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瑜今日在城中耽误了许久,等他的车马到了城外竹屋时,太阳都快要下山了,一见到他到来,书童立时将他引了进去。
“世子爷您可算是来了,中午先生发了好大的火,愣是气得饭都没吃。”小童抱怨道。
“路上遇到了一些事,耽搁了。”邵瑜说道。
小童吐了吐舌头,说道:“说起来,您还是第一个敢让先生等的人。”
小童刚刚说完这话,屋内便传来苏荏用力咳嗽的声音。
小童怕承受自家先生的怒火,将邵瑜送到门口之后,立时急匆匆的跑了。
苏荏听见邵瑜进屋的声音,立时将身子转向一旁,没好气的说道:“君子重信守诺,你倒好,约了我吃午饭,我巴巴的让人去抓了新鲜的河鱼,又亲自去钓了一篓子虾,偏生你让我等了两个时辰,也不见个人影。”
邵瑜见着苏荏四十多岁的人了,此时却是满身的孩子气,颇有些无奈,说道:“三个时辰前,我就派了人过来,道有事,可能会迟,让你无须等我。”
苏荏冷哼一声,说道:“爽约便是爽约,就算派人来说了,不也还是爽约吗?”
邵瑜忽然觉得他这话说的也颇有些道理,立时便端正了自己的态度,道:“今日是我来迟了,先生有何吩咐,尽管直言,瑜绝不推辞。”
苏荏闻言立时双眼发亮,微微抬了抬下巴,说道:“往常下帖子请你,你总是不来,说要上门拜访,你也总是说有事,如今既然让我逮着了,那这个月,你还得再赴两次我的约,你不能推辞,也不准迟到。”
苏荏很喜欢和邵瑜论道,就算两人之间说话并没有一个明确的主旨,只是随意的闲聊,也经常会给苏荏一种茅塞顿开之感。
邵瑜虽然年纪不大,但对于许多事情的看法,都十分新奇,总是会在不经意间,给苏荏不少新的启发。
苏荏本就是当朝名士,满腹经纶博观古今,他常年居住竹屋,对于身外之事,早就没有了多大的需求,如今他活到四十多岁,最大的追求,便是能够学习更多的知识,对这个世界拥有更多的了解。
邵瑜这样一个行走的知识库,让苏荏遇到了,便一心抓着不想放手了。
先前邵瑜不应苏荏的邀约,倒也不是厌烦了苏荏这才故意拒绝,只不过苏荏前几次下帖,正好全都赶上了侯府的多事之秋,邵瑜处理内务都忙不过来,自然也没时间陪着苏荏论道。
邵瑜今日应下邀约,其实也有些许借着苏荏的名声为自己背书的意思,他这段时间长期窝在侯府,压根不曾外出,贸然外出,定然要有一个合理的理由,苏荏的邀约,对于邵瑜来说不值一提,但对于外人来说,这却是一个十分让人信服的理由。
借了苏荏的名头,又害得苏荏多等了,因而此时邵瑜对苏荏也颇觉得有些理亏,他本以为苏荏会提出一些让人为难的要求,但没想到这样一位名士,提出来的要求竟然会如此卑微。
“两次,这可是你应下的。”苏荏见邵瑜同意,面上立时露出喜色来。
看着他这样子,邵瑜也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苏荏这个人对于旁人的私事一向漠不关心,今日对于邵瑜的私事却难得起了好奇之心,便问道:“你今日到底是被什么耽搁了?”
苏荏才不愿意承认,自己是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比自己的邀约,更加吸引邵瑜的注意力。
“遇上有人打着我的名头,在外面对人行凶。”
邵瑜将今日发生的事情简单的输了一遍,待听到那些凶徒打算废掉陈琛的双手之时,苏荏面上立时满是愤慨。
苏荏如今虽然活的通透,不再在乎名利,但他依旧还是个读书人,自然知道右手对于读书人的重要性,越发觉得这幕后之人当真是杀人诛心。
“那书生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等到乡试之后,他约了我吃酒,正好介绍给你们认识。”邵瑜说道。
苏荏如今交朋友极为严格,若是旁人这样说话,他立时就要说需要对方回答问题才能见面,但邵瑜说的,他立马就应了下来,甚至还补充了一句:“这次吃酒,可不算那两次邀约。”
邵瑜无奈的点点头,又问道:“东西呢?”
“一来就要东西,你把我当苦力?”苏荏不高兴的问道。
话虽这么说,但他还是老老实实的将东西拿了出来。
邵瑜接过那一份画卷,摊开看了一眼,这才点了点头,说道:“多谢。”
邵瑜最终还是敌不过苏荏的邀请,留在竹屋住了一晚上,算是满足了苏荏想要抵足而卧的愿望。
这一晚上,苏荏嘴巴就没停过,似是恨不得将好于脑海里的东西全都掏出来才肯罢休一般,无论他说起什么,都要朝着邵瑜问一句:“你有没有什么别的看法?”
求知欲旺盛的,像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孩子。
任是邵瑜自诩耐心十足,到了后来,也只恨不得将耳朵捂住,不想听苏荏的唐僧念经。
邵瑜被吵了一整晚,第二日早晨醒来时,眼底都是乌青,心中满是后悔,觉得日后再也不听苏荏的规划,做什么秉烛夜谈抵足而眠的破事。
“我家里还有事,先走一步。”邵瑜拒绝了小童将苏荏喊起来的提议,如同逃跑一样的离开了苏荏的竹屋。
等回到了邵家,见到冯贞娘,话都没来得及说两句,便倒头睡了下去,直到下午方才悠悠转醒。
“你可算是醒了,妹妹还在外面等着你呢。”冯贞娘笑着说道。
邵瑜摸了摸自己的太阳穴,随口解释道:“苏兄就像是念经的老和尚一样,愣是缠着我说了一晚上的话。”
冯贞娘听得好笑,说道:“苏先生学识渊博,偏偏脾气古怪不爱见人,他愿意跟你说话,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
邵瑜笑了笑,很快又一扫之前缺觉引起的疲惫,从床上爬了起来。
邵如玉在外头急的团团转,邵瑜一夜未归,尽早她又收到了一根外祖家送来的银簪。
她和舅舅苏节早有商定,若是今日送过来的是耳坠,那便说明事情已经办成,若是送过来的东西是银簪,那就说明事情失败。
因着苏夫人已经被发配离京,邵如玉获得颇有些胆战心惊的意味,侯府的人员变动,虽然波及到她身边,但她大部分的下人全都保全了下来。
可如今侯府是外松内紧的状态,有专人负责在外跑腿,因而内宅的丫头婆子想要出去,都要经过层层通报,人出不去,东西倒是可以出去,不过一样要接受检查。
故而邵如玉也不敢贸然传信出去,怕再半路上就被人发现不对劲,这才相处这样复杂的传信方法。
早晨那送银簪子的苏府婆子,除了将东西送到,还说了一句在旁人看来十分寻常的话。
“昨日我家大人,在醉香楼附近瞧见了世子爷,只是没来得及跟他说话。”婆子这般说道。
对于今日的这份差使,这婆子也觉得有些没头脑,她只觉得侯府这样富贵的地方,明明什么都不缺,怎么自家姥爷还要巴巴的送一根银簪子过来,倒是显得苏府太过寒碜了。
当时邵如玉听了婆子的话,心中却是咯噔一下,想到那跟银簪子,立马便明白,事情失败的原因,是和邵瑜有关,因而邵如玉才会在听见邵瑜回府之后,立马巴巴的跑过来打探情况。
邵瑜一睡睡到下午,邵如玉甚至还跟冯贞娘蹭了个午饭,终于等到邵瑜起身,邵如玉如何能不着急。
“哥哥昨日去了哪里?”邵如玉问道。
邵瑜还未开口,一旁的冯贞娘就有些心疼的说道:“你哥哥中午直接睡了过去,还没有用膳,妹妹有事不妨等等,先让相公吃点东西再说。”
邵如玉一愣,紧接着就见厨房里送了一碗鸡汤面,并几碟子脆爽的小菜。
邵瑜坐下来,挑了挑筷子,他吃饭也不需要别人在一旁伺候,很是条理斯文,看起来贵气十足。
可邵瑜越是慢条斯理,一旁等着的冯如玉就越是着急,甚至恨不得冲上前来,将面条直接倒进邵瑜的嘴巴里。
邵瑜磨磨蹭蹭的吃完了那碗鸡汤面,又十分细致的一口一口将小菜吃了个干净。
那磨磨唧唧的样子,看得邵如玉想骂人。
一旁的冯贞娘还关切的问道:“相公是习武之人,吃这么多可够?不如我吩咐厨房再下一碗面条。”
邵瑜摇了摇头,冯贞娘这才喊人端了漱口的茶水过来。
见邵瑜终于吃完饭,邵如玉便又问了一遍。
邵瑜却一脸诧异问道:“昨日我干什么去了,你是知道的啊,我和苏先生约了论道,一时谈兴正浓,晚上便在城外住下了。”
邵如玉额角抽了两下,她压根就不关心什么苏先生,她想知道的是陈琛的事,想知道事情没办成,邵瑜在其间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自己到底还有没有弥补的机会。
邵如玉被邵瑜卡得焦急,忍不住直接追问道:除了苏先生处,哥哥还去了哪里?去了醉香楼吗?”
邵瑜明知道邵如玉想打听什么,但还是装出一脸诧异的样子,问道:“妹妹怎么知道我去了醉风楼附近?”
邵如玉被质问,立时将今早婆子来过的事情说了一遍,这些都是光明正大的事情,因而邵如玉也不怕引来邵瑜的怀疑。
邵如玉只觉得自己每次询问,似乎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回答,越发觉得和邵瑜交流困难,又因为在嫂子的院子里等了这么久的缘故,她越发觉得心累。
“哥哥去醉香楼做什么,难道又是借道去花街?”邵如玉一脸天真的问道,目光却忍不住看向冯贞娘。
只是冯贞娘听了她的话,面色却没有半点改变,依旧是一脸柔和的看向丈夫,这样一幅望夫石的模样,看得邵如玉不禁觉得牙酸。
“路过那里,花街两个字,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能说的吗?”邵瑜皱眉问道。
邵如玉立时低下头。
邵瑜看向妻子,说道:“昨日本想去那边买一些糕点,但不凑巧遇上了陈家那小子。”
听到“陈家那小子”五个字,邵如玉立时竖起了耳朵。
冯贞娘微微一愣,便轻笑着说道:“这倒是巧了,你昨日遇见陈公子,今日妹妹就巴巴的上门来问,倒是跟约好的一般。”
邵如玉被嫂子打趣,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意,只冷冷的说道:“我们只是有一桩婚约,未来如何,谁知道呢。”
冯贞娘听了一愣。
邵瑜却在一旁说道:“妹妹说的倒是不错,未来如何,谁能知道呢。”
冯贞娘有些诧异的看向丈夫,她没想到丈夫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自己是在明知丈夫是个纨绔的情况下,依旧嫁进侯府,因而便觉得妹妹也该当个守诺之人。
“陈琛昨日险些被人打断右手,已经决定要退亲了。”邵瑜说道。
邵如玉闻言,立时面上一喜,但很快又强行压住笑容 ,装作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说道:“他想退亲就退亲,他当自己是什么人。”
“妹妹不愿意?”邵瑜诧异的问道。
邵如玉一愣,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回答。
邵瑜紧接着说道:“如果你不愿意,我便替你跟陈家小子好好说一番,打消了他退亲的念头。”
“不用!”邵如玉立马喊道。
只是她这么一喊,邵瑜和冯贞娘立时全都诧异的看向她。
“君既无情我便休,何必非要在这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我又不是嫁不出去。”邵如玉强行解释道。
邵瑜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接着说道:“你也不用担心,陈琛这一次,是真的要退亲了。”
虽然苏节传信说事情失败,也不知道陈琛的右手到底有没有断,但今日能够得到退亲的结果,邵如玉便感觉松了一口气。
一旁的冯贞娘却觉得十分荒唐,说道:“好好的亲事,怎么说退就退?怎么能如此不讲信义?”
冯贞娘不知就里,还以为是陈琛三心两意,这才要退了侯府的亲事。
“陈琛虽然家境贫寒,但人品贵重,颇有君子之风,看他的言行见底,仅此乡试金榜题名问题应该不大,说不得未来,他能位极人臣。”邵瑜说着,目光盯着邵如玉。
邵如玉听了这话,面上只是愣了一瞬,位极人臣虽然是快大饼,但没有发生的事情,谁也说不准。
且就算位极人臣,那也只是臣子,如何比得上皇帝王爷身份尊贵。
邵如玉将心底隐隐约约的遗憾抛在脑后,只说道:“就算他再好,可惜是个贪花好色之人。”
邵瑜轻笑一声,问道:“妹妹又是从哪听说的这些话?”
邵如玉随口说道:“下人传的。”
“这些话,妹妹日后还是不要再说了,何必平白污了人家的名声。”邵瑜说道。
邵如玉并不应答,倒是一旁的冯贞娘满心不解,道:“既然相公对陈公子评价如此高,那他为何会背信弃义,打算退掉这门婚事?”
邵如玉闻言,心下一惊,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的看向邵瑜。
邵瑜也似笑非笑的望向妹妹,说道:“若是他不退亲,只怕命都要没有了。”
“哥哥,哪有这般夸大其词的,何至于要闹得这么可怕。”邵如玉说道。
“昨日有人打着我的名头,纠结了一群地痞无赖,想要对陈琛动手,那些打手们指明了让陈琛退亲,甚至还打算废掉陈琛的右手。”邵瑜解释道。
他心下却觉得邵如玉是被怨恨蒙蔽了双眼,学了苏夫人行事如出一辙的贪心,既想要退亲,又想要抹黑邵瑜,所以才会将事情办得这么不漂亮。
若是邵如玉稍微聪明一点,就知道打着侯府世子的名号,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旁人,这幕后之人和侯府有着莫大的关系。
便是想要有一个名头,完全可以打一个“邵如玉爱慕者”的旗号,这样便是陈琛心下起了怀疑,也不会那么快锁定邵如玉。
“为何行事会如此狠毒?”冯贞娘忍不住惊呼出身,她家中也有在读书的兄弟,自然知道右手对于读书人的重要性。
“遇上了这样的事情,哥哥是怎么做的?”邵如玉试探着问道。
邵瑜双眼直直的望着妹妹,轻声说道:“当然是将这些地痞无赖全都送进官府,让京兆府尹对这些人严刑拷问,势必要抓出幕后指使他们的真凶来。”
邵如玉微微一愣,紧接着又追问道:“那京兆府问拷问出来了吗?”
邵瑜定定的望着她,问道:“妹妹希望拷问出来吗?”
邵如玉一愣,心底满是惊疑不定,她不是直接经手人,当然不知道舅舅是如何在背后操控此事,但她也很害怕这些人会将舅舅供出来。
舅舅露了头,她当然也跑不掉。
“哥哥怎么会这么问,我自然也很担心陈公子的安危。”邵如玉强笑着说道。
“既然你这样担心他,那不如这般,等他乡试结束,我陪着你去安慰他,说不得,妹妹去安慰他了,他就不会再动退亲的念头。”邵瑜建议道。
绕了一圈,又将事情绕了回来。
邵如玉闻言,面上神色顿时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