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就要平安无事到过完年,谁知京城传来书信,说荣德郡主夫妻两个正在来往蜀地的路途当中。
大女儿携同姑爷从京城远道而来,还赶在年前,连一个春节都等不了。信纸上写得简单,只说为走亲访友,可说得越简单就越有猫腻,哪有挑年前往娘家走动的?
蜀王收到书信便显得坐立难安,荣德郡主名叫慕容明惠,与慕容澄一奶同胞,大他五岁,从小将这弟弟当个有趣的小玩意,牵着他、捉弄他。
明惠上次回家是在四年前,时隔多年,小外孙也六岁了,阖家为她回来高兴,却也聚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想不明白她为何赶在年前跑这一趟。
“怎的突然就回来了?也没个征兆,信写过来就说在路上了。不会和京城婆家闹矛盾了吧?”说话的是慕容潜的生母许夫人,小门户出身,但也从不闹出什么幺蛾子,静静悠悠的一个人。
蒋侧妃道:“若是如此明惠就自己回来了,不会带上魏姑爷和孩子。”
蜀王妃到底了解自己女儿,头胎生的孩子待在身边的时间最长,总是更知心,“明惠是个识大体的,她若是紧赶着回来,不带着姑爷我要担心是她房里有事,可她这次专程回来,真叫我担心是咱们家里有事。”
三个儿子坐在下首,慕容潜颇有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洒脱感,毕竟他是庶子,家里有好事落不到他头上,坏事也还有两个兄长顶着。
慕容汛入了冬咳得厉害,碍着厅里人多,始终握拳在唇畔,闷声震胸。
蜀王妃留意到他,便叫宫人到外头将地龙烧热,让慕容汛先到间壁暖阁稍作,别干等着。
蜀王妃问:“澄儿呢?不是派人去叫他了?怎的还不来?”又道,“王爷又去哪了?是他将这信拿来给我,这会儿倒不见人了,这父子两个,真是慢都要慢到一起,别的时候真不觉得他们俩如此相像。”
要说慕容澄此刻人在何处,外头下过雨路滑,他拄着拐步行缓慢,莲衣和平安跟在他身后像极了左右护法。
结果走着走着,“出溜”一下子莲衣坐到了地上。她踩到被打湿的烂叶子,摔了个屁股墩。
慕容澄左手边人突然没了,也一愣,低头看她摔得结结实实,实在忍不住不笑。
莲衣摔得不狠,只是屁股坐进水坑里,凉飕飕的,见他在笑,免不了气鼓鼓地动了一番脑筋,“婢子是替世子爷摔的,我先摔了,您就不会摔了。”
“荒谬,没听过这种说法。”慕容澄朝她抬抬下巴,“还起得来么?”
“起得来。”莲衣费劲将自己撑起来,刻意往后缩着点,她知道背后湿了有碍观瞻,但又不能以此为理由下去更衣,耽误慕容澄的时辰。
平安那缺心眼的还在笑,“我瞧瞧,我瞧瞧你摔得。”
他就是个憨子,打小跟着世子没接触几个姑娘,又因为莲衣性格直率,便还想探头去看莲衣后背摔得多狼狈。
莲衣见状往后撤了半步,慕容澄抬起拐棍将二人隔开,“看什么看?过来扶着我,你也想我摔上一跤么?”
“婢子这就过来。”
“不是说你。你走后边。”
莲衣有些怔然,算是品读出了这句话背后的关怀,看向慕容澄的眼神显得很是感激。
可那眼波融融的笑意落在慕容澄眼里格外叫他羞赧,他还从未替母妃、姐妹之外的女子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更没有收获过诸如此类的感谢之情。
于是他变得局促,“…你走后边,免得再摔倒绊着我。”
这叫什么话!真叫人感激不起来!莲衣一撇嘴,欠欠身道了声“好”,就知道世子不会这么好心。
等到花厅外,慕容澄叫她独自留下,“你身上一股泥水味,别进去了,到暖阁去弄弄干净,不必随侍。”
莲衣应了声,独自到暖阁去,想着在暖阁用手绢擦擦裙子,再烘一烘干,不至于走回去的时候还是一屁股泥水。
慕容澄拄拐跳过门槛,花厅里就连蜀王都到了,举家等着慕容澄压轴登场。
花厅内氛围有些凝滞,因为蜀王适才缺席不是为了别的事,正是郭藩台下值顺路来访,给他带去了京城的消息。
蜀王妃见慕容澄姗姗来迟,板起脸叫他落座,“澄儿,坐下。”
蜀王见人都来齐了,饮茶道:“比起明惠省亲,还有一事我要说在前头。二者…或许相关。”
蜀王妃探身问:“何事?”
蜀王两手交握在膝头,蹙眉道:“郭藩台今晨收到信函,前阵子户部有朝臣谏言出台新法度,说是十年未曾修订玉牒,今年修订发现上头在册的宗室子弟还在位的只剩一半,其余的不是犯了事就是已经过世,但几乎都从来不被上报除名,反而仍旧顶着他们的名头吃空饷。”
蜀王妃看向他,“咱们家就这几口人,十年也没有变化,你这时候说这件事,难道明惠是为了这事回来?可这和咱们家也没有关系。”
“信上没说,还只是猜测。”蜀王想了想,转述道,“户部拿玉牒做文章,将几个藩王推到了风口浪尖,说宗室子弟自小博览群书有名师指点,更应该胸怀天下,为大豊所用。”
“这是好事啊。”蒋侧妃目露欣喜,温声对王妃道,“姐姐,这是要一改圣上登基以来的传统,放宽对藩王的规矩了。”
乍听来确实如此,可蜀王妃却觉得不大对头。当今圣上没有理由对宗室子弟手软,他是九五之尊,又曾吃过藩王佣兵自用的亏,不可能心情一好便用一道手谕解除大豊对藩王的限制。
“圣上对此作何感想?”慕容澄原本只是听着,平安正往他脚下垫马扎,他看向父王母妃,“我虽仅见过圣上寥寥几面,但也知道他不会听从这番谏言。”
当今圣上是个手腕铁血的年轻皇帝,他的所有决策都经过深思熟虑。
蜀王皱眉道:“怪就怪在,京城那边的口风说圣上已然首肯。”
“不可能。”蜀王妃摇摇头,目光冷静,“这不可能,圣上定然别有深意。选拔宗室子,之后呢?可是就要调任京城,不许回家了?”
此言一出,众人噤声。
听起来的确如此,表面选拔有能力的宗室子,实际是在选拔人质。回头将人弄到京城,封个闲散官职,宅门一关,每日早朝,如此管控比禁足封地还要严格。
正厅里一时寂静,暖阁内的莲衣也静得像只瘟鸡。
她没想到慕容汛会在这里。一进来哆哆嗦嗦搓着手关门,从那时候他就坐在她身后,等她一转身,暖烘烘的屋里二人面面相觑,莲衣只觉得后背的泥巴汤更冰屁股了。
“…婢子见过琼光郡王。”
慕容汛看到她也很意外,待看清她身后泥水也就了然了,“你摔跤了?”
莲衣站在门边,随时准备出去,“婢子不知道琼光郡王在这里,惊扰了您。”
“不妨碍什么。可是以为暖阁里没人,来整理衣裳的?”慕容汛见她摆出一副要走的架势,将她叫住,“外面冷,你就到那扇屏风后面简单擦擦吧,我叫人给你送件外裳来。”
莲衣受宠若惊,赶忙道不必,“多谢郡王,我把衣裳擦干净了就行,不麻烦您屋里的人再跑一趟。”
琼光郡王真是十分周到,对比之下高下立判,慕容澄说的都叫什么话,什么叫别摔他前面绊着他?即便是世子,从小众星捧月被人服侍得妥妥帖帖,也不能半点不会设身处地吧?
“那我就失礼了。”莲衣一个闪身躲到屏风后边,扭过身子拿手帕卖力地擦,擦得手帕都扯破个洞,总算清理得七七八八,起码回去的路上不会引人侧目了。
“擦得干净吗?”大约是时辰久了,慕容汛向她问话。
莲衣在屏风后边窸窸窣窣拍衣裳,扬声欢快地回答,“擦干净了,下过雨地上其实挺干净的,就是有些烂叶子,用力擦就掉了。”
她绕出来,殷切道:“郡王吃茶么?我出去沏壶热茶进来。”
慕容汛含笑道:“不必了,想来花厅里也快结束,世子该出来了,你侯着他吧。”他顿了顿,“你若是渴,就去沏茶。”
莲衣摇摇头,“我不渴!”她垂手站着有些无所适从,以往都只能偷着看他,忽然独处一室实在尴尬,“我还是去给您沏一壶茶吧。”
得了慕容汛首肯,莲衣飞快出门,到花厅那附近向候在外头的宫人讨了一壶热茶。她身影在花厅门口一闪而过,慕容澄瞥见她,微侧身子目光跟了过去,见她端上茶盘快步离开,去往了暖阁方向。
她跑出来沏茶做什么?谁在暖阁里不成?
“暖阁里是什么人?”他不禁发问,打断了本来在说话的慕容潜。
蒋侧妃说:“是汛儿在暖阁,他畏寒,花厅的门总敞着,姐姐便叫他到暖阁去候着了。”
原来如此,慕容澄低头饮茶,心里跟猫抓似的百爪挠心。瞧给她高兴的,才摔了一跤便生龙活虎地跑进跑出给琼光沏茶,还有那件脏衣裳,琼光还在暖阁里,她又是如何清理干净的?
琼光也挑中了她,只怕得了机会就要好言好语地哄她到安宁宫去,倒将自己衬得不近人情了。
胡思乱想一通,厅里也都商议完了,慕容澄随即拄上拐棍出去。暖阁门一开,果真见到莲衣站在慕容汛身侧,二者都捧着茶杯,其乐融融地喝茶谈笑。
果然,占有欲作祟的人都是刻薄的,慕容澄心想要不是一站一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厅里两个都是主子。
慕容汛先看到他,与他颔首,“世子,花厅里谈完了?”
“谈完了。”
“谈了什么?”
“杯弓蛇影,自相惊扰罢了。”
他一拐棍戳到地上,如同引了道雷到莲衣脚边,莲衣没由来打个颤,“世子爷…”
慕容澄稀里糊涂一股没来由的怨气,“不是叫你把衣裳弄干净就回去找我,你一个人在这儿端茶递水是打算另谋高就了?”
好大一顶帽子,莲衣急着表忠心,“不是,我想着厅里该是在商讨大——阿嚏!阿嚏!”
门外卷进阵刺骨凉风,穿堂而入,慕容汛裹着氅衣只是闷咳,莲衣穿的湿衣裳,打出结结实实两个喷嚏。
“莲衣,你着凉了。”慕容汛温柔陈述了这一事实,只是那口吻真叫慕容澄不虞,且他认为这不折不扣是句废话,说出来只是为了显得关切。
“莲衣,你过来,别给琼光过去病气。”慕容澄招呼她到自己边上,语调亲和,就连脸上都带着笑容。
莲衣只感觉太阳打西边出来,打着喷嚏连忙朝慕容澄快步走过去。
临别慕容澄顿了顿脚步,思忖片刻回身道:“琼光,你保重身体。见你这几日身边总是孤零零的,没人伺候,若安宁宫人手短缺,等开了年我请母妃替你物色。”
话到此处点到为止,兄弟两个都是聪明人,说得足够明白了。
“不必了,多谢世子美意。”慕容汛勾扯个微笑,起身掩唇咳嗽,“世子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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