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宫墙笔直漫长,莲衣听到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就见两个民间打扮的男人尾随,她不敢细看,心脏噗通,加快脚步。

等拐进宫门巷口,莲衣稳住呼吸,先把装着茶具的匣子放下,然后抄起墙根靠着的竹竿,仔细分辨脚步,抓住时机——

对方刚一冒头,她对准脑袋就是一竿!

竹竿掠过,竿头打下枝叶上的一阵晨露,竹叶沙沙,清透的水珠夹杂着青黄的叶,洋洋洒洒从二人脸前落下。

慕容澄反应迅速向后倾身,竹叶扫过他发梢眼角,带出他眼底阵阵隐忍不发的怒火。莲衣来不及大叫,先认出了这张面目阴沉的俊脸。

来不及欣赏露水沾湿的粉面丰颊,莲衣就被平安一巴掌打在肩膀头子,“大胆!竟敢偷袭世子!”

“我我我我没有。”

“你你你你没有?”平安学她结巴,咄咄逼人,先指向自己,再指向竹竿,“人证、物证俱在,还想抵赖?”

没时间废话,慕容澄忍住被“偷袭”的怒意,掸走肩头落叶,拧眉对莲衣道:“你是康平宫里的?”

莲衣低垂脑袋,胆快被吓破,哪还有半点适才在大街上锄强扶弱的气势,“回世子爷的话,婢子是康平宫的莲衣。”

慕容澄发号施令,“进去把膳房角门的人支走,再将门打开。”

莲衣一愣,没敢多问,点点脑袋开门进去,认命地照他说的做。倒霉催的,撞到世子偷溜出宫就算了,怎么还差点打他一闷棍……

唯一幸运的就是这时候角门无人,她拔了门栓,慕容澄一掀衣袍随即迈步而入,将身上的苎麻衣穿出了无边贵气。这处角门最最偏僻,以前是给倒泔水的杂役开的,后来膳房改了格局,灶间往外搬了搬,这角门也就鲜少有人进出了。

“世子爷,那婢子这就——”

刚说半句,就被慕容澄冷言打断,他肩头还带着落叶,“少说废话,跟我过来。”

莲衣的脸已彻底颓丧下来,亦步亦趋走小道出了膳房,随慕容澄来在附近某间名叫乌石阁的小楼。平安欠身从五斗橱里拿出一只包袱皮,打开是一身世子素日的常服。

从这齐全的准备来看,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乔装出府。

平安把包袱塞给莲衣,“你伺候世子爷更衣,我到外头把风。”

慕容澄倒不怎么需要她伺候,莲衣只是在边上接一接换下来的衣裳,时不时上前打个绳结,掣平衣褶,然后在心里感叹世子爷的腰真细啊,腰带那么一扎,跟女人的腰似的。

莲衣悄悄拿手比划,肩膀又那么宽,这到底算瘦啊还是算壮啊?

正想呢,背对着她的慕容澄忽然开口,“你不是本地人?”

“额…是。”莲衣一愣,连忙把眼睛挪开,她晓得自己说话腔调和蜀地人不同,“回世子爷的话,婢子是扬州府江都县出身。”

“扬州,你是扬州人。”慕容澄将这地名在舌尖一滚,剑眉斜挑,看向她,“把头抬起来。”

莲衣颤巍巍照做,抬起头只敢将眼睛往下瞥。她长了张瘦小的瓜子脸,下唇肉乎乎的,唇角上翘,是整这张脸上长得最好的地方,其他的就不那么尽如人意了,小姑娘干干瘦瘦,头帘因为适才天降露水,打得半湿,身上还裹一身极不显眼的酱色衣裳,简直雪上加霜。

因为瘦,也因为慕容澄俯视她,显得她头大身体小,像一根腌渍过的酱萝卜。

就这么一根小酱萝卜,还在街上学人路见不平。慕容澄问:“衣裳制式如此粗糙…你身上为何会有一等宫人的腰牌?”

“回世子爷,是梁嬷嬷让我拿了出宫办事,取青瓷坊的一套茶具。”话毕莲衣才后知后觉,她腰牌揣在怀里,慕容澄是怎么看到的?

门外传来平安的说话声,像是有谁路过,莲衣透过窗缝看出去,瞥见对方衣角,是个寻常宫婢。

待人走后,慕容澄总算将莲衣遣退。莲衣刚喘口气,慕容澄又将她给叫住,“慢。”

她连忙赔个笑脸,怕他追究,“世子爷您吩咐。”

慕容澄扬眉问:“你今日有没有见过我?”

莲衣当即拨浪鼓似的摇头,“没有!”她眼睛都亮了,眨巴眨巴,“我今天绝没有见过世子爷!”

蜀王有两个女儿,大女儿荣德郡主远嫁京城夏国公府,小女儿荣庆郡主下嫁成都中护卫指挥之子。

今次荣庆郡主回门,小夫妻两个甜甜蜜蜜,还带了些喜饼回来,分给康平宫的宫人们吃,沾沾喜气。莲衣没分到喜饼,因为她没能准时把青瓷坊的杯子取来。

分喜饼的时候,她正在听王妃的贴身婢女训话,那婢女名叫巧心,平日最受王妃器重,也因此越发的得理不饶人。

“就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难怪你在这府里四载还是个二等婢!这杯子是王妃叫我去青瓷坊订的,你取货,眼下迟了,责任就成了我的。”说着说着,巧心将眼睛眯起来,“好哇,莲衣,你别是故意想招对付我呢。”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莲衣慌乱解释,“是我路上耽搁,绝不是有心害你。”

“路上耽搁?郡主回门是天大的事,你拿着腰牌出去,就是天上下刀子也要先把公事办妥,还有什么事比郡主回门更大?”

莲衣皱着脸,想着世子要她守口如瓶,有苦说不出。

“哼,你说呀?”巧心想着,又有了新的故事,“我知道了,一个你、一个我、一个雪雁,咱们三个都是同年进的王府,而今雪雁被崇华郡王要去,我是王妃身边的一等婢女,而你还只是个二等,你心里不平衡了,你有气,你要撒给我!”

莲衣见她如此,手都摆出残影,“我可没有,你不要乱说!”

梁嬷嬷从外头赶回来,见状连忙上来将人安抚,“好了巧心,你后头的话越说越没道理,莲衣也没说要你替她顶罪,这杯子没送到就没送到,王妃说了,让把杯子给郡主和姑爷带回去,不耽误什么。”

梁嬷嬷是康平宫的老人,纵然巧心得宠,也不能不听她的。

巧心哼了声,“谁说不耽误?做错了就是做错了,莲衣该罚,嬷嬷你说该怎么罚?”

“依你说呢?”

“就扣她半月月例。”

此话一出莲衣差点两眼一黑厥过去,好毒辣的手段!这康平宫里任谁不知道她是个守财奴,要她的钱,那就是要她的命!

梁嬷嬷见她一脸的精神不振,叹气道:“莲衣,今晚上你就别到跟前伺候了,就在外院盯着膳房的人传菜吧。”否则这蔫了吧唧的模样,少说还要再摔点碗啊碟的。

流年不利!莲衣在心里跺脚,说到头都是世子给害的,要不是回宫路上遇到他,也不会耽误功夫。

莲衣牙根痒痒,守在外院揪衣服角解气,此时琼光郡王伴着蒋侧妃从外头进来,偏首看过去,就瞧见影影绰绰的游廊里,有个临风玉树的人正翩翩而来,衣袍翻飞,像是阆苑瑶台下来的谪仙。

那便是琼光郡王慕容汛,他是侧妃之子,也是蜀王长子,自幼通读古书,为人谦和,是下人口中最和善的一位主子。

不过他身有顽疾,总爱咳嗽,大夫曾断言他活不过四十,因此时至今日都还未曾娶亲。

慕容汛朝这里看了过来,莲衣当即低垂下脑袋,却又忍不住掀眼皮小心翼翼朝他张望。大约是她模样太过小心,透着些许滑稽,慕容汛朝她笑了一笑。

莲衣脸孔“腾”的烧红,这倒不是慕容汛第一次对她笑,他总是微笑待人,每每婢子们被他笑脸相待,都要扭捏着奔走相告,以示幸运。

其实论模样,蜀王世子慕容澄最出众,可他脾气也最差,哪个敢多看他一眼?他对谁笑一笑,不是要大难临头就不错了。

莲衣想到那一竿子,这会儿还心有余悸。慕容澄当场不发作,别是因为今天他形迹可疑,没工夫和她扯皮。

不会事后寻仇吧?莲衣可听说过他惩治世子所的下人,看不顺眼了都拿脚踹,随随便便二十几个板子招呼过去,眼睛都不带眨的。

莲衣抖了抖,逼自己别去想。

那厢慕容澄回了一趟世子所,随后赶来赴宴,穿廊过来就见不远处站着个小丫头,还是那身酱色的衣裳,衬得她气色也和个酱缸子似的,正不知为着什么事丧眉耷拉眼。

平安跟着望过去,“世子爷,是她。瞧她呆头呆脑的,估摸又做错了什么事,在这儿罚站呢。”

慕容澄不甚在意,将失落的莲衣看一眼进了内院。内院里婢女们正捧着喜饼你一口我一口,瞧见慕容澄走进来,全都背过手去,擦擦嘴和世子爷见礼。

他来得最迟,门里却都是出来迎他的,就连荣庆郡主也带着姑爷出来,“世子哥哥!你又迟到!”

慕容澄让平安把礼物送上去,“明月,这是我给你预备的回门礼,你看看喜欢吗?”

荣庆郡主上前挽他胳膊,笑逐颜开,“谁敢不喜欢世子哥哥送的礼?世子哥哥送什么明月都喜欢。”

郡主名叫慕容明月,是侧妃所出,却和慕容澄关系更近,因为她亲兄长慕容汛少年时体弱多病,鲜少和几个兄弟姐妹扎堆。

慕容明月道:“世子哥哥,我才和母妃说呢,过几日你进山打猎,可要给我也打一件裘皮衣,你以前总说那是小妇人穿的,现在我是小妇人了,也该有一件世子哥哥送的裘皮氅衣。”

慕容澄包揽下来,“倒不是难事,你就在你府里等着,我打红狐狸叫人送去,给你做氅衣。”他又看向姑爷,“滕云,好久不见。”

见到慕容澄,滕云就差单膝跪到地上,“家父今早才提起世子,叫我问世子爷安好。”

里头也久等了,慕容明月见这两人就要叙上旧,催促道:“就别这个好那个好了,知道你们两个一起在大渡河打过番人,是蜀地的大英雄,大英雄快往里边请,母妃父王早都入座了。”

主人家入了座,大圆桌围一圈,外头是传菜布菜的婢女,绕着圆桌挨个伺候过来。

蜀王素来以仁德闻名,学富五车爱民如子,厚德载物贤良方正,好似这世间所有的赞美之词都可以用在这位贤德的王爷身上。蜀王妃则是一代名将之后,坊间都说蜀王世子像王妃,琼光郡王则更像王爷,一嫡一长,一个习武,一个从文。

吃了会儿,外头飘起雨星,慕容汛看向门外廊檐,瞧见月洞门边有抹酱色的衣角。

慕容汛温声问:“母妃,门口那个小丫头是您院里的人吧?”他记性好,能叫出王妃身边大部分仆役的名字,“可是她犯了什么错?为何独自守在院外,适才明月分喜饼,也不见她进来。”

王妃一下也忘了杯子的事,看向梁嬷嬷,“那是莲衣吧?莲衣那丫头怎么了?”

梁嬷嬷含笑道:“没怎么,就是叫她在外院盯着传菜,现在下雨了,我叫她进来伺候。”

莲衣被传进来,站在门口,虽然她刚刚一直站在廊下,但身上还是吹到不少雨丝,整个人都潮乎乎的。梁嬷嬷要她谢过王妃和琼光郡王,莲衣心里暖,连忙行礼道谢。

蜀王妃笑赞了几句慕容汛,说他自幼宅心仁厚,希望世子能像他大哥一点半点。

蒋侧妃替儿子道:“汛儿优柔,我也盼他能有世子半分果断。”

桌前你一言我一语,都是些翻来覆去听过无数遍的老生常谈,慕容澄舀着芙蓉羹,举目见莲衣正满眼欣喜地将慕容汛张望,长辈们又正好拿二人比较,他的那颗胜负之心便也跟着蠢蠢欲动。

袭击世子的重罪他都没有追究,这么点小恩小惠,把她高兴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