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王府大得很,莲衣裹着湿衣裳从花厅走回世子所,一入夜便不负所望地发热了。
戌时她便感到乏力畏寒,以为穿得少了,便往身上裹了厚厚的棉袍,等到酉时在世子寝殿伺候洗漱,她提溜着热水注入铜盆,水汽蒸上来,熏得她晕晕乎乎的。
她知道自己烧起来了,一定是入夜候在门外吹冷风的缘故,想着快些将世子给敷衍了就到香喷喷的被窝里躺着,要是明早起不来,即便罢工扣她月钱她也顾不上了。实在是太难受了……
“莲衣,你过来。”慕容澄人在内寝,不知为何忽然叫她近前。
莲衣本想忙完了赶紧走,又不得不飘飘然蹭步进去,怕过病气给他,站得远些,“我来了,世子爷。”
房里光线昏黄,慕容澄一身雪白中衣坐在床帏后边,像是故意不看她,“…你站过来。我同你说个事。”
莲衣蹭过去些,耷拉着脑袋像朵枯萎的粉红色小花。
慕容澄觉得她有些反常,定睛一看,却见她软绵绵倚着镂空隔断,头微斜,浑身杨柳枝般柔软,两颊也如敷粉般红润。
慕容澄心头触动,不禁多看了几眼,表面却哂笑道:“又在玩什么把戏?我说你今日送水怎么来得迟,原来是去攃粉了,你可真是越来越敢想了,大晚上打扮成这样来我寝殿做什么?”
啊?
莲衣眼下烧得昏沉,根本无从理解他的意思,只想快些敷衍了事,“…世子爷找我何事?”
慕容澄不知为何心中窃喜,笑道:“好,那就先说正事。”说罢别开眼不看她,两只手没来由开始攥床沿,“琼光为你找过我,他说他这辈子办不成婚事,本来想纳你,但是被我给抢先了,他以为,以为我不…总之我就问你,愿不愿意去安宁宫?”
啊?
莲衣脑袋晕得很,听得云里雾里,迟钝地问:“真的吗?”
慕容澄问:“你要去?什么真的假的?真的又怎么样,假的又怎么样?”
莲衣觉得怪怪的,就好像慕容汛本来被一层柔白的轻纱罩着,可是这层纱被人扯开,一切都变得过于清晰,本来谪仙般的琼光郡王,怎么可以管人讨要婢女呢?
她像是已经忘了自己就是这个婢女,于是摇摇头,“婢子不去。”她还要回家呢。
慕容澄高悬的心放下来,脸上不经意浮现笑容,对她赞赏有加,“这就对了,做人就该务实,不能想着一步登天。”
他一把捞过床尾拐棍,两下跳到她跟前质问,“既然你如此脚踏实地,今晚做什么敷了粉来我寝殿?”
莲衣不禁怀疑是自己病糊涂了才听不懂,强撑的精力也快被消磨殆尽,狐疑问:“世子爷,我好像是烧糊涂了,怎么一句都听不懂啊?我没敷粉,我哪有钱买香粉……”
话音刚落莲衣就撑不住了,整个人被抽干精气似的贴着隔断往地上坐,慕容澄赶忙丢开拐棍将人拦腰抱住,怀里的身躯有多软且不去论,他只觉自己抱了个火炉,女子身体这么烫是正常的吗?
“平安!”慕容澄扯直了嗓子,“平安!叫医官!”
王府医官最初以为自己是来给世子看腿的,岂料进殿看到世子健步如飞,抱着个小女子放到外间罗汉床上,要他诊断。
医官和平安都云里雾里,直到给莲衣诊完脉还有些不知所措。莲衣中途醒过来,迷迷糊糊看到自己被三个人影围着,像极了蜀地人围炉涮菜的那口锅。
医官说这就是寻常伤寒,等热退了也就好了,于是给她灌下汤药,放着她好好休息。药效上来,莲衣便昏迷般沉沉睡去。
翌日辰时莲衣醒在世子寝殿,她现□□温如常,没有大碍,但昨夜却是烧了个天昏地暗,几度呓语。
依稀记得前半夜身边有个人替她用冷水擦脸,她还握着那人的手喊娘……现在回想实在是太令人汗毛倒竖了。
莲衣抱着被子坐起来,努力回想昨夜的事,她脑袋还沉甸甸的,半点提不起劲,扭脸看天色,早就过了世子晨起的时辰,殿里应当没人了。怎么也没个人将她叫起来?
坏了坏了,这下真要扣她月钱了。
寝殿里间依稀传出翻身的动静,莲衣微微一怔,两脚够到地上,蹑手蹑脚进去查看。
却见慕容澄睡在架子床内,破天荒没有放下避光的床幔,睡姿随意,甚至一条腿挂在床沿,像是随时都要醒过来。
慕容澄昨夜几乎没睡,不想被人知道他守了个婢女一晚上,因此屏退宫人,只留下医官陪他守着。可怜那医官胡子花白是个半百老头,大半夜托着下巴坐在桌边,不过也有好处,活到这岁数第一次看到贵人伺候下人。
临走时慕容澄叮嘱他不许说出去,那医官看这岁数的男女就跟看自家孙儿似的,笑一笑,鞠礼便退下了。
慕容澄一夜未眠这会儿睡得迷糊,听见脚步便翻身支使,“…拿水来。”
莲衣连忙踩着小碎步过去倒水,小心翼翼将水杯凑到他唇边,“世子爷,请用水。”
慕容澄坐起来接过水杯一饮而尽,不光人是懵的,甚至连眼睛都不曾全然睁开,闷声沙哑问:“莲衣醒了吗?”
“回世子爷的话,我醒了。”
此言一出,慕容澄也跟着清醒,丹凤眼倏地睁开,亮堂堂看向莲衣,见她小脸煞白,身上衣裳皱皱巴巴,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你能起来了?”
“婢子能起来了。”
莲衣有些想问昨晚发生的事,又害怕给世子所添了麻烦惹他不快,便先将马屁拍在前边,“世子爷您人真好,还留我在这儿过夜,寝殿的地龙总是烧得热热的,我昨晚一晚上都没觉得冷。”
慕容澄觉得好笑,将她拆穿,“你都烧成火人了,还怎么觉得冷?”本想问问她现在感觉如何,可一想到自己昨夜自作多情,便一万个不自在。
“你——”“我——”
二人异口同声,慕容澄挑眉示意她先说。
莲衣吞口唾沫,踟蹰道:“昨晚上给世子所添麻烦了,眼下我已经不觉得难受,今天便能如常当班,绝不旷工!”
眼前的酱萝卜病一场成了萝卜干,就这样还满脑子想着她的工钱,慕容澄真想吓吓她,“噢,是嘛,那你可记得昨晚你喝的药?”
莲衣记得,那会儿她还算清醒,是医官一勺勺将汤药喂给她,便点了点头。
“你可知那药有多名贵?”
“啊?”
“啊什么?难道不用从你工钱里扣吗?”
也就是病了一场,否则莲衣真要蹦起来,“不行!”随后发觉自己反应太大,顶撞了世子,随即安静下来,默默贴墙站着。
“怎么不说话了?”
慕容澄一瘸一拐朝她走过去,几步路走得心里百转千回,先想到昨夜他衣不解带地伺候她,又想到她这颗卡钱眼儿里的脑袋,到底是真不解风情还是故意吊着他?真叫人气不打一处来。
他问:“平时伶牙俐齿,病一场成哑巴了?”
莲衣只觉自己渐渐被圈进片颀长的阴影,他走过来,影子也像移了一座山似的压在她身上,叫她备受压迫,透不过气。
目光所及是世子的中衣领口,被他一觉睡得松散,能看见光洁细腻的浅麦色肌肤,以及他胸前一道浅浅沟壑,叫她不由愣神,男人也有胸吗?
慕容澄跟她目光看向自己,“大胆,你在往哪儿看?”
莲衣忽而回神,惊得直结巴,“我我我我…”遂捂上双眼,“我没看!”
傻子。慕容澄轻笑看向她脸蛋,那双惯常灵活的眼睛被双手捂住,因此整张脸上只剩下她的鼻尖和一颗红似樱桃的嘴。
这两瓣唇嗫嚅地问:“我有个月的月钱被扣光了,打兔子也没得着赏钱,世子爷…那药就不要从我月钱里扣了吧……我想别的法子来抵,您看行不行?”
“抵?”慕容澄目光不曾从她嘴唇移开,自认心如止水地发问,“拿什么来抵?”
莲衣双目紧闭颤颤巍巍,“我,我想想。”
“好好想,想不到我就把你……”
“把我?”
“做成狮子头。”
“别!”莲衣将脸捂得更严实了,根本就是抱着脑袋。
她正想呢,外间平安听见了说话声,他大步流星端着热水进来,“世子爷!您醒了吗?这快到读书的时候了,不能再耽搁了,再耽误就——”
年少无知的平安绕过内寝隔断,撞破了极度震撼他纯洁心灵的一幕。
世子爷素来盛气凌人,此时却将两臂松弛搭在白墙,身躯微躬,目光轻柔地注视着身前女子,而那被环抱姿态禁锢的女子别说捂着脸,就算化成灰平安都认得,那是莲衣啊,是每天被世子百般嫌弃,嘴上挑剔八百遍的莲衣啊!
那厢不明就里的莲衣缓缓分开指缝,偏脸看向隔断那头的平安,她根本不敢抬头看慕容澄,生怕迎上一张火冒三丈的脸。
“平安,平安你快来,哎呀我好像又发烧了,我先下去了,这儿就交给你了。”
说罢她一弯腰,灵活地从慕容澄的胳膊底下钻出去,跌跌撞撞地来到外间,趿拉着脚后跟踩扁的布鞋就跑走了。
平安目瞪口呆,扭头看看门外,又转回来看看屋内,是他没睡醒吧?赶紧扇自己两耳巴子,疼!疼得很!
慕容澄瞥他一眼,掣过外袍披上,“干什么呢,不是说我快迟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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