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璋隔日再见到李固,问起汤药的事。
李固道:“别喝了,顺其自然吧。”
谢玉璋沉默。
李固拉起她的手握在手心里,说:“你不要担心以后,以后一切都会好的,我保证。”
谢玉璋不知道他“保证”什么,只以为他是宽慰。李固不再执着于嫡子,她心中释然。
只她并不想提选秀的事。她等着李固提。
她是皇后,等到皇帝提出要选秀的那一天,她不会反对。
只是她的丈夫,再也没提过这个事。
时光荏苒,一转眼夏天过去,秋天到来。
李固一直和谢玉璋一起生活在丹阳宫里,这里已经成了家。他在紫宸殿操劳,回到丹阳宫,便可卸下一切,只作一个有妻子的男人,过有家室的生活。
良辰常在李固身边,谢玉璋常常能见他,总觉得这个沉默稳妥的青年似乎变得更沉默了。
从前气氛好时,他也也会跟着笑,与她说话时,也常眉眼轻松。
只现在这个青年宦官眉间一日比一日的阴郁。
谢玉璋怀疑李固没有察觉。因为李固也不是个全能的人,他现在威仪日重,宦官们在他面前都是躬身说话,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这一日在御苑里看着小监们蹴鞠赏秋色,李固去更衣,谢玉璋抬眼看见良辰正盯着她。
这是十分失礼且僭越的行为,良辰这么稳妥的人,不该犯这样的错误。
谢玉璋心中一动,问:“可是我脸上沾了什么?”说罢还抹了下脸,给了良辰一个台阶。
良辰惊觉回神,忙垂下了眼,躬下身。
谢玉璋问:“良辰,最近见你精神不好的样子,可是有什么事吗?”
良辰腰弯得很低,道:“谢娘娘关爱,只是最近事务多了些,略有疲累而已。”
谢玉璋道:“要注意身体啊。”
良辰道:“娘娘也请注意身体。”
他道:“宫中事务繁杂,册簿如此之多,娘娘且要注意休息。”
他又道:“娘娘若过于劳累,便不免失了重点,有所遗漏。有些册子、记录,也不宜太久不阅。若久不监督,易出意外。”
他的腰躬得极深,谢玉璋只能看到他弯曲的背脊和幞头的后翼。
谢玉璋盯着那黑色幞头许久。
待李固回来时,谢玉璋正慢慢地咬着一个果子,良辰站在一旁服侍,一切都如常。
只这天晚上,李固睡得沉了,谢玉璋也还一直睁着眼睛。
接下来的几天,侍女看到谢玉璋常常发呆,在榻上一坐便是一天。
到了第三天,侍女不安,忍不住轻声询问谢玉璋,可是有不舒服的地方。
谢玉璋沉默许久,终于抬头,道:“去,取了彤史来与我看。”
侍女呆住。
彤史是皇帝临幸宫人的记录,皇家血脉不能混乱,皇帝哪一日、在何处、何时幸了谁、有谁为证,都要记录得清清楚楚。
倘有人怀孕却无彤史记录,便是血脉存疑,便是生下来也不被承认。
谢玉璋做了皇后,打理宫中事务清晰有条理,若说有哪一份册簿、记录“太久不阅”,便只有彤史。
因李固的彤史实在没什么可看。谢玉璋只在初为皇后的时候每个月审阅一次,坚持到李固第一次南征回来后的几个月,后来觉得实没什么可看,她又一直不孕,看了未免影响心情,便抛在一边不管了。
现在谢玉璋突然说要看彤史,侍女心中升起强烈的不安,道:“怎地想起看这个……”
谢玉璋道:“去取。”
侍女再不敢说话,转身去了。
那本册子在谢玉璋面前的榻几上摆了许久,谢玉璋才轻轻地翻开。
满页红色的记录,都是她的名字。她一直向前翻,终于翻到了良辰想让她看到的内容。
谢玉璋怔怔地盯着那些页。
丹宁宫的人动了起来,去了各处,很快又都回来复命。
谢玉璋听了回报,沉默许久,道:“取我的礼衣来。”
宫人们去取了大衣裳,服侍着谢玉璋更衣。
李固在紫宸殿前殿听禀报皇后到了,颇诧异,道:“快让她进来。”
谢玉璋从正门踏入了前殿,她着着礼衣,眉间只有高贵和凛然,看不出情绪。
平日的谢玉璋不是这样的,她通常都衣着舒适,每见到他,都是眉眼带笑,妩媚温柔的。
李固怔住,从书案后快步走出来,问:“玉璋,怎么了?”
谢玉璋蹲下身去:“臣妾是来请罪的。”
李固将她拉起来,道:“有话说,别来这个。”
谢玉璋道:“臣妾失职,实在惶恐,特来请罪。”
李固皱眉道:“你失什么职?”
谢玉璋抬眼看他,许久,道:“臣妾身为皇后,遍寻了后宫,竟找不到胡月娥、肖梅娘和牛敏儿,实在感到惶恐。”
李固问:“她们是谁?”
谢玉璋错愕,失语片刻,才道:“便是陛下在三、四月间临幸的三个新人。”
紫宸殿里的空气忽然凝住。
谢玉璋凝视着李固。
明明,彤笔朱录,清清楚楚。明明,良辰都冒着危险,大胆暗示。
谢玉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有期待,还希望李固能告诉她都是误会。
只现实总让希望破碎。
李固抿着唇沉默了许久,道:“她们三个,我来处置,你不要管。”
谢玉璋感到心里面有什么东西,碎了一地。
她感到十分虚弱,无力。只心里又自嘲:你嫁的是皇帝啊,迟早都有这么一天,为何还有这么天真的期盼呢?
不是,早就预料到的事吗。
男人的喜欢,不过如此。
谢玉璋昂起了头:“陛下此言差矣,陛下将后宫托付于我,后宫事是我的职责,我必得管。陛下却说什么‘不要我管’,也行,只陛下请先废了我这皇后,我自然什么都不管。”
李固抱住她,低声道:“你别闹,这个事我已经在处置了,我不想你插手。玉璋,你听话,好不好?”
“我怎么听话?”谢玉璋眼泪流了下来,“我的丈夫与人苟合,我的陛下要剥夺我管理后宫的权力。你要我怎么听话?我来到你身边,以为妻子和皇后,我总有一条路可以走。可笑我还妄想兼顾,两全。你却将两条路都堵住,不让我走!”
谢玉璋气得浑身发抖、泪水涟涟的模样李固从没见过。他凝视她,忽而迟疑地问:“玉璋,你、你是在嫉妒吗?”
谢玉璋咬牙道:“陛下竟觉得高兴?”
“是,我很高兴。”李固盯着她的脸,“我从没见过你嫉妒。你明明不想我选秀,却在大婚第二日便提这个事。虽然世人都说女子不可妒,但我总不信,因我觉得但凡是人,总该会妒。你却从来没有表现过嫉妒吃醋的模样。”
谢玉璋咬牙:“你说的是,这本是人性。但我是皇后,吃醋、嫉妒这种情绪,于我有何用?我便是表现得嫉妒了,陛下便不去幸别人了吗?”
李固没法回答。
沉默许久,他道:“玉璋,我做我认为对的事。”
“臣妾也是。”谢玉璋道:“所以,陛下要么把这三人给我,她们的位份赏赐,都该经过我的手,盖我的凤印才生效。要么,陛下废了我这后位,你的人,你的事,你的孩子,我都再也不过问。否则,臣妾既执着凤印,便不能容人轻视了这一枚印章。”
“我没有轻视你,也没想剥夺你做皇后的权力。”李固道,“只这三人我不想你看见。你见她们做什么,徒惹你不开心。”
话说到这一步,李固还不肯松口,竟是坚持藏着那三人。
这是,又喜欢她嫉妒,又怕她嫉妒吗?竟是连贤后都不让她做。
谢玉璋大恨。
“放开我。”她道,“外面很多人,你让我走得体面些。”
紫宸殿确实不是夫妻吵架的地方。外面还有臣子等着接见。
李固犹豫道:“你从后殿走吧。”
谢玉璋愈发怒,挣脱了他的手,拭去了泪痕,拒绝道:“我堂堂皇后,正大光明于紫宸前殿觐见,如何能从后殿偷偷离去。我竟是个见不得人的吗?”
李固道:“玉璋!”
谢玉璋拂袖而去。
李固暴躁得踢翻了一个香炉。
他喝道:“良辰!”
良辰应声进来,躬身:“陛下。”
李固道:“去给我查,谁泄露了消息给皇后!”
良辰道:“是。”
但他并没有马上就奉命离去,他顿了顿,道:“不若与皇后解释清……”
李固道:“闭嘴!”
良辰垂下头,没再说话。
李固没想到,过了一个时辰不到,丹阳宫的人将他放在丹阳宫的惯用之物都送了过来。
谢玉璋的侍女头都不敢抬,道:“娘娘说,怕陛下在紫宸殿少了东西,多有不便,故令奴婢们送回来。”
李固的脸色沉似夜色。
他不说话,侍女们吓得不敢动。良辰轻声道了句:“下去。”
侍女们如蒙大赦,仓皇离去。
李固没有立即去丹阳宫,谢玉璋此时正在气头上,他既不愿意告诉她他的打算,去了就只能吵架。
他想让她先冷静冷静。
良辰回来复命:“查过了,说是皇后娘娘梳理各司册簿,顺手翻了彤史。”
李固道:“知道了。”
良辰只垂着眼。
李固在紫宸殿独自待到晚上,直到看着夜色深沉,快到了谢玉璋就寝的时间,自言自语:“差不多冷静下来了吧?”
良辰道:“娘娘从来冷静自持,宽容慈蔼,有容人之量。”
李固道:“是呢,
他得到了鼓励,终于起身:“走,去丹阳宫。”
只丹阳宫寝殿前,谢玉璋最亲信的侍女却守卫着大门,跪在地上道:“娘娘说,皇后的威严和权力,都不能容人轻侮,便是陛下也不可。陛下若是不给她做皇后的体面,以后这中宫,便没有皇后了。”
皇帝沉默许久,并不对皇后的侍女发火,只道:“知道了,告诉她早点睡。盯着她吃饭。”
侍女额头碰触手背:“是。”
待皇帝离去,侍女满头冷汗。
她回到寝殿里,地龙烧得暖暖,谢玉璋正坐在榻上出神。
见侍女进来,她问:“他说了什么?”
侍女垂头道:“叫您早些歇息,好好吃饭。”
谢玉璋半天没说话,忽而又道:“你帮我想想,三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何,他就忽然去临幸了旁人?
侍女想了想,面色忽地变了,跪了下来。
谢玉璋看着她。她颤声道:“三月里,陛下问奴婢,娘娘进宫前,是谁为娘娘问脉调理身体。奴婢说了是包大夫。”
谢玉璋问:“你还记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侍女道:“是三月初一,因正是朔日,所以记得清楚。陛下说不叫告诉娘娘,奴婢便、便没……”
正因为是朔日,所以谢玉璋也记得很清楚。那一夜,李固对她多么温柔。
以李固的行事风格,怕是白天从侍女这里得到了名字,傍晚就已经见过了包重锦。
谢玉璋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
入宫前,包重锦跟她说的也只是“有可能”。谢玉璋心里也是存着侥幸的,也是希冀能亲自生出孩子来。哪知道时间流去,只证明了那个“有可能”是真的,令人绝望。
李固一定是知道了,所以他让她别再喝那些药了,徒受罪。
他温柔待她,但内心里压抑的情绪却寻了别处发泄。
他是个一旦厌了谁便极厌的,自青雀死去,四个才人再没有被临幸过。所以他幸了别人。
谢玉璋别过脸去,流下了眼泪。
侍女难过极了,跪着往前挪了挪,拉了了她的衣角,劝道:“娘娘,娘娘,陛下并非不爱重你。娘娘不要与陛下置气了吧。”
谢玉璋道:“你不懂。”
“他还想我做他的妻子,所以将那三个人藏起来,瞒着我。可他既有了别人,我便只能做他的皇后。”
“自己手中的权力自己不去守护,底线只会一步步后退,等你发现的时候,那凤印已经失了威严。”
“我既然只剩皇后这个身份,便容不得他这样。”
“他这个人呀,太贪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