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固告诉谢玉璋:“景山捎了两封信回来,一封给你,一封已经给了杨侍中了。”
谢玉璋当着李固的面拆了信,一目十行地看完,道:“果然二哥哥也急了。他说,给舅舅的信里让舅舅去林府提亲呢。行了,舅舅知道就行了,剩下就是杨家的事了。”
李固打量她眉眼,问:“这几天都在做什么?”
谢玉璋道:“在教妹妹骑马呢。等她再学一阵子,我就带她骑马上街去,等她骑得好了,我带她去打猎。”
谢玉璋与李固闲聊,时常会提到她这个妹妹。李固知她对姐妹十分爱护,不止姐妹,还有林谘的妹妹林氏,甚至她对他的妃嫔们,也都十分理解。
对身边女子,都尽量善待,便是李珍珍做了那样的事,她也都能宽宥。
倘若李固不知道她在漠北都经历过些什么,或许觉得这样理所当然,女子本就该温良恭俭让。但李固知道她都经历过什么,知道她甚至亲手杀夫。则谢玉璋现在还能在心底保持的这份柔软,便格外难能而可贵了。
这是得靠着极豁达的胸襟才能坚持得下去的,否则光是那些杀人的戾气积攒到心底,都能让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了。
这一点,李固深深地懂。
他听着谢玉璋娓娓讲述她府里的事,嘉佑学骑马,丫丫牛牛淘气……都是些平时他根本不会关注的生活琐事,被她讲出来就变得很有意思,让人听得津津有味。
他看着她一双雪白的手捏着银勺将盐轻轻洒入沸水里。动作轻柔,指如兰花。
李固在吃喝方面并不讲究,尤其是喝茶,常作牛饮。这是他们西北将领颇为云京文人所笑的一点。
即便是紫宸宫里,李固也是令內侍直接将茶煎好,他自己酌量加盐,牛饮而尽,只为解渴。
可谢玉璋一月三旬皆要来他这里,被他扣在紫宸殿里。两个人总不能大眼瞪小眼,总得找话说,找事做。谢玉璋便叫內侍备了茶具,她亲自给李固煎茶。
水滚了起来,第二沸。谢玉璋用勺子舀出一勺沸水,置于一旁。用竹夹搅动沸水,轻轻添入茶末。
她的手指纤细秀美,无论是握竹夹,还是捏银勺,都赏心悦目。李固很喜欢看她烹茶。
第三沸了,谢玉璋把刚才那一勺水倒了回去,开水停沸,生成了泡沫。谢玉璋去掉水膜,将茶分了两盏。她伸出手去拿茶盏。
一缕秀发从鬓边垂落。
李固一直凝视着她,看到那一缕碎发,便伸出手去。
谢玉璋端起茶盏抬头的时候,李固的手刚好伸到了她脸颊边,谢玉璋屏住了呼吸。
时间仿佛凝滞,但其实只是两个人的手都停在那里。
那只手分明就是在她死前想要挑起帐幔的那一只,那茧子的形状都是一模一样的。
可眼前的这个皇帝,却再不是那个只会杵在路中央的男人了。
李固的手在顿了一瞬后,继续向前,将那一缕碎发给她别到了耳后。随即,他便收回了手,并没有碰触她的脸颊或肌肤。
但谢玉璋明白,李固已经明白划下道来——他和她之间怎么相处,以后是他说了算。
他的确是个君子,不会强迫她,但却也容不得谢玉璋再拿捏他了。
谢玉璋的手也只顿了一瞬,在李固收手的时候便将那盏茶放到了他面前,微笑:“陛下,趁热的时候,茶汤最咸香,茶末最柔嫩。”
李固看着她面不改色的微笑,“嗯”了一声,端起茶盏。
心中,微微地失落。
谢玉璋骑着马回到公主府,门子上的人迎上来,禀报道:”殿下,袁令被京兆府唤去了。”
谢玉璋微讶:“京兆府?”
仆人道:“是,说是有桩案子涉及到咱们公主府了,请袁令过去询问。”
谢玉璋道:“他带人了吗?”
仆人道:“殿下放心,袁令特意带了八个护卫。”这是他们在漠北养成的习惯,有事必得有人,必得有刀。
谢玉璋放下心来:“那就行。”
在府里等了一个时辰,袁聿回来了。
谢玉璋问:“怎么回事?”
袁聿道:“殿下可还记得秋娘。”
那个时候大家准备回中原,有聪明的邻居带了秋娘到公主大帐前求助。秋娘那额头一片血,是在爹娘毡房外磕头磕得。磕出了血,她的生身父母也不肯将二十头羊的聘礼还给婆家,将她换回来。
她嫁的是胡人,若父母不换,此生就要留在漠北了。
谢玉璋当时站在大帐的台阶上,气得手脚都发凉。
后来一纸契约书按了红手印,秋娘从此成了谢玉璋的人。
谢玉璋问:“她不是在庄子上吗?”
秋娘已经十九了,年纪大了,又没受过训导,谢玉璋身边没她的位置。好在她十分勤劳能干,回来的路上,袁聿安排她去照顾那些伤兵。她十分尽心尽力,袁聿看在眼里,到了云京后,把她安置在了庄子上。
袁聿答道:“秋娘被她爹娘卖了。”
谢玉璋勃然大怒!
“什么狗东西,敢卖我的人!”她怒道。
袁聿道:“殿下息怒。”
袁聿慢慢讲来。
谢玉璋的卫队,有些伤残士兵,缺胳膊断腿这种。有家人的,自有其家人照料。但还有一些是单身汉,无人照料。
这些人现在被谢玉璋养在庄子上。秋娘被安排去照料他们饮食,从公主府拿月钱。
“前些日子,秋娘的兄弟前几日来找她,说是她母亲病重,想见她最后一面。秋娘便去了,一去许多日。大家原想着她要侍疾,便没多想。她前两日跑回来了,旁人问起她母亲病情,她只说痊愈了,旁的什么也不说。万没想到,她兄弟把她骗回去,伙同父母把她给嫁了。”
一个女子若是没有丈夫,娘家的父母兄弟或者是婆家的公婆叔伯,都有权利把她“嫁”了。有时候,这“嫁”也可以等同于“卖”。
回到京畿,谢玉璋便遣散众人。那些离开的人,都领到了安家钱,那笔钱足够一家人寻个地方安定下来了。秋娘的父母和弟弟也领了钱离开了,并没有随着众人一起继续跟随谢玉璋。
孰料秋娘的弟弟当年离开云京的时候还年少,如今回来,一下子便被云京的繁华迷了眼。像他这种一看就知道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的,很快就被人盯上,被人引着去赌钱,一发不可收拾,把家里的钱都输光了,还欠了一大笔赌债。
秋娘爹娘没办法,把儿媳妇卖了还债,依然是不够,便打起秋娘的主意。他们将秋娘骗回家,将她也“发嫁”了。
秋娘反抗不成,到了新“家”佯装柔顺,趁着对方不注意,偷着跑回了公主的庄子。只她觉得羞耻,闭口不提这几天发生的事。
但她那“夫”家却不干,一纸诉状将秋娘爹娘告到了京兆府。
京兆府的差役去了庄子上,秋娘自陈自己早在漠北就已经卖身给了永宁公主,她那爹娘原是没资格发嫁她的。
京兆府这才唤了袁聿去问话。
袁聿道:“已经跟京兆府说清楚了,明日开堂审理。”
谢玉璋道:“好,那咱们便明日瞧着!”
这个案子明白清晰,第二日京兆府里只用半个时辰不到就一拍惊堂木,判了原告胜诉,令秋娘父母弟弟退回聘礼。
三个人垂头丧气地走出府衙,准备回家。看热闹的人也渐散去。
街上却忽然响起了马蹄声,因那声疾,众人都循声望去。却见一队骑士疾驰过来,领头之人腰肢纤细,英姿飒飒,不是别人,正是貌美冠云京的永宁公主。
谢玉璋勒马,抽箭,张弓。
在那一家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箭矢已如流星般射来,射穿了秋娘弟弟的小腿!
那弟弟嗷嗷痛叫,倒在地上打滚!旁观众人哗然!
衙役慌忙去报信,京兆府少尹闻讯赶了出来,皱眉看看府衙外的境况,一叉手:“敢问永宁殿下?何故伤人?”
谢玉璋道:“惊扰少尹了。本宫刚才手滑了。”
少尹:“……”
谢玉璋笑道:“少尹别恼,既是本宫的错,本宫担着。”
她道:“给他治!”
立即便有一个中年男子翻身下马,他身上背着药箱,原来是个大夫。
几个强壮护卫过去按住了秋娘弟弟,弟弟大恐:“你们做什么!没有王法了!”
大夫过去,朝他嘴里塞了条软木:“咬住!”
令公主护卫摁住他,当场剪断箭杆,割开皮肉,取出剪头,又上药、缝合、包扎,一气呵成。在漠北做惯了,虽半年没做了,也没手生。
围观百姓只见他嘁哩喀喳一顿操作,已经给那伤者的腿都包好了。只那人疼得全无血色,昏过去了。
秋娘爹娘见儿子无恙了,发一声喊,开始嚎哭:“没王法了!没王法了!当街伤人哪!大人快救命!”
这“大人”却是喊得少尹。
谢玉璋道:“大人只会判案,不会救命,大夫才会救命。你儿子的命没事。”
少尹道:“咳,公主……”
谢玉璋道:“大人别担心,既是本宫闯的祸,本宫自然担当。”
她道:“给他赔。”
身边侍女立即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扔在地上,鼓鼓的,砸在地上发出沉沉的闷响。
谢玉璋道:“刚才手滑,伤了你们儿子,现在本宫治也给治了,赔也给赔了,怎么样?可满意否?”
两夫妇捡起那荷包,面面相觑,点头:“满意,满意。”
谢玉璋道:“满意就行。别说本宫仗势欺人。”
她说完,一夹马肚,马儿冲到了府衙前,谢玉璋鞭子挥下,劈头盖脸一顿抽。
街边众人又哗然。
少尹职责所在,只能阻拦:“公主,公主殿下,此处是京兆府衙!”
谢玉璋停下鞭子,道:“正是京兆府衙,本宫才来找少尹大人主持公道!”
她马鞭一指地上满头血痕的两人:“你们两个!漠北八年,我是如何费尽心力保全大家!我给你们地种,我给你们牛羊!战火起,我护着你们!只为了大家都是中原人,只为将来有一天能一起活着回云京来!”
“你们二人无情无义,亲生的女儿嫁给了胡人,只为了二十头羊的聘礼,任她在门前磕得头破血流,也不肯将她换回!要将她留在草原!尔等可配为人父母,可配被称为爹娘?”
“尔等无情,本宫却不能看我们中原女郎此生流落草原。你们的女儿你们不要,我要!”
“本宫花钱将她赎了回来!你们两个亦在契书上画押按了手印,言道从此秋娘生是本宫的人,死是本宫的鬼。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将本宫的人略卖?”
“袁令,把我们的状子呈給少尹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