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陆湘不说话,赵斐又喂她喝了几杯茶。
茶壶里泡的是毛尖和茉莉,清香回甘,正是陆湘和赵斐都喜欢的味道。
在浴桶里忙活这么久,的确是渴了饿了。
“我想起来了。”陆湘道。
再泡下去,她害怕自己要脱一层皮。
赵斐见她可怜兮兮地趴在浴桶边上,自是怜惜,站起身,先出了浴桶,把陆湘拉扯了出来。
说来奇怪,今日做了这么多事,原说他也该累的,可他竟是丝毫不觉得疲惫。
先前只顾着陆湘,这会儿起来了,脑子渐渐清楚。
他索性伸手拿了宽大的帕子把陆湘包裹起来,从净房抱回到卧房,将她安置在榻上。
赵斐的眸光越发深沉。
他一直是很有手劲儿的,光是手的话,抱陆湘不在话下。但自幼腿脚便易酸软,走不了多远就没力了,这才长期坐在轮椅上。
今儿他抱着陆湘走回房,居然一点不觉得累。
陆湘软绵绵地躺着,似乎连眨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赵斐心中微叹,转过身去拿了一块干燥的帕子,替她擦头发。
陆湘就这么趴在他怀里,由着他把发丝上的水汲干。
“说吧,你对我做了什么?”赵斐冷不丁的问。
“什么做了什么?”
“不说我这次的事,我以前别说抱你进屋,就算是我自己,要从那边走到这边也不容易,你给我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没有。”陆湘低声道,明明她救了他,却还像是她做错了一般,不敢看他的眼睛。
赵斐仔细擦着她的青丝,“我在长禧宫的时候一直昏昏沉沉的,神志时有时无,御医们都拿我束手无策,你是怎么一夜之间把我治好的?”
陆湘闷着头不说话。
“湘湘,你不会真是仙子吧?”
“不是,当然不是,我只是一个怪物罢了。”
赵斐眸光动了动:“你若是累,我问你些问题,你答是或者不是,若是你实在不想答的,不说话就行了。”
跟她在一起这么久,赵斐已经摸准了她的脾气,她是个闷葫芦,要是不问,她一个字都不会说。
果然,赵斐让步至此,陆湘没有反对,“嗯”了一声。
“悦宾楼里是不是进宫的密道?”
“嗯。”
“这条密道,父皇是知道的,对么?”
“对。”关于密道,陆湘没什么可隐瞒的。
“北苑这一条密道,父皇不知道,对么?”
“嗯。”
“宫里还有没有其他密道。”
陆湘垂眸,想了想:“还有一条密道,也是他不知道的。”
赵斐微微一笑。
他只叫陆湘回答是或不是,如今她肯多说,显然,今日是个谈话的好契机。
不过,刚才问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问题,陆湘会答,并不意外。
赵斐深吸了口气,垂眸望向陆湘,饶是他这般果断性情,此刻仍然犹豫。
他不止一次碰触到了陆湘底线,每一回,陆湘都是毅然决然离开,今日,会破例么?
“你还想问什么?”倒是陆湘主动追问。
“是你救了我么?”赵斐见她的头发擦得差不离了,便将擦湿的帕子扔到地上,双手把她扣在自己怀中,柔声道,“我不是说把我从北苑救出来的事,我是说我吃了那丹药之后中毒的事。”
陆湘低头。
她要承认么?
赵斐的身子跟以往变化太大了,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初时虽然僵硬,但很快就行动自如。净房里一回又一回的,还能把陆湘从从净房抱回卧房。
别说他这回昏迷多日,便是他没中毒之前也办不到。
陆湘沉默了。
赵斐见她这个模样,自是不会再追问。
她的性子,他很清楚。
她是只在山里生活许久的野兔,对来自周遭的一切危险都有敏锐的感知,稍有风吹草动,便逃回她的三个洞窟里。
赵斐好不容易才把她留在怀里,不想因为些许事情把她吓跑。
“不想说就算了,我并没有多好奇。午膳想吃什么?我吩咐下去?”赵斐说着,低头轻轻吻着她的头发。
陆湘自是察觉到他的小心翼翼,忍不住闭上眼睛,安安稳稳地用额头抵住他的下巴,周遭都是他的气息,令她格外安心。
他们俩都不是爱说话的人,这样静静的呆着,并不会觉得不适。
呆了一会儿,就在赵斐预备起身去端茶水的时候,陆湘幽幽开了口:“是我救了你,你能好,我就安心了。”
赵斐知道她在回答自己方才的问题,想来发呆这么长的时间,她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说这件事。
见她这般犹豫,他自是心软了,柔声道:“嗯,我知道是你救的,湘湘,谢谢你。”
陆湘依旧闭着眼睛,只是手攥着赵斐的胳膊。
“你应该早就知道我的古怪了吧?”
“古怪……谈不上,只是我知道你有许多秘密。”
“嗯,我是有很多秘密,如果我的秘密都被人知道了,我就活不了了。”
“之前你说不能做我的妻子,也是怕我知道了你的秘密么?”
“不,我不怕你知道。”陆湘叹了口气,“我只是怕自己会死。”
死……
赵斐的眉梢一跳,顷刻间为着这句话动容:“所以你回来找我,是准备好去死了么?”
陆湘没答话。
她不答话,赵斐也知道她的答案。
“赵斐,你知道我活了多久么?”
赵斐一直觉得,是陆湘害怕他的追问,是陆湘害怕自己的秘密暴露,但当陆湘主动说起这件最隐秘的事情之时,反倒是赵斐胆怯了。
他忽然不想继续问下去。
这个秘密,这个陆湘一直小心守护的秘密,他真的可以承受住么?
其实,这样糊里糊涂地跟陆湘在一起,也挺好的。
“父皇知道这事么?”赵斐换了一个方式,阻止陆湘继续说下去。
“知道。”
“如果父皇知道,以他对长生的渴求,为何还肯一直庇护你?”
“因为这个秘密,他只知道一半。”
“哪一半?”
“他知道我是个老妖精,但他以为,我真的是个妖精,所以活得久。”
赵斐品了品陆湘这话的意思,他聪慧过人,自是立即明白,他薄唇紧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道:“你有多老?”
陆湘轻笑起来:“我要是说,我跟你的曾祖父一样老,你害怕么?”
“怕什么?难不成怕你吃了我?”赵斐打了个哈哈,似乎怕陆湘不信,又伸手捏了捏她的侧脸,“吃也行,早上吃的也不少了,怎么着,要不要再吃一回?”
此吃非彼吃。
陆湘本来心情郁结,听着他这轻佻的浪话,便拿手肘打他一下。
赵斐见她无虞,方才笑出声:“休息休息,晚上再吃。”
“赵斐,我是真的怕……”
“怕什么?”
陆湘叹了口气:“我是人,我有父母双亲,虽然他们早已过世,虽然我不记得他们姓名,但我的的确确不是妖精。”
“所以……”
不知怎地,陆湘说到这里,又不做声了。
赵斐想了想,又问:“方才你说跟我曾祖父一样大,你一直同我说的那个朋友,是我的曾祖父么?”
“嗯。”陆湘应了下来。
赵斐感觉得她在微微颤抖,抓着她的小手问道:“这些密道的事,都是他告诉你的么?”
“不是,是我告诉他的,当初大昱立国之后,赵冲定都此处,在荒原之上修筑皇城。他身边有许多能人异士,也不乏能工巧匠,他们除了为他炼丹做药,还给他献上了这座举世瞩目的皇宫。宫殿底下为防他们挖地道进入,以巨石筑地基,这些都是在百姓中广为流传的。只是外头的人不知道,皇宫地底下这些巨石,并不是杂乱摆放的,而是有序地修成了两条密道。”
“高祖此人,虽然穷兵黩武,确有高瞻远瞩之处。”
赵冲并不是赵斐这一脉的直系祖宗,赵冲虽为开国帝王,并没有留下一子半女,后继皇位的是他的弟弟赵凛,赵凛才是赵斐的曾祖父。
赵斐说罢,方想起陆湘约莫是厌恶赵冲的,又道:“地道设计得这般精巧,不知设计出来的究竟是何能人。”
“你跟他们打过交道的。”陆湘笑道。
“我?”
“嗯,你带进墓的那个少年,容星河。”
“你是说,设计皇宫密道的是鬼谷的人?”
“嗯,赵冲最信任的一个道士叫做韩方,此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通,无所不会,当年赵冲还落魄的时候,韩方便说他有真龙之相,一直跟随在他身边。不过,赵冲非常信任他,恐怕在临死前的一刻,都相信韩方能让他长生不老。”
陆湘终于说出长生不老四个字,赵斐的眸心越发拧得紧了。
“韩方跟你,有牵扯么?”
“自是有的,我的命运,就是从遇见韩方的那一刻开始改变的。”
赵斐听出陆湘的语气越来越悲伤,心知这是埋藏心里多年的秘密,一旦揭开,伤口不知道多么惨不忍睹。
可他也知道,陆湘今日是想把所有的事都摊开来说。
既然陆湘不怕,赵斐自然也不怕。
“那你想把遇见韩方之后的事情说出来么?”
可以说出来么?陆湘的心剧烈跳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