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谟在凉亭外顿住了脚步。
这只是一件十分寻常的小事。
赵斐蹲下身给陆湘擦靴。
两个人都神色泰然,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然而这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落在赵谟眼中,却不啻惊雷。
他的六哥,他那个看到树叶上沾了灰都会皱眉的六哥,居然蹲下身用手给陆湘擦鞋?!赵斐秀眉绝伦,即使身患重病,依旧有沐青青这样的绝色佳人和岳天玉这样天之骄女倾慕,但他对所有女子都是淡漠的,绝不会对谁假以颜色。
但这样的他,心甘情愿蹲下身为一个女子擦靴。
而陆湘,就那么神色淡淡的站着,既不觉得高兴,也不觉得惊讶,仿佛赵斐蹲下身给她擦鞋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只是一件他们彼此都觉得理所应当的事。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来,紧紧捏住赵谟的心,然后狠狠捏碎。
他想迈步走进凉亭,腿却动不了。
“陛下,你瞧瞧,天意哥哥已经开始骑马了。”沐霜霜从后头走上前来,见赵谟没有往凉亭里走,也站在了凉亭的台阶下,指着马车里策马奔驰的岳天意笑道,“他的马术在京城里当是首屈一指了。”
赵谟努力将目光从凉亭移向马场。
马场上的岳天意,正如赵谟从小认识的那般,纵情驰骋,挥洒自如。
岳天意武功高强,骑术自然亦是精妙。
众人望着马背上的岳天意,一时都赞叹不已。
他骑着摘星跑了几圈过后,回到凉亭这边,牵着马走过来,朝赵谟道:“皇上,到你了。”
赵谟勉强笑着点头,从身后的侍从手中接过缰绳,“都上马吧。”
他一发话,众人自然无不从,赵泰先扶着岳天玉上了马,然后自己再上。岳天意见状,有样学样地去扶段萍,段萍才不要他扶,红着脸瞪他一眼,自己抓着缰绳上马了。
岳天意见众人都上了马,忽然有了主意:“今日人多,不如我们打马球吧。”
“我……不会打马球。”段萍小声道。
这里的人个个身份贵重,还有帝后在场,她不敢大声说话。
“没事,有我在。”岳天意道。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段萍红着脸也不敢斥他,只把头埋得更低。
赵谟自然察觉到了岳天意对段萍的不同,想起上回在国公府喝酒的情形。
天意能放下对沐青青的感情,是因为这位段姑娘?
比起沐青青,赵谟自然觉得英姿飒爽的段萍更好。
“好呀,打马球。”亭里亭外已是暗流涌动,若是全都挤在凉亭里,不晓得等一下会是何等场面,岳天玉闻言,立马附和道,“正好六个人分成两队,叫六哥和湘湘做评判。”
“那个……湘湘姑娘不来吗?”沐霜霜问。
“她不会骑马。”赵谟和岳天玉同时说道。
岳天玉心中大喊一声不妙,赶紧噤声别过头去。
赵泰望向岳天玉,岳天玉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少说话。
这边马场宽大,原是可以打马球的,主子一吩咐,底下人很快就把两边的方型门柱搬上来立好,给每人呈上一根鞠杖,杖长两尺,端如偃月。
当下六个人分成两队,赵谟、沐霜霜和赵泰一队,岳天意、段萍和岳天玉一队。
场边的侍从点上计时的檀香,一鸣锣,便将木质的红球往空中一抛。
陆湘并不是第一回看马球,相反,这倒是赵斐第一回看。
两人坐在凉亭中,一边饮茶,一边闲话。
“你瞧,萍萍平时骑马厉害,武功也好,怎么打起马球这么笨拙?跑了这么久,连球都没碰着。”
“这马球跟骑马不一样,她头一回玩,自然摸不着里头的诀窍。”
段萍骑在马上,虽然一直在追着球跑,可是球杖根本碰不着球,倒是岳天意兄妹俩,因着从小就打马球,彼此配合默契,很快打进了两个球。
“你既不会骑马又不会打马球,怎么说的头头是道?”
“纸上谈兵,这是我的长处吧?”
陆湘被他逗笑了,拿起一块儿奶糕堵他的嘴。
远离了是非人群,两个人坐在凉亭中十分惬意。
岳天意今日兴致极高,打得十分勇猛,又有亲妹妹从旁配合,一路高歌猛进,占了上风。
“小公爷可真是个呆子,你说他今日好不容易有机会跟萍萍一块儿打马球,他倒好,一个人打得起劲儿,全不顾萍萍是头一回打马球,也不照顾照顾。”
赵斐笑道:“天意好胜心强,球场如战场,他一上去就要求赢,更何况,今日段姑娘在,他更不能输。”
“瞧萍萍在边上无措的样子,他倒是把球往萍萍那里打呀。”
“许是怕打过去萍萍控不住,反而要被围攻。”
陆湘见赵斐解释得振振有词,揶揄道:“你倒是很懂小公爷嘛。”
赵斐不置可否。
“你说,马又跑又跳的,怎么人还能稳稳坐在马上呢?”
“骑马不是坐在马上,要利用脚蹬站在马上,身子亦要向前倾斜,这样马跑起来不会觉得颠,人也不会往后头和旁边倒去。”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纸上谈兵用在别人身上是贬义词,可搁在赵斐这里,是褒义词。
赵斐愈发得意,伸手在陆湘身上蹭了一把。
“我还知道,你这儿想我了。”
“别闹。”陆湘拍了一下他的手。
这里不比王府,在外头哪里能这样胡作非为,别说是被赵谟看见,就算是被不相干的外人看见也难为情。
很快,一炷香点完,侍从鸣锣首金。
岳天意这一队进了六球,赵谟那一队进了四球。
六个人打完这一场,皆是身上流汗,下了马便去旁边更衣擦汗了。
方才看球的时候,陆湘还有说有笑的,这会儿想到他们更衣过后要回来,顿时不自在起来。
好在,最先换好衣裳的是岳天意。
“六爷,怎么样?改日不叫别人,就咱们四个过来打马球。”
陆湘看着岳天意获胜后兴奋的样子,心中直摇头,忍不住道:“就你这样,萍萍下回才不想跟你打马球呢!”
“啊?为何?”岳天意这么一问,连赵斐都忍不住露出一副孺子不可教的神情。
岳天意读懂了他们二人的嫌弃,“我今儿打得挺好啊!”
“你是打得挺好,你和玉儿都打得挺好,问题是萍萍呢?”
“萍萍不会啊,我要是把球打给她,她接不住,她会更着急的。”
陆湘听着岳天意的分辩,居然跟赵斐猜测的如出一辙,忍不住大笑起来。
赵斐朝陆湘扬了扬下巴。
岳天意被他们俩搞得更迷糊了,“六爷,你跟湘湘到底笑什么?”
陆湘不忍心捉弄他,便道:“今儿你好不容易跟萍萍出来玩,别只顾着自己打马球,也陪陪萍萍啊。”
“可这儿这么多人,我怎么陪她?”
陆湘想了想,“等会儿我拉萍萍出去骑马,你也过来,到时候你不用管我就行了。”
这里是岳家马场,客人要玩什么,身为主家的岳天意自然要相陪。
岳天意大喜过望,急忙朝陆湘一拜:“多谢多谢,江湖救急了。”
说话之间,岳天玉他们陆陆续续地换好衣裳都过来了。
趁着赵谟还没过来,陆湘拉着段萍往马场里走去,岳天意会意,适时地跟了上去。
摘星刚才在马场里跑了许久,已然兴奋起来,有人靠近便欢快地扬起前蹄,跃起来之后几乎蹄子跟陆湘一般高了。
岳天意死死拽着缰绳,把摘星的脑袋按下去。
“要不给你换一匹温顺的马?”
“不用了,你叫马夫一直牵着马别松手就行。”陆湘喜欢摘星,要么不骑,要骑就骑摘星。
段萍附和道:“嗯,不跑起来没事的。”
漂亮的马谁都喜欢。
岳天意见陆湘坚持,不再相劝,伸手扶着陆湘上了马,把缰绳交给了马夫,叮嘱了几句。
陆湘头一回独自骑马,坐在马背上,发觉自己当真坐得高,若是摔下去,只怕半条命都没有了。
她紧张地攥着自己手里的缰绳,尽管摘星已经走得很慢了,仍然感觉一颠一颠的,好在走了一小段之后,陆湘适应了马背上的感觉,总算是没那么紧绷。
岳天意和段萍看着陆湘平稳朝前走着,方才放了心,岳天意牵着马对段萍道:“拐过前头那座小山坡,有溪水,我们骑马过去瞧瞧?”
段萍红了脸:“这么里这么多人,我怎么跟你过去?”
“你是乐意去了?”岳天意问。
段萍不说话,也不看他,可是脸越发的红。
岳天意看着越发喜欢。
刚认识段萍的时候,她是个成天喊打喊杀的女豪杰,如今谈情说爱了,她竟是这般羞涩。
“我先骑马过去,等一下你自己骑过来,我在山后头等你。”
岳天意说着,便翻身上马,一踩脚蹬,便往他指的那座小山坡去了。
他走得快,段萍想拒绝也来不及。
何况,她并不是真的想拒绝。
远处陆湘骑在马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回过头,凉亭那边的人似乎都在说话,没人往她这边看。岳天意已经跑得没影儿了,段萍心一横,打马便朝岳天意追去。
陆湘出来骑马,一则为了躲避赵谟,二则为了促成段萍和岳天意,见段萍纵马往那边去,顿时乐了。
然而她骑的摘星生性好斗,见段萍座下的大宛马飞驰而去,摘星前蹄一扬,突然追着大宛马跑去。
替陆湘牵马的马夫一时不察,竟被摘星踢到一旁。
陆湘大惊失色,千钧一发之际,她紧紧攥着缰绳,才没被摘星甩下马背,只是摘星体型高大,跃起来亦格外的高,陆湘坐在马鞍上,几下便觉得身子骨要散架了。
万般绝望之时,忽然想起赵斐先前说骑马不是坐在马上,而是站在马上。
心中那一抹求生的念头倏然生起,她紧紧攥着缰绳,僵直地踩着脚蹬站了起来。
果然,身子一离开马鞍,离开就没那么颠了。
她稍稍平复了一点心绪,整个人往前倾了一些。
这么一来,她总算是保持住了平衡,没有在马上东倒西歪,只是这马一直朝前跑着,她只能紧紧保持着这个姿势,攥着缰绳骑马朝前冲过去。
摘星在马场上踢开马夫的同时,凉亭中的众人便发觉了。
“陆湘!”赵斐倏然站起来,飞快地朝马场那边跑去。
岳天玉亦大喊道:“来人,快去拦住摘星!”
众人惊慌地出了凉亭,忽然见旁边另有一匹黑色骏马如旋风一般朝失控的摘星追去。
赵泰道:“好像是陛下的汗血宝马。”
此话一出,所有人便都看清了骑在马上的赵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