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
“不用对不起,你从未应允过我什么。”他。
“对不起。”我哭了。
“不用对不起,有些事,一开始就已经决定好了,努力是没有用的。”
他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
“对不起。”我将脸埋在双掌里。
“不用对不起,不过你要明白,有些事,是一万年也不会改变的。”
他坚定地说:“我永远都在等你当我的新娘子。”
“拜!别忘记明天要模拟考喔!”
小青骑着脚踏车向我挥手,朝着不远的火车站金石堂的方向骑去。
“拜托,这种事怎么可能忘记?”
我嚷着,挥挥手,钻进窄小的地下道里,往光复路前进。
每天打工,我并不觉得困扰或疲倦,反而是上学,唉。
在台湾,高三的生活实在不怎么彩色,美术课、工艺课、体育课、书法课、班会统统都是虚有其表的挂名,三不五时就有老师要借去考试或赶课,就算没课可赶没试可考,他们也会来个请术科老师让学生自习,好像学生没有考上台大法律系,这些老师就会很对不起他们的大好人生似的。
不过我念的竹女这一点就好多了,强调五育并进是竹女传统骄傲,连体育老师这种爱装病的角色也不敢借课来考试。不过考试连篇仍是少不了的压力,有时压力大到连续得十次忧心症也不奇怪。
只有回到“等一个人”咖啡店,穿上白色上有几点咖啡渍的工作围裙,站在吧台后面被甫烘焙完的咖啡豆香团团围抱,我才能稍微喘口气。
“今天气色不大好?”阿不思罕见地问。
阿不思常常一言不发,就算直到打烊她都像个哑巴我也不觉得奇怪。
我想我懂得尊重她的沉默,因她的沉默不只是个性,还有那么一点智慧。
“明天要模拟考,好烦。”我边看着贴在柜台上的英文片语边调制炭烧冰咖啡。
“要不要早点下班?我没关系。”老板娘笑笑,这阵子她在迷剪纸。
我看着根本不打理店务的懒散老板娘,她大我十岁,今年不过二十七,年纪轻轻就已养成什么都没关系的个性,我也知道她不介意。
但模拟考就是模拟考,不会因为我提早回家它就不会考。.
“老板娘今天心情特好。”阿不思开口。
“为何?”我问,其实我也没看过老板娘心情真的坏过。
“今天下午有个在竹科上班的工程师点了她的‘老板娘特调’,两个人聊得可开心。”阿不思忍不住泄密,脸上笑得很开。
“喔喔,原来你今天剪纸都挑粉红色的色纸,是因为谈恋爱喔?”我跟着高兴。
老板娘笑而不答,手上的剪纸好像是个传统式样的骑鹤老翁。
“对方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啊?”我问。
此时店里只有两个人,不忙,但透明的门外却挤了五个高中生不停地在嬉闹推挤,我立刻认了出来,是上次乱点“华山论剑之黯然销魂咖啡”的那群,不知道他们又在计划些什么。
“一个未婚、三十多岁的电脑工程师,今天下午正好坐在那杯肯亚的附近,两个人、两台笔记本电脑,好像事情永远忙不完。”阿不思也注意到门外的那群小鬼。
好可惜,泽于今天来过了。看来我今晚微弱的动力又少了一点。
但我偷偷瞧着老板娘剪纸的表情,真是有够春心荡漾。我原本郁闷的心情逐渐纾解开来。
店里的菜单上,一直有个醒目的“老板娘特调”项目,一杯九十九块,附注写着:可以跟老板娘聊天,时间?咖啡喝多久,就聊多久吧。
这是个谜。
记得我忍不住开口询问老板娘的那天,是我刚刚录取进“等一个人”咖啡店的第二个星期,一个天气凉爽的星期六下午。
在那天之前,有个刚刚返台任教台湾“清大”的教授连续三天都来店里坐,也连续三天点了“老板娘不确定特调”。我记得他是个教物理的。
“所以,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用物理法则来解释啰?”
老板娘好奇地捧着冒着蒸气的热咖啡。
今天的咖啡是畸形的蓝山咖啡,因上面漂着几片不知所以然的柠檬切片。
物理教授的山羊胡子微微沾到了咖啡,笑得很笃定。
“也不尽然,站在爱因斯坦相对论的角度来分析文本,你刚刚短短一句话总共二十三个字,却有四个矛盾点,或者说,有四个逻辑不相称的地方。但如果依然站在爱因斯坦相对论的观点来看,这四个逻辑不相称的地方也就毫不矛盾地水乳交融,环环相扣无痕。”物理教授好像不字字珠玑就会死掉一样。
身为高中生社会组的我,在柜台后听得雾煞煞。
但我也不信自然组的学生可以听得懂。
他根本只是个学术暴走族,不炫耀会死。
但老板娘却没有反唇相讥,了不起的涵养。
她很自然地与物理教授从牛顿第三定律谈到宇宙生成,然后又从演化论谈到从电影《撕裂地平线》中由人工制造黑洞的技术问题,两人时而开怀大笑,时而严肃皱眉,讲到宇宙膨胀论的时候两个人更是张牙舞爪的。
我心中只有佩服得五体投地。
然而,物理教授第四天却没有来,第五天也没有来。
第六天,物理教授来了。
但他点的却不是“老板娘不确定特调”,而是阿拉伯摩卡爪洼。
我想前几天他没来的原因多半是拉肚子,所以回店之后不得不换换口味。
老板娘那天的表情略微失望,坐在吧台上独自翻阅《新闻周刊》,没有过去小圆桌与物理教授聊天。
物理教授的表情也感到不解,想要来场学术演讲的欲望一直在他的脸上无处暴走着,喝完阿拉伯摩卡爪洼后物理教授失望地走了,从此我只看过他两次。
我当然也感到很疑惑。
面容秀气、几乎不施脂粉的老板娘年纪轻轻,虽然挂了老板娘三个字,但行为举止却像个不打算写论文的博士班研究生。
她每天都在店里看杂志、看书、做小学生做的劳作,例如做灯笼或是用吸管盖小房子等,从没见过她为客人斟上一杯咖啡、或收拾客人用过的杯碗残余。
唯一说得上“打理店务”的部分,大概是老板娘偶尔会带些小摆设做点修饰,却也称不上什么工程。
但,老板娘每天都会亲手准备一点特殊单品咖啡的材料,等待随时冲上两杯。其全名“老板娘不确定特调”,简称老板娘特调。
“不确定”三个字,是因为老板娘冲泡咖啡的技术比我还不稳定。
老板娘手动磨咖啡豆的样子,像极了在月亮上捣药的玉兔,既笨拙又可爱,但磨出来的咖啡粉总是粗细不一,故意搞砸似的。然后是冲泡的过程,不管老板娘用的是咖啡压滤壶、滴漏式咖啡机、摩卡壶、浓缩咖啡机、虹吸式咖啡壶,甚至是单纯的布织滤网,她都表现得像是第一次使用那么手法拙劣,不是让咖啡粉浸泡过久,就是将滤孔开得过大。总之每一次煮出来的咖啡都无法保证品质,难有佳作。
我怀疑这家店没有阿不思的话,大概撑不到三天就会倒闭。
“特调”两个字,当然就是老板娘亲手烹制的别出心裁。
有时候在味道芬芳、生气蓬勃的肯亚咖啡上放几片诗情画意的玫瑰花瓣,或是在略带酸味的哥伦比亚中沉入几颗酸梅,也曾做过胚芽咖啡之类乍听很正经的怪东西。这些还算是好的,有一次我还看见她在原本就具有甜味的黄金海岸综合咖啡中,放入一瓣刚剥完皮的橘子,她窃笑的表情让我觉得她·根·本·就·是·故·意·的。
这些怪现象我当然也跟家里的人提过。
“你们老板娘好奇怪,我看,我找个时间过去点那杯老板娘拉肚子咖啡,顺便问她为什么要那么奇怪吧。”爸爸听我叙述完,这样下结论。
“外星人,一定是外星人。”哥哥也一样。
“你在那打工真的没危险吗?她会不会私底下跑去纵火?”妈妈总是过分担心。
“其实老板娘人很好,每个人都有奇怪的地方啊,就像哥,他才是最奇怪的人,但因为跟我们住太久所以你们都没有发现而已。”我说,静静看着哥,他正在客厅刮腋毛,一脸白痴地笑。
而每日一变只卖九十九元的“老板娘不确定特调”,每天只与一个有心人分享。
谁没有口福点了,就可以与老板娘共同享受一杯咖啡的聊天时光,当做拉肚子的补偿吧。
就在那天,物理教授喝完奇怪的阿拉伯摩卡爪洼、起身离去后,我终于忍不住走到落寞的老板娘身旁。
“老板娘,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当时我刚入店没有多久,其实不大好意思询人隐私,但我已压抑不住心中的好奇。
“你想问我,我每天那么无聊冲两杯难喝得要死的咖啡是什么意思?”
老板娘将脸从杂志堆里抬起,她的笨拙只存在手冲泡咖啡时的刻意。
“对啊,我才来几天就觉得好奇怪,老板娘,你为什么每天都要亲自煮咖啡等客人,有时候快要打烊了,还看见你恋恋不舍地坐在圆桌子旁等人点‘老板娘特调’,有客人点了,那一天你好像就会很开心,如果没有,你好像会蛮失望?”我问。
老板娘假装秘密被发现,贼贼地笑着,然后完全忘记我的问题似的。
就这么过了十分钟。我,当然也不好意思继续追问。
但我一直有预感,将来有一天这个谜终究会解开。
解开时,我就能看见老板娘藏在慵懒背后的那双明澈眼睛。
“阿不思姊姊,我要……我要五杯……”
一个显然是猜拳猜输了的高中生害羞地站在柜台前嗫嚅着。
还是同一个,上次点黯然销魂咖啡的那位。真该练练猜拳技术的。
“五杯什么?”阿不思的脸部肌肉完全没有一丝牵动。
“我要五杯……那个……那个……降龙十八掌之吸星大法热咖啡……”
高中生很艰难地背完,我笑了出来。
“满十八岁了吗?”阿不思冷冰冰地问。
“啊?还没。”高中生有些震惊。
“降龙十八掌之吸星大法热咖啡要十八岁以上才能喝,三岁小孩都知道,去跟你的同党说,改点别的幼稚一点的咖啡。”阿不思拒绝。
高中生落荒而逃,脸红地回到那群狐群狗党中间,然后又是阵哄堂大笑。
“年轻就是美好,做什么蠢事都会被当做英雄。”
老板娘回头看着那群喧哗吵闹的高中生,忍不住发笑。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老板娘,你记得有个问题还没回答我?”我看着心情很飞扬的老板娘。
我想,现在也许是个得到解答的好时机。
老板娘看着我微笑,她立刻知道我在问什么,实在是很聪慧的女人。
她的魅力不仅来自于淡淡的成熟,还有举手投足间的慵懒自在。
只有真正的聪明人,才能够得到这份慵懒暇逸的气质。
“我不是一直都一个人。”老板娘停止手中的剪纸,对阿不思说,“给我一杯低咖啡因的摩卡爪洼,我想,我又要开始说故事了。”眉毛上扬。
阿不思理所当然地笑笑。
短短三分钟,阿不思变魔术般在老板娘面前放上一杯热咖啡。
而我的面前也摆了杯热巧克力。
阿不思用一种很特殊的眼神告诉我,那个故事她已听过,示意我暂时放下手边的工作。
我同意了,我是个很喜欢听故事、听故事时也喜欢专注的女孩。
我看着老板娘第一次喝“老板娘特调”之外的咖啡。
比起我的热巧克力,低咖啡因的香气略显单薄了些,但清爽没有厚琐的负担,很像我眼中想象的,老板娘的人生。
或许,这点观察也可以在我伟大的“咖啡,个性”记事本里添上一个小小记录。
“很久很久以前,我跟阿不思一样,是个不喝咖啡的人。”
老板娘闻着咖啡香,那淡淡的蒸气抚摸着她略显清瘦的脸颊。
“但我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他非常喜欢喝咖啡,喜欢到连我都不由自主地端起咖啡,进入他的世界。”老板娘一边说着,一边端详着左手无名指。
当时我年纪还小,但我明白,那里是一个女人身上最幸福的位置。
“你很喜欢他,对吧?”我猜。
“一开始没有那么喜欢,只是单纯的青梅竹马、无话不聊的同党。原本我以为,我们到了人生某个分歧点,例如小学毕业、例如中学毕业等,我们就会理所当然穿上颜色不同的制服,走进不同的人生,跟大多数人一样,回忆尘封在毕业纪念册上的短短祝福。”老板娘的眼中充满了得意的光彩,“但没有。”
他的双亲在他小学毕业典礼那天,不幸出车祸过世了。
当大家都在为分离培养情绪假哭时,我看着导师走到他身边说了几句话,他一听,仓皇不知所措地从会场跑去医院,我不懂,于是向导师问明了原因。
知道后,我开始无法克制地大哭。
一连哭了好几天,每晚睡觉合上眼睛时,仿佛都会看见他穿着麻衣、无助地跪在丧礼告别式的角落。我难过得无法入梦。
于是,我鼓起勇气告诉我爸爸,我不想念私立中学的初中部,想到他读的位于八卦山山上的彰化中学,继续当他的好朋友、照顾他的情绪,以免他变成自闭儿或是学生流氓。
幸运地,我爸爸很高兴我珍惜这份友情,于是答应了。
上了中学,依亲的他没有钱吃营养午餐,于是我每天从家里带两份便当给他吃。
他成绩不好又贪玩,我便晚上押着他到我家、当他的小家教,教他到不想会也得会为止。
而他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我家里摆放的种种煮制咖啡的器具,那些都是我喜爱喝咖啡的老爸珍藏的宝贝,而他老是好奇地东摸摸西摸摸,我爸也就热心地倾囊相授,教导他各种咖啡的知识、如何辨别咖啡豆好坏,甚至还跟他一起蹲在院子里用奶粉罐DIY烘焙生咖啡豆,两个人像是忘年之交。
到了高中联考,真是我的一场噩梦。
不晓得是因为太过紧张或是吃坏了肚子,我考到第二天就得了急性肠胃炎,在考场里几乎熬不下去,成绩当然不好,只得在选填志愿时将私立中学当做唯一的选择。而他,他真的很聪明,他的联考分数远远超过第一志愿彰化高中五十分。
我想,应该是说再见的时候。
坦白说,我挺难过的,当时我真希望我爸还有没教完他咖啡课程,如此我才能在偶尔的下课晚上瞧见他的身影。
但到了私立高中报到、新生训练的第一天,我吓呆了。
“好久不见,以后请全校第一美女多多指教。”
他穿着白色衬衫、咖啡色长裤,笑嘻嘻地背着蓝色布书包站在校门口等我。
然后深深一鞠躬。
我根本没办法反应,只好讪讪地向他挥挥手打招呼就走进教室。
回想起来,我当时本不明白心中的情绪,是一种叫作“喜欢”的东西。
我还单纯地以为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后来我看见他每天放学后都匆匆忙忙骑脚踏车离去,我才知道,原来他为了支付私立学校高昂的学费还办就学贷款,每天晚上都到咖啡店打工。
呵,也算学以致用吧,我爸知道了还很得意他的徒弟终于青出于蓝。
我偶尔会到那家咖啡店写作业,老板跟其他工读生都向我夸赞他手艺是全店第一,客人都很满意。
“全校第一美女,请问今天想喝点什么?本店请客。”
他总是笑嘻嘻地穿着白色围裙,弯腰问我,故意装绅士。
“随便。”我想说既然他请客,那就随便吧。
他每次都端上风味不一样的咖啡,拿铁、摩卡、浓缩、哥伦比亚、美景三河、佛罗娜、苏拉维西,还会贴心地附上一片小蛋糕,单就技术上绝不比阿不思逊色。
虽然我的舌尖没有特别敏锐,但我总是可以感觉到在每一次不同的口味后、藏在他手艺里的,那一点点特别的东西。但我还不知道,那一点点特别的东西,是多么珍贵。
所以我在高二时交了一个男朋友,高三的学长,高高帅帅,骑红色FZR打档车、穿刻意定做的打褶裤上学,是所有少女心中的梦想。
“对不起。”我。
“不用对不起,你从未应允过我什么。”他。
“对不起。”我哭了。
“不用对不起,有些事,一开始就已经决定好了,努力是没有用的。”
他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
“对不起。”我将脸埋在双掌里。
“不用对不起,不过你要明白,有些事,是一万年也不会改变的。”
他坚定地说:“我永远都在等你当我的新娘子。”
我想我伤透了他的心。
虽然我还是可以见到他勉强挤出笑容,弯着腰、伸出手,绅士般问我:“全校第一美女,请问今天想喝点什么?本店请客。”
然后加上一句:“请问我还有没有机会?如果有,别忘了轻轻敲桌子鼓励我喔。”
然而,我的手从来都吝惜传达我的情感。
他却从来不吝惜他的笑容,还有美味的咖啡。
所以老天爷给了他一个机会,也给了我一个启示。
大学联考前一个月,他陪着我到邮局划拨一套音乐CD,当时正值中午,来邮局办事的人很多,他趴在我身边看着我填写划拨单,不知在傻笑个什么。
突然有两个抢匪冲进邮局大叫“抢劫,不要动”,我吓呆了,他立刻紧紧从背后抱着我。半分钟后我听见一声爆竹巨响。还有玻璃碎裂的声音、人群的尖叫。
“你有没有怎样!你有没有怎样!有没有哪里很痛?”
他惊慌地抓着我的肩膀将我绕了一圈查看,我赶紧摇头表示我很好。
“吓死我了。”他松了一口气,我却看见他的右手、袖子上,都是血。
我在医院急诊室外,不断祈求上天别让他离开我。
只要他还能对我绽放笑容、为我端上一杯温暖的咖啡,我愿意给我们一次机会。
两个小时过后,挂在急诊室门上的红灯熄了。
我又哭又笑,站在走廊上将满脸的眼泪揩干,将电话卡插进话机里,告诉那个学长,我想分手。
大学联考后,因右手还没复原、计算答案时慢了半拍,所以没考上理想的大学,填了台中的东海。
我帮他拿志愿卡去登记时,瞒着爸爸,将我的志愿卡上第一顺位“台大心理”用橡皮擦偷偷擦掉,填上一个象征机会的数字。
然后,开始了多彩多姿的大学生涯。
但我还是很笨,即使我越来越喜欢他。
四年中,我深深害怕我一旦被他追到了,他就会像其他现实生活里的许多男生一样,失去恋爱的热情,失去当初追求时的活力,忘记在咖啡里添加那一点点,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所以我一直没答应他的追求,眼睁睁看着他跟学妹手牵着手,走在美丽的文理大道上。
我哭了,躲在浴室里偷偷地哭了好几天。
我亲手挥别珍贵幸福,丝毫没想过一次次拒绝他之后他所尝到酸苦滋味。
只顾着保存他追求我的快乐时光,却不敢携手挑战不可知的未来。
心如刀割,我才明白我自以为付出甚多,其实我多么自私。
毕业典礼,他穿着黑色的礼服,神色有些落寞地站在路思义教堂前的宽阔草坪上与同学、学妹合照,我终于鼓起勇气,哭着向他大声告白。
东海大学毕业典礼,大草坪。
数百个人围观一场闹剧。
他走了过来,说要跟我合照。
“你去死去死啦!我以后都不要见到你!”我大哭,推开他的照相机。
“应该说这句话的人是我吧!”他突然情绪暴发。
“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一个人……煮咖啡给我、为我念精诚、陪我念书、拉着我逃课看电影、为我……为我挡子弹……呜……都是骗人的!”我把鲜花摔在地上,号啕大哭。
“我的努力一直都没用!都没用!我追你那么久你都不肯跟我在一起,别人一牵你,你就跟人家跑了!我算什么!上个月你网友说要追你,你竟然说要好好考虑一下!干!我比不上一个你从未看过的男人吗?”他把相机丢在地上愤怒咆哮。
“呜~~~~”我蹲在地上,气得大哭大闹。
他从未见过我这么胡闹,气竟消了一半。
“对不起。”他叹口气说。
“不要跟我说对不起!”我咬着嘴唇,看着草地上的小野菊。
“对不起,我真的追不到你。”他转身,就要走。
就要走。就要走出我的生命。
“不要走!”我大叫。终于下定决心。
他不明白,但停了下来。
“我……我不是不当你的女朋友……我只是要你一直追我!”我红着眼,大声说,“我只是喜欢喜欢你追我的感觉,我好怕,好怕你跟我在一起以后,就突然不要我了嘛,呜……”我一直哭,他也一直哭。
围观的数百人,也一起哭。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你知不知道这年头,要找到一个真正愿意帮我挡子弹的人,有多……有多困难……”我的鼻涕跟眼泪搅和在一起。
“你们才是最登对的,再不走,我要被大家用石头砸扁了。”他身旁的小学妹淡淡一笑。
“Sorry…”他歉然说,看着小学妹捂着脸跑出人群。
“看这里。”他看着我哭花的小脸,捡起草地上的照相机对准我。
“走开啦!”我捂着脸,不让他拍照。
“我搞不懂,一下要我滚一下说我走了你会死掉,一下又叫我走开。”
他笑着,把脸上的眼泪都笑落了。
“我哪有说我会死掉!”我抽抽噎噎地笑了。
“嫁给我!”他大叫。
“不要!”我也大叫。
“至少当我的女朋友吧!我连你的手都没牵过!”他开心地嘶吼着。
我别过脸,但隐藏不住幸福的笑意。
“答应他吧!”一个穿着毕业服的长发女孩擦着眼泪道。
“答应他吧,让我在毕业前留下一个难忘的美好回忆吧!”
一个拿着篮球,毕业服乱穿的男生大叫。
“答应他吧!”“答应他吧!”
“答应他吧!”“答应他吧!”
他拿着相机,贼兮兮地等待他盼望已久的瞬间。
我擦掉眼泪,说出他期待十四年的咒语。
“女朋友就女朋友。”
“咔嚓!”
往后的四年间,他当完兵、在新竹找到一份工作,我则在一家出版社上班,担任小小的美术编辑。我们之间,也再度经历了上千杯的咖啡。
一个周末,他开着刚刚分期付款买下的新车,兴高采烈地载我到竹东的观雾度假,还让根本没有驾照的我偷偷开了一小段路,想想真是惊险。
“小咪,你喜欢喝我煮的咖啡吗?”在民宿吃晚饭时他突然认真地问我。
“当然喜欢啊,虽然我每次都说随便,但只有是你为我煮的我才会这么回答。嘻,其实我宁愿喝白开水也不愿尝别人煮的咖啡一口,我爸爸还会因为你吃醋呢。”我点点头回答。
他笑了,笑得很开心。
自从大学毕业典礼那天以后,就数那个时刻的笑容最灿烂了。
“你煮的咖啡太好喝,万一我以后喝不到这么好喝的咖啡该怎么办?”
我学着周星驰电影《食神》里的经典对白。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教你一个办法。”他正经八百地却又说着搞笑的内容,“你就开一家咖啡店,,整天瞎煮一堆乱七八糟的咖啡,取名叫‘老板娘特调’,然后每次煮的内容都不一样,唯一相同的地方,大概就是难喝得要死吧。接着规定这种烂咖啡每日只供应两杯,一杯给自己、一杯得请老板娘,如果点了‘老板娘特调’的话,就可以跟世界第一美女聊聊、聊一杯咖啡的时间。”
“好无聊喔,有谁会点这种咖啡?岂不是砸了自己的店招牌!”我大笑。
“一点都不无聊。如果有一个人,每天风雨无阻,就算走路碰上下雪、就算开车遇到龙卷风、就算大地震将他前面的路裂成好几条缝,他都会克服万难,敲敲你的门,一脸腼腆地向你说:‘老板娘特调’,两份。”
他越说越认真,认真到,我的鼻子都酸了起来。
“那么他就是你下一任真命天子,当你遇见这样的一个人,你千万要珍惜他,别让他轻易溜走,因为这样的人,是带着我托付的使命,带着我的眷恋。”
他笑了。
我却哭了。然后一直用力捶他骂他,叫他不要乱说话,害得我好好的假期却无端哭累了眼睛。
那天晚上,山上飘着细细小雨,他站在门口邀我夜游。
出门前,我看了看日历,四月一号。
“我警告你,在愚人节求婚的话我会很生气。”
我用力敲了他的头。即使我已经拒绝了他一百次的求婚。
他神秘地笑着,撑开雨伞。
“然后呢?”
那个猜拳老猜输的高中生趴在柜台,他的朋友们挤在柜台边围成了一圈。
不知道从故事的哪一段开始,他们全都靠了过来。
“乱点王”也将椅子凑近了不少,竖起耳朵倾听。
苏门答腊不知何时,被老板娘抱在怀里,睡着了。
“然后,我就在这里,等一个人。”
老板娘笑着,没有眼泪,也没有一丝悲伤。
我却哭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他”最后怎么了。
但我知道老板娘为什么开了一家几乎无所事事的咖啡店。
为什么菜单上会有一道“老板娘特调”。这就够了。
“阿姨,为什么你在说这些事情的时候都不会哭啊?”那高中生问,他刚刚偷偷抬起头来让泪光滑回眼睛里面的动作,早就被我发现。
“回忆很美,为什么要哭呢?”老板娘依旧看着左手空荡荡的无名指,笑得很阳光。
“还有,我不是阿姨,我叫老板娘!小心我叫阿不思放老鼠药进咖啡里!”
老板娘故意恶狠狠地瞪着那些高中生。
“老板娘,你年纪轻轻就变成了欧巴桑,我们一定会帮你。”
一个剃平头的高中生勇敢地说道,差点被老板娘的手刀击中。
“帮什么!”老板娘第二记手刀也打不中。
“帮你贴海报啊!”平头高中生空手夺白刃,硬接住老板娘的手。
“贴海报怎样?”老板娘感到好笑。
“征求喜欢喝难喝咖啡的勇者,通过一百杯咖啡就可以娶世界上最年轻的欧巴桑回家!而且一杯只要九十九元,多少也值得尝试一下!”长得像西瓜的高中生附和。
“现在的高中生真是太不可爱了。”
老板娘无奈地收回手刀,然后突然往西瓜高中生的头上一斩,斩得他哇哇大叫。
我看着老板娘。
多么美的一个故事。
很荣幸,我能够在这家店里工作。
陪着老板娘等着她的真命天子,总有一天,他带着天上另一个他的祝福与使命,前来共饮那一杯杯难喝,却充满幸福期待的咖啡。
也希望,在这段浪漫店史的庇荫之下,我也能等到生命中的那一个人。
“咳,我想来杯‘老板娘特调’。”“乱点王”整理衣襟,故作忧郁地走了过来。
然后我们全都用白眼瞪他,他只好干咳了两声,假装没说过那句话。
白烂终归是白烂,只想捡现成的便宜。
一点都不值得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