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斐的箱笼都整整齐齐的,只叫人装上车便是了。
他们兄妹二人给了谢玉璋舅甥二人一些时间,待自己这边收拾好了,便去辞别。
谢玉璋拉着林斐的手:“我在崇仁坊,你在宣平坊,就离得这么近。待家里的事都弄好了,再来找我。想什么时候来,便什么时候来。”
林斐撑到此时,已经不想再说话,只紧紧地握了握谢玉璋的手。而后,登车随林谘家去了。
待到了林府,两个堂弟九郎十郎闻听,都跑出来迎她。小时候这堂姐是极疼他们的,后来他们随了父亲去任上,临走时哭鼻子,堂姐还道“过两三年便回来了,哭什么”。谁知一别便是十余年。
便是林谘想到当年惨事和后来那些年的流离,亦眼眶泛红。
反倒是林斐这女郎,只抚着弟弟们的头道:“重逢大喜,哭甚?你们都长大了,很好。”
妹妹虽从小便娴静早慧,但林谘看着她,总觉得她什么地方与从前再不相同了。
他道:“三叔今日当值,待他回来,咱们晚上庆祝一番。可惜五叔一家不在京城,他还要再一年才会上京述职。”
如今云京里,林府里便是林谘与他的三叔三婶并两个堂弟还有几个族亲。他如今是中书舍人,俸禄虽不厚,但却是能参议国事的清贵之职,未来的前程亦是明晃晃的。
林斐打量这宅子,便知道哥哥和叔叔已经得了江东林氏的资助。林氏族人虽在外亦有为官的,但要说起未来,显然林谘是最值得投资的。家族的资源势必会向他倾斜。
正思忖着,内院里的婶婶已经听得她来,一路顾不得仪态,竟跑着来了,连钗都跑掉了一支。见了面抱住她便失声痛哭。
“苦了你!苦了你!”林三婶泪流不停。
林斐道:“叔叔婶婶也不易。”
昔年林家突然遭难,只有在外任职的三叔一家和五叔一家及游学的三哥幸免。他们得到消息便隐匿,在前赵未垮台的那些年,也只能隐姓埋名的生活。
有谁不苦呢。
“我昔日托身朝霞宫,后来又去了漠北,都有公主护着我,我不苦。”林斐说。
然而大家只不信,都觉得她才是最苦。
林三婶哭得要喘不上气,大家又只得安慰她。林斐和两个堂弟扶她回了内院休息,从三婶的院子里出来,林谘道:“跟我来。”
他带着林斐去了一处院子,里面已经收拾得整齐,宴息室里摆着梅瓶,墙上挂着花鸟图,清新雅致,恍惚与从前林丞相府里,她的闺阁一模一样。
“我尽力照着从前的样子去布置,你看,我记得以前榻上有个小插屏,是双面绣。只可惜现在双面绣在北方太少见了,我寻了这个踏雪寻梅的样子给你,觉得你会喜欢。”
林谘给林斐指着这屋里的各处布置。
处处皆用心,处处皆是亲人对她归来的殷殷期盼。
林谘说着,忽然觉得太过安静,一转身,大吃一惊。
便是昨日初见,隔了十余年的坎坷分离,他这妹妹也只是红了眼圈,到今天也未落过泪。可现在,林斐垂着头站在那里,两行清泪淌过脸颊。
林谘惊疑不定,唤道:“阿斐?”
林斐抬起头看着他,流泪道:“哥哥,我真无用。”
“我都追着她去了漠北了,却什么都没能为她做。在云京,在漠北,一直都是她在护着我。”
“你不知道她分了多少的精力在我身上,唯恐我受一点点伤害,吃一点点苦。”
“我追着她去分明是为了报恩,却反成了她的负累,让她成日里为保护我担惊受怕,日夜忧思。”
林斐的眼泪止不住:“哥哥,我好没用,我真是枉为林家女儿。”
林谘注目凝视她片刻,叹了一声,走过去伸出手摸她的头。
“傻阿斐。”他含笑道,“她若不是与你彼此相知,又怎会这样为你日夜忧思。”
他道:“别急。昔年祖父报恩,亦等了十七年才有机会。你和她的未来,还长着呢,别急。”
可她的公主那样强悍,根本不需要她的报答。
林斐早从谢玉璋讲述的“前世”里听出来了,那一世的林斐做到了她没做到的事,她的的确确报答了谢玉璋。
可那个林斐并不是她。这一个谢玉璋也根本不给她报答的机会。离开谢玉璋,不让她再为自己操心忧思,竟成了她唯一能为她做的事。
林斐如今已经二十五岁,却在兄长温暖的手心下,哭得像个孩子。
目送着载着林斐的车子离开,谢玉璋感到肩膀上像卸下了一块大石。从重生以来,从未这样轻松过。
“舅舅,我们也走吧。”她说。
便和杨长源两个人去了逍遥侯府。
那侯府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只不前世她从侧门入,这一次,逍遥侯府却为她开了中门。
因为她的身份是大穆敕封永宁公主。
逍遥侯府生活着谢玉璋的父亲前赵末帝,前太子、太子妃和他们的五个孩子,其余皇子中还活着的还有五皇子、八皇子和九皇子,七、十一、十二三位皇子死于兵祸。公主则只有嘉佑一个,福康在乱中没了踪迹。
今生和前世没什么太大变化,前世活下来的今生也活下来了,前世死了的今生也死了。唯一的变数是嘉佑。
只遗憾了福康,让人想起来便心如刀绞。
这座侯府就如谢玉璋记忆中一样死水一潭。同辈的女眷除了嘉佑便只有太子妃于氏,五皇子的妻子被娘家接回去了,只送回来一张和离书。
八、九两个皇子一个今年二十二,一个今年才十七。当年乱起时都还未来得及娶新妇,如今也根本娶不上新妇。
前世,谢玉璋回来后,他们三个人陆续娶了商人的女儿或平民的女儿。便是这样身份的人,都还是不得不给了丰厚的聘礼才娶回来的。也只有那样贪财的人家,才会把女儿卖进圈养前朝皇族的逍遥侯府。
谢玉璋与他们的相见也没有什么太催泪的感人场景。大多数人都是一脸木然。
虽知道谢玉璋封了公主,但她一个女郎又能改变什么?改变不了他们前朝皇室的身份。
只有末帝老泪纵横,一直喃喃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太子身上还有酒气,眼睛也浑浊。于氏与谢玉璋互相握住彼此的手用力握了握,却什么也没说。
五皇子道:“宝华,听说你立了大功?”
谢玉璋道:“五哥慎言,不过从中游走,一些微末之功罢了。我现在封号不是宝华,是永宁。”
五皇子嘟囔:“微末之功怎封得公主……”只是谢玉璋对他神情冷淡,他的声音便低了下去。
又与八皇子、九皇子相见,二人只木然点了点头。
只最后,望着比自己矮了半头的嘉佑,谢玉璋忍不住落泪:“可惜了福康。”
嘉佑公主今年十四,正是当年谢玉璋和亲的年纪。亦和两个哥哥一样,一脸木然,只说了句:“是。”便不再多言。
待相见过了,谢玉璋道:“我与父亲说说话。”
太子点点头,转身便走了,竟一句话也不说。他的身上,半点生气也无。
五皇子倒多看了谢玉璋几眼,见她没有留自己的意思,也只得走了。其余众人都默默跟着太子离去,一个个宛如行尸走肉。
朝代更迭之时,前朝皇室还能如他们这般已是极好的待遇了,再好,便没有了。所以他们的人生,到这里,已经是到头了,没有任何盼头。
待众人退下,杨长源亦避出去,堂中便只剩下逍遥侯和谢玉璋。
逍遥侯神情有些惶然,只嗫嚅着问谢玉璋:“在漠北,他们、他们待你还好吗?”
谢玉璋只说:“父死,子继。”
逍遥侯便说不出话来。他将十四岁的谢玉璋嫁给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时,便早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娇贵的女儿在那蛮荒之地,别说二嫁,便是三嫁四嫁也都不稀奇。
从前的和亲公主们都是这样的。
逍遥侯嗫嚅半天,只道:“没想到你这样争气。”
又道:“幸好,你是个女郎。”
谢玉璋与他实在没什么话好说。要说恨,前世早恨过了。要说父女之情,现在谢玉璋几乎不知道情这个字该怎么写了。
屋子里陷入尴尬的沉默,逍遥侯左右四顾,很想找理由结束这场会面,太叫人难受。
好在谢玉璋终于开口,打破沉默,道:“父亲,陛下封我为公主,父亲润润笔,写谢表吧。”
逍遥侯恍然道:“正是,正是。该写谢表。”
谢玉璋道:“该怎么写,父亲晓得,我也不多说了。”
逍遥侯道:“我知,我知。”
谢玉璋沉默了片刻道:“嘉佑让我带走吧。”
逍遥侯也沉默了片刻,凄然道:“好,你们女郎,总比我们有出路。只是须得上面同意才行。”
谢玉璋道:“我去求陛下。”
她说完,终是不死心,问:“福康就没半点踪迹吗?”
逍遥侯垂泪道:“嘉佑亲眼看到她被乱兵捉住的。”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和前世一样。
谢玉璋的心肠磨炼至此,少有能让她再动容的事了,福康、嘉佑和于氏,便是那少数之一。
比起前世,至少嘉佑还活着。谢玉璋对自己说,能活一个是一个。
她起身:“那孩儿没什么事了,我去看看嫂嫂。”福身一礼,转身离去。
逍遥侯泪眼模糊,看着她的背影。
这女儿比八年前长高了许多,身姿挺拔得如青竹一般好看。
谢玉璋去了太子的院子。大白天的,太子已经喝上了。便这会儿功夫,已经眼睛迷离。
他这副样子,谢玉璋前世看得多了。然而即便历经两世,她也没什么可劝的。前朝太子这身份,把他这位兄长的人生锁得死死的,无药可救,无法可解。
末帝与前太子,一个嗑食丹药,一个酗酒,一个终日疯癫恍惚,一个一天到晚昏睡迷离。
但比起让他们去做别的什么事,谢玉璋明白,李固定然是更愿意看到他们这样的。
谢玉璋只问:“嫂嫂呢?”
太子迷迷糊糊道:“里面。”
今生,他也曾在谢玉璋和亲前为她奔走过。谢玉璋凝视了他一会儿,转身去找于氏。
当年谢玉璋和亲时,于氏的长子才两岁。如今她两儿一女,还有一个庶子一个庶女。
前世谢玉璋病到起不了身的时候,终于想开了,拉着照顾她的于氏的手,劝她回娘家去。
但于氏不肯。她自己走得了,她的孩子都姓谢,一辈子离不开逍遥侯府。她怎么都是要守着他们的。
她的一生,也一眼就能望到底了。
死水一潭。
于氏给她煎茶,听着水煮沸的声音,说:“你跟以前全不一样了。”
谢玉璋说:“任谁经历我经历的事,都会变得不一样。”
于氏苦笑道:“当年你北去,谁能想得到,日后你是能过得最好的那一个。”
她道:“你回去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以后,少往这边来。”
“好。”谢玉璋道,“但我想把嘉佑接到我那里去。”
于氏道:“也好,以后给她寻户人家。也不求富贵,清清白白的便可以。谢家村那里,好几户都把女儿嫁给别人家做妾了。不要让嘉佑落到那样的境地。”
谢玉璋道:“不会,有我呢。”
但她问:“可知道大虎姐姐的下落?”
于氏道:“康乐?她和寿王一起过日子。”
谢玉璋问:“她没嫁吗?”
于氏道:“她那身子怎么嫁,嫌命长吗?我这三年,也只能在过年才见着她。看着倒比以前结实了些,还是瘦。”
谢玉璋点点头。
她打量于氏,她的穿着打扮,自然是不能同她做太子妃时比,但都符合一个侯府当家妇的身份。
“嫂嫂。”谢玉璋说,“其实,大家在这侯府里,穿有绫罗,食有鸡羊,这已经是许多普通人一辈子过不上的日子了。”
于氏默默不语。
谢玉璋说:“其实,活着就好,活着就好的。”
她说:“只要这府里没人作死,大家就都能好好活着。”
只要,没人作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