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寒潮将至,昨日里便说好,晚间便举行婚礼,第二日便拔营。
谢玉璋早上醒来,听见外面嘈杂的声音。许多人已经开始忙忙碌碌拆帐篷、收拾东西了。
她喊了侍女进来,先问:“晚秀怎么样了?”
“还好,亏得天冷,外面又有冰雪。”侍女说,“昨晚上了药,将军让我们用布包了冰块给晚秀敷脸。吓,竟是用冰敷不是热敷!刚刚我们看了,真的没那么肿了,只是也不好看就是了,嘴角都破了。”
“叫她休息几天,不要乱动。”谢玉璋说。
侍女一边应着,一边服侍谢玉璋穿衣。又有人端水进来,服侍她洗漱。
正忙碌间,又有侍女从外面探头——贵人讲究多,宫闱尤甚,侍女间也分等级,外面这侍女便是没有资格近谢玉璋跟前回话的。先前回话的侍女便过去,听那侍女附在她耳边低声禀报。她再回到谢玉璋的身边,脸上便有犹豫之色。
“怎么了?”谢玉璋坐在鼓凳上,正由梳头侍女服侍着绾发髻,从铜镜中看到,便问。
“王校尉、钱队正跪在外面,说要向公主请罪。”侍女回禀。
谢玉璋的目光冷了下去。
昨夜,王石头让谢玉璋太失望了。她淡淡地说:“知道了。”
却没有说让他们起来,或者进来。
谢玉璋向来待下宽厚慈蔼,少有这样严厉冷淡的时候。但昨夜之事委实吓人,女郎们都受了不轻的惊吓。王石头、钱富贵本该在外面护卫公主和她们,却放了那样可怕的蛮族可汗进了帐子。
晚秀被一掌抡倒在地上吐血的情形,她们现在想起来还发抖。
从前朝霞宫里何曾发生过这样的事,便是宫闱里要教训人,也都是悄无声息,让人痛都不敢叫。何曾这样野蛮、粗暴过?
若不是将军及时赶来,还不知道那粗鲁野蛮的可汗会怎么对公主。太可怕了。
谢玉璋不吐口让那两个人起来,没有一个侍女多嘴为那两人求情。
谢玉璋一直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内心既挫败又迷茫。
她重生至今,一直在凭着前生记忆,依仗着对未来的先知行事。然而昨夜她问了李固如何会及时出现。李固答,正在回营半路,忽感心神不宁,临时起意折返。
所以昨夜能躲过厄运,纯属偶然。她的安排,全失败了。
她错了吗?不该因前世之情就贸然将王石头提拔到这样的位置上吗?
因着今日就要拔营上路,侍女给谢玉璋梳了简单利落的发髻。有人将朝食送进来。她们一些人服侍谢玉璋用饭,另一些人已经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东西。
谢玉璋才用完饭,便有侍女禀报:“寿王和五殿下来了。”
谢玉璋点头,漱过口起身,侍女打起帘子,随她去了外帐。
“宝华。”寿王见她出来,站起来对她上下打量,见她仪容整洁,神情正常,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道,“无事就好。”
他道:“早上醒来便听他们说昨晚可汗闯了你的帐子,可受惊吓了?嗐,男人们喝了酒便是这样,你不要放在心上。”
寿王是一贯的和稀泥。作为男人他怎么可能不明白昨夜险些发生什么,但他此行的责任便是将谢玉璋交给阿史那,让她完成和亲的使命,自然是不能让昨夜这样的小事坏了和亲这等大事。
五皇子却满脸怒容,大声道:“蛮夷实在可恨!竟趁我们酒醉做出这等无礼之行!”
“可恨我昨晚醉了!”他扼腕,“但我不醉,必当面斥退他!”
谢玉璋才刚刚坐下,闻言睫毛颤了颤,抬起眼:“五哥昨晚醉了?”
“是呀,你不知道这里的酒有多烈。那些人一碗接一碗的给我们敬酒。”五皇子顾左右而言他,问,“听说昨晚上可汗打伤了一个侍女?是哪个?明晴?还是月香?”
仿佛寒潮已至,让谢玉璋觉得冷到了骨子里。
她并不知道五皇子整晚都在喝清水,根本无需她那一晚解酒汤。但她却知道,他只要喝了那碗解酒汤,便不会醉。
一个解酒药能被称为一族大巫代代相传的秘方,自然是有原因的。
漠北男人嗜酒如命,偏这里又多战火。每设宴,必备这解酒药,若酒前服用,能保不醉,若酒后服用,片刻即醒,上马便能战。
昨夜阿巴哈便是喝醉了,王石头找去,他的学生给他灌了一碗下去他便清醒了,来到这边便能应对李固,给阿史那可汗收拾烂摊子擦屁股。
昨天谢玉璋给五皇子灌下那么浓一碗,他生平头一回用这药,正是药性最有用的阶段,不像有些草原人服用得太多,渐渐失效。他既在酒前服了,便不可能醉。
五皇子的帐篷与谢玉璋的毗邻,他便是睡下了听不到吵闹喧哗,他的侍卫、从人也不会干看着不去禀报。
他醒着,知道了这边的事,却……没有过来。
五皇子说着话,却见谢玉璋盯着他的目光不知怎地竟有些瘆人。他本就心中有鬼,这下更不自在,强笑着问:“……到底是谁?伤得重不重?”
谢玉璋想不到自己生平头一次体会“杀心”是什么,竟是应在了自己的亲哥哥身上。
她盯着五皇子俊俏的面孔。
眼前这个人,后来抛弃了他们,连累了许多人。可即便是这样,谢玉璋重生后再见到他,只因着当年在此时此处,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劝谢玉璋和血吞泪,劝她认命就此俯身服侍阿史那的人,谢玉璋始终都做不到将他视为陌路。
可原来,原来在此时,她这位亲亲的好哥哥即便没有醉,也已经抛弃过她一次。
谢玉璋闭上眼睛,浑身都发冷。
五皇子觉得谢玉璋神情不太对,他犹豫唤她:“珠珠?”
谢玉璋睁开眼,一双漆黑瞳眸有如冰魄。
“是晚秀。”她说,“我让明晴和月香去照顾她了。”
连寿王都忍不住问:“伤得可重?”他昨夜没看到可汗杀人,但今早听说了,也有些后怕。
“还好,没丢了命。”谢玉璋颔首。
她的眼睛一直看着五皇子。五皇子莫名便打了个寒颤。
五皇子不知道,从这时候起,他在妹妹谢玉璋的心里,便已经是个死人了。
“死人”这种事物或许与那个朝霞宫里千娇百宠地养大的宝华公主很遥远很陌生,对在草原经历过许多次战火、生离和死别的宝华公主来说,一点都不陌生。
昨夜倘若谢玉璋在宴席大帐看到阿史那暴虐杀人,她可以眼睛都不眨,绝不会像五皇子那样呕吐。
前世,已经看得太多了。
五皇子只觉得今日在谢玉璋身前待着浑身都不舒服。他很想赶快离开,但寿王似乎还有想继续留在这里安慰这年侄女的意思。
五皇子找不到借口离开,只好没话找话,问:“门外跪着的那两个是怎么回事?”
谢玉璋淡淡道:“昨晚是他们负责值岗护卫。”
五皇子懂了,拍腿恼道:“原来是他们,真是无用的杀才!护主不利,得好好责罚才是!”
顿了顿却又道:“也不能罚得太狠,你以后离家远,还得靠着他们。须得恩威并施才行……”
寿王作为一个生性敏感又多疑的皇帝的亲弟弟,能活得这么舒服体面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他将“无为”二字,奉为人生准则。
便是此时,这自己也还未及弱冠的侄子在这么多侍女面前毫不避讳地给更年幼的侄女大讲特讲“恩威并施”的用人之道,他也只是笑眯眯的,不插一句嘴。
只是五皇子才说了几句,便有侍女进来禀报:“将军和国师来了。”
五皇子一怔,问:“哪个将军?”
侍女道:“李将军。”
谢玉璋其实早注意到了,从早上起,她的侍女们便只称“将军”。不指名不道姓,这帐子里所有的女郎却都都知道,但说到“将军”,说的便是李固李将军。
昨夜他挡在了帘前,手握刀柄的模样,刻在了所有女郎的心中。
这时候,谁还在乎他穿衣合不合风尚,皮肤又够不够白呢?只要他在,她们便感到心安。
李固和阿巴哈一同进来。阿巴哈见到寿王和五皇子,顿感头又疼。寿王和五皇子见到阿巴哈,自然脸色很难看。要知道,他们俩可是娘家人。
阿巴哈免不了又是一通赔礼道歉,又让健奴抬了几只箱子过来,道:“可汗今早醒来便想起来这些礼物还没有送给他美丽的新妻子,特地让我送来给公主。”
话虽这么说,大家心里都敞亮——这是阿史那酒醒了,为昨晚的事给谢玉璋赔不是呢。
寿王正要说两句和稀泥的场面话,谢玉璋却嘴唇一撅,生气道:“我才不要!让他给我的侍女道歉!”说完,起身拂袖,回内帐去了。
寿王和五皇子愕然。
谢玉璋虽惯会在皇帝面前撒娇讨宠,在重要的场合和外人面前却何曾这样娇蛮任性过?怎地嫁作人妻了,反而退化了似的?
草原霸主怎么可能给一个侍女道歉,真是太任性了。
阿巴哈对谢玉璋不熟悉,见她这副无知小女儿姿态,反而松了一口气,腆着脸笑道:“都怪可汗,喝醉气着汗妃了,回头我请可汗来哄汗妃。”
只有李固,垂着眼眸不曾说话。
一通太极拳打过,气氛一片和谐。寿王和五皇子代谢玉璋收下了可汗的赔礼,送阿巴哈到帐子外。李固跟在他们身后。
送完,寿王对跟出来的侍女说:“劝劝宝华,那是她的夫婿,脾气收敛点。我们今日就要返程了,以后可没人给她撑腰了。唉。”说着叹息一声。
侍女只垂眸应道:“是。”
寿王和五皇子这便抬脚要走,却见李固依然站在帐前巍然不动。五皇子诧异:“你杵在这里做什么?”
侍女机敏道:“殿下找将军还有事。”
李固叉手:“末将失陪。”说完,转身又进去了。
寿王和五皇子飞快地对视了一眼。就如王石头都知道李固喜欢谢玉璋,寿王和五皇子也不是傻的,他们多少是看出李固的心思的。就不知道谢玉璋对他是什么心思。
只是不管谢玉璋怎么想,再有个把时辰他们便要返程,这个李固李辅诚会跟着他们一起向南折返,而谢玉璋会跟着阿史那可汗继续向北,一直向北。
便有什么,他们俩送亲的任务也已经圆满完成了。到了这个地界、这个时候,谁也不想再多余伸手管谢玉璋的事给自己找麻烦了。
两人打个哈哈,心照不宣地各自回帐子了。
而帐前跪着的两个人,他们看也没看一眼。
谢玉璋听见李固的脚步声,不等侍女动手,自己掀开内帐的帘子走出来了。
李固定睛看她。谢玉璋神情平静,目光清明,哪还有刚才那副娇蛮任性的模样。
人在逆境中,成长得格外迅速。昔日清凉殿前那个走着走着便跳起舞来,仿佛活在云端,不知凡尘艰难的天真少女,竟好像只是他的一场梦。
眼前的谢玉璋,才是触手可及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