会陪着你。”

她忽然的拥抱,令他有些猝不及防,他僵直着脊背站在那儿,听见她说:

“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他明明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他更值得这世间所有美好的事。

桑枝想让他快乐。

黄昏时分的夕阳余晖是这一天最后的一抹灿烂颜色,照着不远处的高楼大厦被隐没在一片耀眼的金光之间,绮丽的流霞在天边晕染着层层云雾,像是暖色的颜料落入笔洗里,被水晕开的层层纹路。

女孩儿的字字句句萦绕在少年的耳畔。

仿佛这多年来,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她手心的温度,她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光影,始终无法令容徽移开自己的目光。

她……

容徽嘴唇微动,喉间像是被火灼过似的,烧得他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也是这一刻,他定定地望着她。

他忽然想,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执着于寻找自己的身世?

既然他生来,就已经被抛弃,那么他现在做这些,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曾经他找不到自己活着的意义,这个世界在他眼中也从来不带任何多余的色彩。

活着,已经成了一种麻木的状态。

而唯有割开自己手腕的那一刹那,他才难得地感受到了一丝无端的快慰。

可是他以为的死亡,换来的却是被困在那间房子里整整十五年之久。

恢复记忆后的容徽,仍然记得他的记忆倒退到十七岁时的那个除夕夜,少女明净鲜妍的面庞在她手中绽放的火花间忽明忽暗。

他永远记得那天她将围巾绕在他的脖颈时,他胸腔里那颗心的声声悸动。

此刻的容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但他却忽然松开了她的手,将放在校服外套的衣兜里的那枚玉坠拿出来,挂在了她的脖颈。

“你把这个给我做什么呀?”

桑枝伸手就要去摘。

他好不容易取回的玉坠,却被他如此轻易地交给了她。

容徽握住她的手,“送你了。”

当他开始试着放下过去,愿意埋藏那些所有不堪的记忆,当他这样平静地看着她的眼睛,他忽然觉得,自己一直执着的那许多事情,都已经变得不再重要。

在这个世界上,

对于如今的容徽而言,

唯有眼前的她,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她最好,

永远也不要忘记今天的承诺,也永远不要后悔今天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