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孩子有多疼?
疼得眼前都重影了。
可即便这样,谢玉璋也没想过要去死。
因为人,最基本的欲望,就是想要活啊。
谢玉璋还记得在那痛到模糊的视线中,她看到了夏嬷嬷的脸。夏嬷嬷带着包重锦闯了产房。
包重锦的脸上生得坑坑洼洼,十分不好看。他的手上,有许多炮制药材时割出的小伤口,虽然隔着一层衣料,也能感觉到手心的粗糙。
他将她的肚子按得疼得要死。
可谢玉璋那时候知道,他是为了让她活。
她强撑着神智,按照他说的吸气、用力,以不可思议地毅力撑了下来,奇迹般的活了。
她比谁都更理解,想活,是什么感觉。
女人们的痛叫声一声声抽打在谢玉璋的心头。
再往前一步,迈上台阶走出去,把一切交给李固,她便能走一条相对容易的路。
可是谢玉璋,你重生一回,是要变成这样的人吗?
是吗?
是吗?
谢玉璋的鞋尖,停在了台阶前,她转过身来,看向那些宫室。
窗子上,映出跑来跑去忙碌的仆妇的影子。
有人往外端血水,直接泼在院子里的地上。暗红色的液体无声地流动,铺满地面。
“不行。”她说。
“可以的。”李固说。
谢玉璋抬眼看他。这个男人为了爱她,要变成魔鬼。
心脏很疼。
“她们是人,想活。”谢玉璋说。
李固道:“是人,就迟早都会死。”
谢玉璋说:“她们是你孩子的母亲。”
李固道:“许她们陪葬皇陵,厚赐父母家人。”
“那也活不过来了。”谢玉璋抬眼,“就像你娘。”
李固咬牙。
谢玉璋道:“你的刀,从来都是对着战阵上的敌人,女人都被你护在身后。”
李固道:“别说了。”
谢玉璋道:“我得说。我不能看着你因为爱我,变成了你爹,变成了屠户。”
“你恨你娘的懦弱,可你爹和屠户可曾给她活路?”
“胡月娥、肖梅娘、牛敏儿是和你娘一样懦弱的人吗?你根本不知道,你根本连她们的名字都不知道,便绝了她们的活路。”
“你看看这院子周围,都是你的兵,都握着刀。你现在在我眼里,便是屠户的样子,便是你爹的样子。”谢玉璋流下眼泪,“这怪我。是我太贪,又想做你的妻子,又想要皇后的地位权力,是我妄想两全,逼得你没了自己的模样。”
她道:“李固,真正懦弱的人是我。”
“我一直都不敢告诉你,我根本不想让你选秀,我讨厌你的妃嫔们,我也讨厌这屋里的三个女人。我恨她们与你做过夫妻之事,我嫉妒她们为你生孩子。”
“作为皇后,我会把你的孩子都好好养大,好好教导。但我永远都不会爱你的孩子,因为他们都是别的女人为你生的。不论是妻是妾,这世上并没有一个女人,会真心爱自己的郎君和别人生出来的孩子。”
“你纵是杀了这三个人,把她们的孩子给我,对我来说也只是我维持地位、巩固权力的棋子。李固,你愿意你的孩子,成为我的棋子吗?”
李固又一次道:“别说了,别说了。”
谢玉璋拭去了泪痕,道:“我必须说呀。因我是你的妻子,也是你的皇后。我的丈夫做错了,我得拉住他;我的陛下做错了,我得劝谏他。”
“李固。”她伸手捉住了他的手,“你曾把宫中的女子都视作家人,你也为着孩子不肯赐死他们做错事的母亲。这看着是很糊涂,不是聪明的皇帝会做的事。可是,我喜欢那样的人。”
“因为,是个人啊。”
“你为什么想让我做你的妻子,为什么许我大不敬地直唤你的名字,因为你想在我面前继续做个人啊。”
“李固,我不能嫁给屠户,我想嫁的是你,我不能看着你因我而变成那样的人。”
李固痛苦地问:“那你怎么办?”
谢玉璋道:“你最好活得比我久,你若先走,我恐怕会辛苦。”
“只我一生都殚精竭虑,活得一直都辛苦。现在,再不想这样。”
“不管以后,只现在,我心有你,也知道你心有我,为了我,你几要没了自己。虽时光不能因你和我两个凡人而停驻,但我愿意放下一切,只活在此刻。
“因我此生得遇你,已经什么都不怕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哪怕将来洪水滔天,”谢玉璋的眼睛映着丈夫的模样,“我可以笑一句:不曾惧过。”
……
……
胡月娥醒过来,嘶哑着喊人。
有人掀开帐子,扶着她给她喂水,那人额头上还有伤痕。
“良辰哥哥!”胡月娥见到他便哭了,“你救了我吗?”
良辰道:“不是我,是皇后。我与你说过,她是个善良的人。”
胡月娥问:“那我以后不会死了吗?”
良辰道:“不会,你生了公主,你是最安全的。”
胡月娥还想问很多事情,只她才生产完,实在疲累。良辰说:“睡吧,睡吧。”
胡月娥想,既然不会死了,以后便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说话。她闭上了眼睛睡去。
她没想到再见面,便是最后一面了。
三个人中,只有胡月娥是生了女儿,只有她是封了宝林,生了儿子的牛敏儿和肖梅娘,都封了才人。
大家都觉得这是因为她生女儿的缘故。
但真正的原因是她与良辰疑似有情。宦官与宫女,从来都是宫闱的忌讳。
再见面,胡月娥身着锦缎,有宫娥婢女服侍。良辰已经没再穿內侍的衣服。
“是我累了你。不过宝林也好,你是全宫里位份最低的,你也是最安全的。”良辰说,“我就要出宫了,以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
胡月娥惊道:“你、你怎么要出宫?”
良辰苦笑:“我是宦官,本以为,此生是我一生宫闱,想着有机会把你弄出宫。不料,全反了。你我看着如同有私情,只你是公主的母亲,不会有事。我现在能还活着,是因为皇后心善,保住了我的命。”
胡月娥哭道:“哪里有,你只是照顾我,我喜欢的是二柱哥哥。”
“我知道。只你以后再莫提你那二柱哥哥了。你现在是贵人了。”良辰道,“接了我位子的是吉时,他与我向来称兄道弟,他答应了我,你若有难事,可以去求他。”
良辰谆谆叮咛:“只你一定记得,绝不要去皇帝面前求宠,也不要去皇后面前乞怜。皇帝皇后,都并不愿看到你等。”
胡月娥哭道:“我、我再不能出宫回家去了吗?”
“真傻。”良辰道,“早就想说你傻了。你回家去干什么。这么多年了,你的二柱哥哥早就成亲生娃了。你年纪这样大了,你爹娘只会把你嫁给老鳏夫换一注彩礼钱。你会不停地生孩子,背着孩子,锅边灶台生火烧饭,日日下地种田,三两天挨一顿打。”
“你现在是贵人了。你生了公主,宫里会派人去赏赐你的爹娘。只你记得,再不要给他们什么额外的了。乡下人没有见识,容易翘尾巴,若打着你的名号生事,你不过一个小小宝林,承担不起。”
“我要交待的就是这些了,都记住了吗?”
“我走了。”
胡月娥泪眼模糊地问:“你要去哪里?回去家乡吗?”
“不回。我这样的身体残缺之人,回去了只会让人耻笑。”良辰说,“皇后赐了我钱帛,我自己也有积蓄,足够在云京城里生活了。我也早在外面置了宅子,原是想将来老了荣养用的。只没想到这么早就用上了。”
他说:“你看,我其实离你就这么近,只隔一道宫墙而已。”
可胡月娥知道,他们两个人这一辈子都没法穿过那道墙,再见一面了。
良辰转身离去。
胡月娥大哭。
她在月子里哭坏了眼睛。
她并没有等到皇帝大行。十六年后公主一开府就获得了允许接她出宫荣养。只她后来眼睛越来越差,最后须得有婢女扶着她的手引着她走路才行。
她令女儿找了许多年,在云京并没有再找到良辰。
她后来早忘记了二柱哥哥的模样,却到寿终正寝的时候,都还记得良辰哥哥的模样。
皇后一直无孕。但皇帝有了五个儿子,宫中有六个才人一个宝林。他再不选秀,朝臣们谏了几次,每次都碰一鼻子灰,渐渐终也不谏了。
开元十一年夏,江南某县民乱,官员上书声称一贾人号零方君的搅扰粮市,恶意买断,致使当地缺粮导致百姓惊惧,争相抢粮,终至民乱。
然朝廷派来的人却直接枷了一串官员。
原来真相是,某县官员贪腐,勒逼商人太过,商人们活不下去,罢市抗议。致使该县粮价暴涨,波及了周围诸县。
战乱才平了没几年,当年围城饿死人的事许多百姓还记忆犹新,惊惧之下抢购粮食,又以讹传讹,终酿成了民乱,眼看要酿成大祸。
有一大贾号零方君,载了四船米粮从天而降,平价出售,消大祸于无形。
事后,官员们为了掩盖真相,却诬陷于他。县里、州里、道里,一串的保护伞,对付一区区贾人,如杀鸡用牛刀。
谁知道那零方君竟来历不小,将真相直接捅到了云京。皇帝震怒,下手撕开了此处败坏的吏治。
战乱虽然已经平息两年,南方大部分官员还是从前的旧人。皇帝正酝酿着慢慢淘换。
大穆第二次科举时,没有世家背景的读书人被取中的数量达到了四分之一。
皇帝极有耐心,他要做的事,正慢慢地、一点一点地铺开。
只这事之后,零方君的名号进入了云京人的视野。这时候众人才知,零方君原来早早就为朝堂上一些人知晓。
因他定期便有手稿送到云京,雕版印刻。他的游记写得十分精彩,游记后面还附有一份“江南食货志”,将他所到之地商品种类、行情物价、百姓生活所赚所费,都归类记录,实是比当地官员在奏章里吹嘘的“盛世太平”真实得多了。
户部尚书陈良志力赞,又因他平息粮价这一事,为他请旌表。
皇帝却并没有给。
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最贱。众人只以为皇帝不愿赐旌表给一个商人。
却不知,不过是因为皇后告诉皇帝:“她不要。”
开元十二年,广平伯杨怀深在南方某道剿匪。这日夜晚,有人来报匪讯:“有水匪埋伏盯上了我们。主人令我等来求救,望大人援手。”
他们道:“我家主人号零方君。”
杨怀深听说过零方君的名号,且这股水匪,极可能便是他想要剿灭的那一股。当即率着三艘战船去迎战。
待到那里时,水面上已经厮杀开来。
零方君虽有护卫,到底不能和这些曾经是正规军队的水匪抗衡,边战边退。几条匪船紧紧咬着,跟在后面。
零方君的船往东,杨怀深的船往西。
报讯的护卫指着那船尾上一人,告诉杨怀深:“大人快看,那便是我家主人!”
杨怀深目力极好,眺望过去,船尾很多人正在射箭拦截后面的敌船。其中一人与众不同,他穿着青衫罩着皮甲,身形却格外地纤细窈窕,不似男子。
那人身手利落,箭法很好,几乎箭箭不落空。
只杨怀深一眼望去,总觉得心中有种异样之感。
此时敌船已经进入射程,杨怀深一声令下,一时箭矢如流星压过去。零方君的船上,压力骤减。
两船交错间,杨怀深张弓搭箭,耳边却听到报讯人大声向那船上招呼:“主人!主人!”
一箭射出如流星,贯穿了一名贼匪的身体,伤了第二个人。
杨怀深转头。
零方君亦转头。
她虽穿着男装,梳着男子发髻,但火光下那一张雪白的面孔杨怀深怎能忘得了。
时间流速刹那凝滞,缓慢。
零方君看到杨怀深的嘴唇微动,那口型是——斐娘。
杨怀深也看到零方君的嘴唇微动,那口型是——二郎。
他们看到了彼此晦暗不明的眸光。
两船刹那交错,飞速脱离。
战阵之前,杨怀深不敢分散精神,他转过头来,拔刀指向敌船:“登船!”
林斐的船减缓了速度,她站在船尾遥望。
她看着官军无数道钢索铁爪抛向敌船,扒住了船舷,贴近,搭栅板,登船。甚至有些人根本没走舢板,直接从一条船跳到了另一条船上。
杨怀深便是这样跳过去的。
林斐看着这一场厮杀,直到结束。
再见到杨怀深的时候,他身上脸上都有血迹。林斐递过去一条投过的湿手巾。
杨怀深接过,擦脸,问:“怎么是你?”
林斐道:“我知附近有官军,没想到是你。”
杨怀深打量她:“你就是零方君?”
林斐道:“是。”
杨怀深把手巾丢还给她:“你日子过得挺快活。”
林斐打量他,眼前这个杨怀深,不像她那个已经功成名就的前夫,倒更像少时那个章台走马的风流少年郎。只是姿态刻意。
她道:“是,我很快活。我这一辈子,大概就是这几年最快活。”
杨怀深咬牙。
“二郎。”林斐道,“你还没想开吗?”
杨怀深冷笑:“我娇妻美妾,儿女双全,功成名就,我有什么可想不开。”
“那就好。”林斐道,“我就怕二郎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杨怀深问:“什么道理?”
林斐道:“并不因为你好,别人便一定会爱你。也不因为你深情,对方就一定会回应这深情。你是个很好、很重情的男人,我很知道,只我始终爱不上你,实也没办法。”
杨怀深道:“则你到底为什么爱高大郎?我实不觉得他哪里胜过我。”
林斐无奈道:“我早说过,他并没有胜过你。我也已经几乎不记得他的样子了。”
杨怀深恨道:“你实是个没心没肺的薄情女人。”
“正是。”林斐道,“我这两年渐渐明白了,其实我对男人与情爱,都没什么兴趣。只是从前,作为女郎,我被要求必须去爱谁或者嫁谁,并没有别的选项。”
杨怀深突然无力。
林斐看他模样,心终于还是软了一分,道:“或许我与二郎,相遇时间不对。二郎娶我时明明已经功成名就,在我心中,却始终觉得你是当年章台走马的少年。我知二郎本事,今天才第一次亲见。二郎的风采,着实令我心折。倘若我们今日是初遇,或许我便会爱上二郎也说不定。”
杨怀深道:“你只是安慰我。”
林斐笑起来。
火光下,她一身青衫,革带束腰。玉树临风,英姿挺拔。
她眼中的光彩,是从前她作他妻子的时候从没有过的。
那时候她笑起来都从来不露齿,标准的贵女式的笑容。但那笑意从来不达眼底。
杨怀深少时风流,在云京不知道欠了多少风流债,怎么会不懂女人。
她的不快乐,他早知道。只他也没办法,他已经比旁人强了这么多,他给她的都不能使她快乐,旁人谁还能做到?
现在他却终于知道,她根本不想要任何旁的人。
杨怀深终于释然,恨道:“我一辈子的风流债,都应在你身上得了孽报。”
林斐看他目光,知道他终于放下。她笑道:“那我来世再还吧。下辈子做夫妻,我一定好好爱你。”
杨怀深黑了脸:“走远些,下辈子再也不想遇到你。”
林斐大笑,离去。
杨怀深望着她远去,长长吐出一口气。胸中块垒尽去。
这一年秋天,北庭大都督李卫风,使人将他刚满两岁的儿子送到了云京。
谢玉璋拿着谢宝珠的信,告诉李固:“姐姐本是劝他孩子满了一岁便送过来,七哥舍不得,这才拖了一年。姐姐说,这是他的长子,望我们善待他。”
“你姐姐瞎操心。”李固说,“这是我七哥的儿子,我岂能不善待。”
他将那孩子举起来逗弄,虎头虎脑的男童咯咯笑,一点不认生。
李固道:“你看,你看!他生得多像七哥!”
“给我抱抱。”谢玉璋伸手接过来,“哎哟,好沉!是个小胖子!”
她逗弄孩子的模样让李固心中泛起涟漪,他道:“就把他养在丹阳宫吧。”
谢玉璋道:“当然。他这么小,放到邶荣侯府去谁放心。出了什么事,我怕七哥提着刀来砍我。”
这孩子自此便养在了丹阳宫,他一到云京,李固便给了他邶荣侯世子的身份。这娃娃小小年纪,走路还晃,头上就已经顶着朝请大夫、宁远将军等一串头衔了。
丹阳宫中,自此常有孩子笑声。
开元十三年,南方匪患基本靖平,交通往来通畅无阻。北货南下,南货北上。自承景书院之后,各大书院于战火后纷纷恢复了元气,引人读书,教化百姓。
渐渐有了四海晏平的盛景。
开元十四年上元夜,帝后携手登上城楼,向城下洒下成筐的小金钱,与民同乐。
看着下面的灯火与百姓,耳听着隐隐传来的丝竹宴乐之声,李固回想这一路走来,胸中有无限感慨。
谢玉璋问:“怎了?”
李固道:“回想起昔年烽火,再看如今百姓安居乐业,颇有所感,只说不出。”
谢玉璋笑道:“都是因为有你。”
李固望着妻子,也笑了。
“天下有我,江山安宁。”他说,“中宫有你,我心安宁。”
他给她系好了斗篷,对她伸出手:“走吧,回去吧。”
谢玉璋眼睛笑得弯弯,把手递到了他的手里。
吉时在后面跟着,听着帝后手拖着手在前面喁喁私语。
“太瘦了,”皇帝捉着皇后的手腕,说,“多吃点。”。
皇后说:“好。”
【正文完】
庚子年·春 袖侧
颇多曲折,一言难尽。感谢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