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枝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出现在她的学校,甚至她的班级里。
晕倒前一刻她在封悦手机上看见的那样一张普通的面容,是一张她并不算特别陌生的脸,因为她有时会在回家的路上遇见那个男生。
他似乎就住在对面小区的某一栋单元楼里,桑枝有许多次都见过他一个人背着书包穿过窄巷,手里时常捧着一个小的单词本,目不斜视,沉默寡言。
那时候桑枝并没有觉得他有什么不妥。
他看起来就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
可那天出现在教室里的那位新同学,又是怎么一回事?
在除却了她的所有人眼里,那位新同学的样貌都与她之前见过的那个住在附近的男生几乎如出一辙,但看在她的眼里时,他却又分明是另外一张容颜。
这原本该是出现在电影里的魔幻情节,却是那么鲜明直观地展现在了她的眼前。
桑枝当时就被吓晕了。
纵然她也曾在那几个月的时间里,悄悄喜欢过住在她对面的那个少年,但那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一种不甚明晰的朦胧情思,她也不过只是惊艳于他那一张过分出色的面容。
她分明,一点也不了解他。
仿佛是刚刚催生出的一簇星火,在还未来得及趁势燎原时,就已经被那天的一场暴雨毫不留情地浇熄按灭。
桑枝借着那天晕倒,在家装病两天,最后还是被她爸爸给硬是从被子里抓出来,送到学校来了。
“我今天要跟你黎叔叔他们骑车去玩儿,你在家没人给你做饭吃。”
出租车里,桑天好摸了摸坐在自己旁边的女儿的脑袋。
“就不能带我去吗爸爸?”桑枝歪着头望他,有点蔫哒哒的。
“我们兄弟的聚会,不能带你。”
桑天好果断拒绝,并且和她讲了讲道理,“你妈昨天还问你最近学习怎么样呢,我要跟她说你连学校都不愿意去了,她还不得立刻从国外跑回来揪你耳朵?”
“……”
桑枝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她哭丧着脸,神情萎顿。
“不是我说你,你到底怎么了?怎么忽然就不愿意去学校了?”
桑天好也没觉得她有什么厌学的倾向啊。
“……学校有鬼。”桑枝闷闷地说。
桑天好闻言,像是被逗笑了,他捏了一下自己女儿的脸蛋,“我看你就是。”
“凭什么天天你吃喝玩乐,我就得去上学……”
桑枝躲开他的手,抱怨得很小声。
无论是离婚前,还是离婚后,桑天好一直是家里最闲的那个人。
他原本也有一份软件工程师的工作,但桑枝的爷爷桑福意外车祸死亡之后,他就辞掉了那份工作。
桑家原本并不是什么富户,桑福原本也做过一些小生意,但都以失败告终,后来他就在餐馆里给人做厨子,维持生计。
桑天好的母亲在他上高中的时候就因病去世,就剩下桑福一个人带着他。
桑天好大学毕业后,桑福又失了业,也不知道他那时是怎么想的,从来没有买过彩票的他,竟临时起意就在附近买了一张彩票。
而谁也没有料想到,桑福买来的这一张彩票,竟然让他中了五亿。
一夜暴富的桑福先胡乱买了十几栋房子,又临时学着炒了一下股,结果就又大赚了一笔。
除却慈善捐款,他手里的钱还剩下许多,那明明是他曾无法想象的天文数字,可那时候,他却真的在一夜之间就轻易拥有。
这件事在当年的林市也曾引发一时轰动。
无数人眼热于桑福这样的好运气,无数“彩民”化身酸柠檬,想不明白那么大的一张彩票掉下来怎么就没砸到自己头上。
这或许就是生活才能赋予人生的戏剧性。
你越是期盼一样东西,它就越是不会到来,而旁人的无心插柳,却能成就一片浓荫。
而桑天好和赵簌清的婚姻,也缘于桑福的这笔天降横财。
赵簌清是本地赵氏企业董事长的千金,赵氏企业当时急需资金周转,所以赵家就盯上了桑家。
为了让公司度过眼下的难关,他们就有了想要让赵簌清跟于天好结婚的意思。
桑福把那么大一笔钱握在手里,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用,正好赵家抛出橄榄枝,桑福看赵家那个项目像是有利可图,他也就有些意动。
但他也并不是那种卖儿子的人,桑天好和赵簌清的事情成不成,都全凭他们年轻人自己的意愿。
于是两家人商量着,让他们一起吃顿饭,看看他俩能不能看对眼。
结果赵簌清和桑天好居然都觉得对方还不错。
赵簌清爽朗大方,桑天好幽默健谈,两个人聊天也不尴尬,甚至还挺合得来。
两个人试着在一起了几个月,就被安排着结了婚。
当时他们年纪轻,以为那样忽然而至就已经足够热烈的情感能够抵挡住岁月的变迁。
但事实却是,当他们的婚姻生活进行到第三年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明显察觉到了对方和自己在生活上的种种问题。
但当时的赵簌清已经怀孕,而赵家和桑家合作的项目也进行得十分顺利,赵家也因为秦家桑福大大方方投过来的资金而度过了这一次的危机,桑福甚至还赚回来不少钱。
赵簌清和桑天好尽力弥补彼此之间的裂痕,因为桑枝的到来,两个人谁也没有要离婚的意思。
但是日子久了,两个人还是会因为彼此在许多事情上的不同意见而争吵。
就在两个人考虑着要不要再维持这段婚姻关系的时候,赵氏企业却因为赵簌清的哥哥赵希明的种种错误决策而宣告破产。
桑福投进去的钱全打了水漂。
赵家老头原本就已经生病,又听闻公司破产,他心灰意冷,没过多久就去世了。
祸不单行,
在这件事过去的两年后,桑福就因为车祸而丧命。
那时的赵簌清说不出离婚的话,一是因为桑家的钱都损失在了赵家的投资里,她觉得自己对不起桑天好,二是因为桑枝还小,所以她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在这种时候离婚。
赵家和桑家的事情,早年在林市也算是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曾经那些羡慕过锦鲤本鲤桑福的人,最终都只剩一片唏嘘。
虽然桑福的钱没了,但他先后买下来的那几十栋房子却都还在,桑天好根本不用朝九晚五地去上班,收的房租就已经比他的工资不知道高出多少倍了。
赵簌清却并不是那种能闲得下来的人,仍然坚持着自己的工作。
所以桑枝的童年,都是桑天好陪伴她的时间最多。
因为从那时候起,桑天好就已经是家里最闲的那个人。
他的日常就是要么在家陪桑枝玩儿,要么就是骑着自己的爱车出去跟他的那群朋友们玩儿。
就像今天一样。
下了车,桑枝站在路边,手指捏着书包肩带,看着对面的三中校门,她还有点挪不动步子。
“桑枝,等你下午放学,爸爸来接你哦!”桑天从车窗里探身出来,冲她招手。
那副笑容实在有点扎眼。
桑枝哼了一声,自己往前面的斑马线走。
她从来都没任何时候像现在这样,害怕踏进学校大门的感觉。
但在校门口来回犹豫好久,桑枝听到预备铃声响起来的时候,她还是迅速地冲进了校门,在跑上教学楼四楼的时候,她又停在了走廊上,踌躇着不敢走进高二三班的教室里。
“桑枝?”封悦正啃了一口面包,往玻璃窗外望的时候,没瞧见老师,却瞧见了站在那边一动不动的桑枝。
“桑枝你傻站在那儿做什么?”
封悦推开窗,朝她招手,“你快点,等下班主任来啦!”
桑枝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迈着沉重的步子,往教室门这边走过来。
封悦咬着面包,眼见着桑枝磨磨蹭蹭的,好不容易走进教室里,拉开她身边的椅子坐下来,她连忙凑过去问了一句:“你好点了没?”
桑枝点了点头。
“那就好,”封悦说着,又想起来那天的事情,就又道:“你那天忽然晕倒可真是吓死我了……”
桑枝闻言,干笑了一声,刚想说些什么,她抬眼却见教室门口有人走了进来。
落在她眼里的,仍是那样一张干净无暇的面庞。
桑枝的表情有一丝龟裂。
这一整天的时间,桑枝都一直僵硬着脊背,连打瞌睡也没敢。
他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难道,难道仅仅只是因为她能发现他的存在,所以他就要来杀人……灭口?
桑枝浑身一抖。
窗外的阳光渐渐不再那么刺眼,转而晕染成天边一片暖黄的颜色,温柔又绮丽。
因为是下课时间,桑枝趴在自己的臂弯里,调整了一下角度,睁着一只眼睛往后瞟了瞟。
只是这一眼,桑枝却发现他此刻正偏着头,像是在看谁。
桑枝不由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发现那不就是中午才过来学校,然后就趴在桌子上睡了两节课的……孟清野?
……他为什么要盯着孟清野看?
桑枝稍稍皱了皱眉。
而那边的少年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他回过头,那双冷淡的眼瞳就那么直勾勾地望向她。
桑枝一下子就像是被火燎了尾巴的小动物似的,瞬间把脑袋冲进埋进臂弯里,双眼紧闭,动也不敢动。
一直到放学,桑枝都没敢再往后看一眼。
走出校门后,桑枝就站在人行道的绿荫下等着桑天好过来。
但当她不经意地往四周张望着的时候,正见孟清野正打着哈欠从校门里走出来,校服外套懒懒地搭在肩上,他一手插在裤袋里,直接往对街走去了。
而那位被叫做周尧的新同学,就那么不紧不慢地跟在他的身后,始终隔着适当的距离。
那一瞬,桑枝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了许多她以前看过的恐怖片里的杀人场景。
难,难道……
桑枝怔怔地看着就要消失在对街的那两抹人影,她指节稍稍用力,攥紧了书包肩带。
在狭窄潮湿的小巷里,空气里都是灰尘的味道。
容徽垂着眼帘,似是漫不经心地瞧着自己手指间细微闪烁的淡金色光芒。
再抬首看向这个站在他眼前的少年。
脑海里有关于十五年前的陈旧记忆似波澜微泛,那许多张面庞如今想来,仍旧令人憎恶。
他的眸底像是拢着朦胧不清的寒雾,却又像是不知道想起了些什么,有片刻的迷茫。
目光停在他眼前这个少年的脖颈间良久,
微青的血管在浅薄的肌肤之下,痕迹仍旧隐约可见。
他指节微动,
忽然伸手。
却是此刻,似乎有人冲破了结界,他忽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就有一只手,准确地攥住了他的手指。
彼时,原本戴在孟清野脖颈间的那枚玉坠周身忽然凝聚起一阵强烈的淡金色光芒。
光芒盛大,几乎刺得人睁不开眼。
星星点点的光影凝成了一道符纹,却又好像在瞬间被空气生生割裂,一半刻进了容徽的手掌,而另一半则印在了那个握住他手指的人的手心里。
“啊啊啊!!”
桑枝眼见着自己的手心着了火,她吓得惊声大叫,骤然松开了他的手。
女孩儿带着哭腔的惊叫声就在耳畔,容徽那张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容上终于多了几分细微的烦躁之色。
又是她。
这大约是他第一次这样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上蹿下跳,鼓着脸颊去吹自己手掌里燃烧着的火焰的女孩儿。
他讨厌她的聒噪。
手心的火焰终于熄灭,桑枝跪坐在地上,吓得眼泪都掉出来了,她转脸又看见容徽站在那儿,正低睨着她。
她嘴唇颤抖,脑子里一片空白。
眼见着他一步步走过来,那清晰的脚步声每一下都好像踏在了她的胸腔,碾着她的心脏。
当他俯下身来的时候,桑枝忽然嗅到了一抹隐秘的香味。
桑枝无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跟过来,几乎是在他俯身的刹那,她就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她双臂抱紧自己的脑袋,闭紧眼睛喊,“对不起我错了……你,你不要吸我的阳气!”
……?
容徽像是有片刻怔愣。
然后,他修长的手指扣住了她的下巴,逼迫她抬头,用那双泛红的眼睛望向他。
他在她的眼里,看清了恐惧。
于是他微弯眼眉,鲜少有情绪表露的面容骤然像是冬末的冰雪消融在了初春柔软的风里,潋滟动人。
桑枝几乎是当场呆滞。
她愣愣地看着他,几乎忘了反应。
直到她听见他忽然开口:
“这么怕啊……”
嗓音清冽,敲冰戛玉。
像是荒雪原里吹进这夏末的一缕凛冽的风,明明语气平缓,却仍旧令人无端生寒。
似无端的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