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寒雾微拢,昨夜里下了雪,窗外的护栏与底下窄巷的砖墙上都覆了一层积雪,地上不平整的地砖都积着已经融化的浅薄雪水。
桑枝的窗被雾气染得朦胧不清。
在被窝里挣扎了好一会儿,桑枝才打着哈欠坐起来。
在衣柜里找了衣服换上,桑枝走到窗边,伸手用手掌将窗前的雾气擦去一些。
落着雪的天色稍暗,那种冰雪浸润的寒气仿佛就在她用手抹掉的雾气里,此刻停留在她的手指间,在开着空调的温暖房间里,这样凛冽的温度却无端令人觉得舒服。
桑枝虽然没有很喜欢冬天,却也十分喜欢这样下着雪的时刻。
她兴奋地推开窗,窗外的寒风骤然袭来,令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伸出手去接雪花时,桑枝望见对面那扇被寒雾覆了薄薄一层的窗,她根本看不清那扇窗里的情形。
也许只是巧合,又或许是那人不知不觉已在这窗前站立了一夜,此刻,桑枝分明看见那扇窗被人推开来。
站在窗前的少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搭在窗棂,他仍穿着那一身单薄的衬衣,脖颈间却是她昨夜送给他的那条红色的毛线围巾。
昨夜醉了酒,后来的许多事情在桑枝的脑海里只留有模糊不清的影子。
此刻她也只是猜想,自己昨天晚上应该是已经将那条围巾送给了他,却记不清那原是她亲手替他围在脖颈间,而他站立在窗前一整夜,从未舍得摘下。
这一刻,桑枝只是望着他,望着他衣衫的白,或是那条围巾的红。
她忍不住想,好像无论是清淡如雪,还是浓烈如火的颜色,衬着他时,都能令人只一眼,就不由心绪晃荡,神思无往。
“容徽,下雪啦!”
桑枝扬起笑脸,站在窗前,向他招手。
而站在对面的少年,也不由地微微弯了眼睛,漫天纷飞的雪色间,他那双漆黑的眼眸,却只专注地在望着她。
像是在打量自己昨夜忽然的心思微动间,为自己在这个了无生趣的尘世里,寻找到的唯一想要的存在。
活着没有那么重要,容徽或许早已经将自己这残缺的生命,当成了这世上最无关紧要的东西。
但要他活着,却对住在对面的那个女孩儿来说,似乎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而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她一个人,珍重着他的生命。
胸腔里像是裹着一团火,从昨夜她睡在他的肩头的那一刻开始,那团心火便一直长燃不熄。
容徽从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感觉。
他只是这样看着她那样灿烂的笑脸,就好似心火燎原,烧得喉咙干涩,却始终挪不开眼。
“桑枝你在叫什么?”
当桑枝还在朝容徽招手的时候,她忽然听见门外传来她爸爸桑天好的声音。
她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在桑天好推门进来的时候,她干笑一声,“没,没什么……”
桑天好觉得她有些奇怪,却也到底没多说什么,只是说了一句,“我把早餐买回来了,快出来吃。”
“好。”桑枝连忙点头应声。
待桑天好出去之后,桑枝才又回头去看对面那扇窗,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在那儿了。
那扇窗也已经紧闭着,仿佛从未有人推开过。
桑枝连忙走到她的小床边,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来,打开微信,又点开那个被她备注了“十七岁的小神仙”的对话框。
“容徽,我爸爸叫我吃早饭啦,等会儿我吃完就来找你,我们一起出去玩儿好吗?”
桑枝发完消息,就拿着手机走出了卧室。
吃饭的时候,桑枝也把手机放在桌子上,无论是吃着包子,还是喝粥的时候,她都会忍不住瞥一两眼手机屏幕。
“看什么呢你?吃饭不好好吃饭。”桑天好伸手过来揉了一把她的头发。
桑枝只是对他笑了笑,咬着包子不说话。
直到她的手机屏幕亮起来,与此同时微信提示音也响了起来。
桑枝连忙拿起手机,划开屏幕就看见了他的回复:
“嗯。”
只简短地一个字,却让桑枝忍不住傻笑起来。
那双眼睛里的欢欣雀跃是怎么都掩饰不了的。
他终于愿意跟她出去玩啦!
等她抬头的时候,就正好撞见桑天好咬着筷子,正盯着她看,桑枝脸上的笑容一僵,然后她讪笑一声,咳嗽了两声,然后开口,“爸爸……我吃完饭就要出去玩了哦,跟我同学一起。”
“男同学女同学?”桑天好摸着下巴问。
“……女同学,你见过的,就是封悦,她不是还来过咱们家嘛。”桑枝说起谎来还是有点心虚,但她还是努力地摆正神情。
“哦,那你们去哪玩儿?”桑天好又问她。
“去新湖公园。”
桑枝笑着说,“今天下雪,那里应该很漂亮。”
桑天好点了点头,“嗯,记得早点儿回来。”
“知道了。”桑枝喝着粥,模糊地应了一声。
吃完早餐,桑枝就穿好外套,又把那条红色的围巾给绕在了脖颈上,穿上雪地靴,她背着书包就出门去了。
在去隔壁小区之前,桑枝先去超市里买了一袋猫粮,她记得之前卖给妙妙的那袋猫粮已经见了底。
桑枝跑进小区里,迅速走进单元楼里,上了三楼。
桑枝刚拿出钥匙要开门,门却忽然被打开了。
狸花猫从门把手上掉下来,在看见桑枝的瞬间,就开始摇晃着尾巴,发出软绵绵的“喵喵”声。
明明它之前那么冷淡,除了容徽之外,就不爱搭理任何人,现在在桑枝面前却变得又乖又粘人。
“妙妙,开饭啦!”
桑枝蹲下身摸了摸它的脑袋,然后就连忙走进去。
容徽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桑枝送她的手机,屏幕亮着,也不知道他在看些什么,只是当那只狸花猫跑去开门时,他的目光就落在了玄关,停在了她的身上。
少年的目光仿佛仍旧阴郁冷淡,却再看向她时,那双琉璃似的眼瞳里,到底还是浸润了浅薄的温度。
而她对他的神情变化,毫无察觉。
桑枝把猫粮给狸花猫倒了一些在猫碗里,然后就走到他的面前来,“容徽,我们今天去新湖公园吧?那里很漂亮,是林市最大的公园。”
容徽垂下眼睑,应声时,嗓音仍旧有些发干。
被她遗忘了的,昨夜的那些事,却令他在此刻看见她,看见她脖颈间绕着的围巾时,又如电影般在脑海里一帧帧闪过。
心动或许是一件很忽然的事,但也许,那已是潜意识里的蓄谋已久。
被他遗忘了的那两段真假参半的十岁,再到十二岁的所谓记忆,或许也并非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他忘记了他把她当成养父母女儿,又或者是邻居家姐姐的那些错乱的记忆。
可她留给他的温度,或许已经无意识地根植在他的心头。
如果是她最初在那个暴雨天里遇见的那个早已经死在十七岁,却并未散去魂魄,反而被困在那个房子里十五年之久的容徽,或许他这辈子,无论是多漫长的年岁,他那扇早已紧闭的心门,就不会再透进一点光来,而他那副早已冷硬的心肠,也不会再有一丝的温度保留。
该是这样的巧合,令她得以遇见他的十岁,十二岁,甚至是十七岁。
那该是他最脆弱不堪的过去。
幸而她,有机会去触碰他的曾经。
“你只穿这个衣服,不冷吗?”
或许是见他出神,桑枝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纤长的睫毛不由地颤了一下,他回过神来,轻轻摇头。
或许是冷的,但他早已经习惯这种麻木的感觉。
桑枝轻触了一下他的手指,冰冷的温度似乎是从他骨子里透出来似的,她皱起眉,“你的手都这么冰了,你怎么会不觉得冷?”
她直接把背上的书包取下来,扔在沙发上,然后就跑进她之前帮他轻扫整理出来的卧室,在里面找出来一件米色的羽绒服。
那是她刚入冬的时候就买给他的,却没见他穿过。
“把这件衣服穿上。”
桑枝把衣服拿出来,递到他眼前。
羽绒服是长款的薄羽绒服,穿在他的身上也不会显得臃肿,反而很修身,红色的毛线围巾就围在他的脖颈,衬得他冷白的面庞终于多了一丝暖色。
现在的容徽似乎已经摸清了一些自己身上所具备的神奇力量的使用诀窍,而他也终于能在所有人面前显露身形。
就像今天一样。
桑枝之前有买一个猫包,原本是打算以后带着妙妙出去的时候,这样也能方便一点。
但是妙妙死活不愿意进去。
桑枝把它按进去,它就在里面炸了毛似的喵喵叫。
所以她也就不强迫它了。
出来的时候,她就把它抱在怀里。
和容徽一起坐出租车到了新湖公园,妙妙就从桑枝的怀里跳出去,一下子爬上了容徽的肩头坐着。
动作十分熟练。
桑枝也正好转了转有点发酸的手腕,“妙妙你又胖啦!”
因为今天是大年初一,所以公园里的人比平时要少许多。
桑枝和容徽一路走着,遇上的都是在这冷天里匆匆来往的零散行人。
新湖公园很大,这里的园林设计完美融合了现代与古代的建筑之美,有亭台楼阁,有假山顽石,也有清幽小径,湖畔风光。
还有一个大的滑冰场。
桑枝早就想来滑冰,却一直没有什么时间过来。
这会儿见了滑冰场,就走不动道。
她想让容徽跟她一起滑冰,但容徽却站在那儿,轻瞥她一眼,她就讪笑了一声,“那,我自己去。”
“你和妙妙在这儿等我哦!不能走掉!”桑枝不放心地嘱咐一句。
那片坚冰形成的滑冰场上,容徽眼看着她在冰上来回。
那么远远地看着,容徽都能看清她发红的鼻尖。
她的呼吸氤氲着一缕又一缕的雾气。
她似乎是一个很容易就会觉得满足的人,开心对于她来说,也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就仿佛此刻,在雪花纷飞,寒雾弥漫的这片灰暗的天色里,她穿着滑冰鞋,在冰场上转着圈儿,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人间烟火到底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气息?
那一瞬,容徽在她的身上,仿佛看到了什么。
然后……他就看见她摔倒了。
侧着身一下子倒下去,摔在坚硬的冰面上,容徽看到的瞬间就下意识地伸手,却在看见她往他这边看过来的时候,他反射性地缩回了手,背在身后。
桑枝跑过来的时候,还有点不太好意思。
她摔倒的狼狈样子被他看到了,身上还沾了些冰渣子,头发也湿了一些。
脸颊有些发红,大约是她摔倒时贴在冰面上,被那样刺骨的冰冷温度给刺激得烧红的。
容徽抿着唇片刻,指节动了动,终归还是没有忍住伸手轻触她围巾上沾染的一点冰渣。
指腹轻触的瞬间,冰渣就已经融化成透明的水痕。
他的眼睫微垂,停在她右手手背上的一点擦伤,开口说话时,他的嗓音仍旧冷静平淡:“疼吗?”
“只是破了一点点皮,不疼的。”
桑枝虽然惊异于他忽然的动作,但也还是下意识地乖乖回答了一句。
新湖公园的湖水中心有一个亭子,桑枝捧着一杯热奶茶,跟容徽坐在亭子里看雪。
这会儿的雪似乎要比之前还要盛大一些。
“容徽,你喜欢雪吗?”桑枝咬着吸管喝了一口奶茶,笑着问他。
容徽看了一眼亭外那些飘忽落下,融在湖面薄薄的冰层上的寸寸白雪,终归不忍在她那双清澈眼眸的注视下,说出一个“不”字。
“嗯。”他轻轻地应。
可这样盛大的雪天里,最惹人注目的,其实是他身旁看雪的人。
但这些,他是绝不会说与她听的。
只是片刻闪神,容徽就感受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轻触他的脸颊。
他偏头就看见桑枝手里捧着的那个她自己团的小雪球。
她的手已经发红,但她捏着雪球,弯着眼睛,把雪球往他面前递,“你喜欢的,我都送你!”
桑枝觉得,她已经取得了第一阶段的成功。
他至少,开始留恋这一场属于人间的雪。
或许以后,他还会喜欢上更多事物,到那时,他的眼睛里或许就会添上光彩。
心跳的声音在耳畔愈有强烈之势,容徽抿着唇,将目光从她那张笑脸上移开,手指不自禁地蜷缩起来。
但他刚接过来的那颗雪球,却被肩头跳下的猫一爪子带到地上,被它一屁股坐扁。
被雪冰到屁股的狸花猫“喵”的一声跳进了容徽的怀里,可它抬起脑袋,却对上了他那一双微暗的眼眸。
被猫坐扁的雪球已经渐渐融成水渍。
狸花猫却蜷缩身体,脊背僵硬,甚至还有点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