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谟坐在台阶上,目光毫无掩饰地望着陆湘。
他隐在塔楼的阴影中,一条腿曲着,一条腿直直搁在台阶上,看起来不甚端正。
偏他十六岁的年纪,即使这般也难掩他逼人的少年英气。
陆湘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赵谟。
他身为皇子,便要送行去玄武门前就好,怎么会坐在这里?
莫非,他跟自己一样,不希望被赵斐看到?
“九爷。”陆湘朝他福了一福,并未走近,显得有些疏离。
赵谟却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他已经好久没有这么跟她面对面相见了,即使是这般隔着一丈远,亦觉得心满意足。
可一转念,想到她是因何而来,不禁又是一沉。
“好巧。”赵谟道。
巧,的确是巧。
但陆湘没有回答。
这样的问题答了总觉得奇怪。
赵谟不意外她的沉默。
她一向都是对他爱搭不理的,只是从前她的爱搭不理赵谟不以为然,但自从得知赵斐的心意,赵谟对她的爱搭不理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陆湘……并不是对谁都爱搭不理的。
迟疑了一下,赵谟开了口:“六哥这回走得匆忙,他跟你一向说得来,你就没去道个别?”
“昨日过长禧宫去取了东西,跟六爷说了会儿话,我帮不上六爷什么忙。”
赵谟心中一凛。
她还不知道六哥对她的心意吗?
以她的个性,若是知道六哥的心意,自己这么问,她定然会生气的。
“你为何不去玄武门?”陆湘反问。
赵谟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到陆湘旁边,趴在城墙上往玄武门那边看去,慢条斯理的说:“那边人太多,过去了又是跪拜又是问安的,跟六哥也说不上几句话。这里多好,视野开阔,无人打扰,我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陆湘也怕人多的地方,听了赵谟的话深以为然。
“平日没事的时候,我会到这边来走走。站在高处,风景也是不同。”
陆湘正要说话,远处乐声响起,她和赵谟一齐望去,见人群从北苑走出来。
走在最前头的两人一人明黄色龙袍一人赤色朝服,自是皇帝与赵斐。
陆湘原以为,应是赵斐前往宫中拜别皇帝与皇后,没想到竟然是皇帝将赵斐从北苑里领出来。
不止如此,两人还一同登上了的御驾。
御驾向来只有帝后同座,若是皇太子独自乘坐,亦是僭越,不过本朝多有皇帝与太子同乘的先例。
但赵斐并非太子。
陆湘就这么远远看着皇帝与赵斐一起登上御驾,皇帝坐在当中,赵斐坐在侧面。他们二人坐定,金顶銮舆开始缓缓前行。
赵谟深深望着那边,没有说话。
陆湘没有去留意赵谟的表情,只一直望着那金顶銮舆。
皇宫的城墙修得很高,再加上隔着一条筒子河,陆湘并不能十分真切地看到赵斐,只是能看到銮舆上的那个红色身影。知道他离自己越来越近,心也随之紧张。
“你说他还会回来吗?”赵谟问。
“会。”陆湘下意识地就随口答了。
“他跟你说的?”
听到赵斐这话,陆湘方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便道:“虽是封了王,将来总会有进京谒见的时候,到时候自然要进京。”
赵谟淡淡笑了一下。
陆湘顾不上他,只一直望着銮舆,待到御驾行到了最前方,陆湘方看见赵斐似乎在跟皇帝说着话。
然而只一下,銮舆就往前过去了,巨大的金顶遮住了车驾上的人,陆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金顶离自己越来越远。
赵斐真的走了。
在这一刻,陆湘突然真的难过起来。
好久好久,她没有体会这种不舍了。
并不是那种骤然的心头,好像是一手一双无形的手,轻轻的抓住了脖子。那只手并不会用力将人掐死,却一直按在喉咙上,叫人不能痛快的呼吸。
呼,滞涩,吸,滞涩。
整个人都开始不痛快起来。
“既然他会回来,你为什么还难过?”
陆湘回过神,这才发现赵谟的视线并没有随车驾而去,反是一直侧身面对着她。
那她方才所有的表情,是不是都尽入他的眼底了?
陆湘凛了凛神色,淡淡道:“承了六爷那么多情,我还没还,当然有些不好意思。”
赵谟不置可否。
陆湘好奇地问:“你不去玄武门送他,是因为生他的气么?”
“我生气?因何生气?”赵谟笑问。
“我……我说着话恐怕有些不妥。”
“不会不妥,我想听。”
陆湘斟酌了一下,方才道:“万岁爷近来对六爷着实好得出奇,在宫里引起了一些猜测和传言,我不知道九爷是不是因为这些猜测和传言所以对六爷有些误解。”
“误解什么?”
陆湘没有直接回答赵谟的问题,只看着他,恳切道:“以我对六爷的了解,他最看重的就是你和皇后娘娘,九爷,你可不要因为这些事坏了跟他的兄弟情谊。”
赵谟闻言,有些怔住,缓了一会儿,方苦涩道:“你对六哥当真了解。”
陆湘不知赵谟是何用意,正欲说话,赵谟忽然凑近了些:“那以你对我了解呢?以你对我的了解,我是怎么想的,你知道吗?”
陆湘讷讷。
赵谟深深看着她,苦笑着说:“以你对我的了解,我心胸狭窄,因为父皇看重六哥,所以我嫉妒他,是吗?”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怕你……”陆湘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言语。
“你是怕我误会六哥,所以帮他解释?”
好像是这样,但陆湘总觉得她还是帮了倒忙了。
赵谟忽然笑了起来:“以你对我们俩的了解,六哥心胸坦荡,对我肝胆相照,而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怕我误解六哥,所以帮他向我解释。”
“是我多事了,我不是这样的意思。”
陆湘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是画蛇添足了,可是也是因为刚才这一番话,她更加确信,赵谟与赵斐之间,的确是起了一些别扭。
“你不是多事,你只是……偏心。”
她偏心,她的心只是偏向赵斐而已。
陆湘见赵谟似乎动了气,叹道:“我与你们都是萍水相逢,只是平常多得你们照拂,方才多说几句,倘若你介怀,往后见面我绝不会逾越。”
说罢,她转过身往玄武门那边折返。
赵谟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等到她走出七八丈远,忽然往前跑去,挡在了陆湘面前,“我没有说你逾越,我只是没想到在你眼里我那般不堪。你把六哥想得那样好,为何把我想得那样坏?”
“你没有不堪,若我觉得你不堪,也不会说这些了。”陆湘见他似乎还在埋怨,说了几句,便不想说了,“是我说错了话,你不生气就行。”
“我没生气,你别不理我好吗?”赵谟恳求道。
他不敢生她的气。
陆湘看着他恳求的目光,叹了口气:“九爷说笑了,什么理不理的,明日我还要去长信宫的。”
“真的?”赵谟终于松了口气。
陆湘点头:“宫里容不下盼夏了,我明日就得带着她离宫,帮她安顿好。”
“没有容不下,她可以一直留在长信宫。”
陆湘淡淡道:“宫里毁了她,她着实不必再留在宫里了。去宫外,反倒自在些。”
宫外,自在些?
赵谟听出了陆湘的言外之意,着急地追问:“那你……你要跟她一起走?”
陆湘望着赵谟,点了一下头。都快走了,也没必要瞒他。
“你明日就走?”
“我明日先出宫去安顿好盼夏,自己倒是没那么急。敬事房许多事我还得交接呢。”
赵谟听着她轻松的语气,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是不是因为六哥走了,所以你也走?”
他明知这句话可能会惹来陆湘不悦,到底还是问出了口。
陆湘摇了摇头,看着赵谟,并未因为这句话有所不悦,面对赵谟,她从来都是无奈大于不悦。
“九爷,我早跟你说过,你待我好,我知道,可我们不是同路人。你也不要误会,我跟赵斐,也不是同路人。”
“你真的要走?”
“嗯,我跟你说过的,从前倒不觉得宫里有什么不好,只是最近的确是不想呆了。九爷,保重。”
陆湘朝赵谟行了一礼,这才转身离开。
赵谟想追上去,可他发觉自己即便追上去也是无能为力,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陆湘离他越来越远。
今日,他来城墙,是想悄悄送一下赵斐。
只是没想到,他不止送别了赵斐,还送别了陆湘。
……
陆湘约莫能料到赵谟的心情,可她对此实在无能无力。
眼下,需要她张罗的事情还很多。
下了城墙,便往北苑过去了。
这阵子因为盼夏安置在长信宫,陆湘一直没有机会过去探望。
此刻知道赵谟不在,因此放心大胆的过去。
皇帝的御驾已经行远了,值守的侍卫痛快放陆湘出去,陆湘跨过筒子河,自往北苑里头去了。
长信宫的人见是她,领着她去了后院的耳房。
进去的时候,雪瑶正坐在榻前给盼夏喂水。
“雪瑶姐姐,陆姑姑过来了。”宫人站在门口,敲了敲门框。
雪瑶和盼夏循声回过头,见是陆湘,皆是喜出望外。
“姑姑。”雪瑶放下碗,赶忙迎了出来。
雪瑶这屋子,只有陆湘屋子一半的大小,但因是自个儿独住,比起其余宫女已经是好了许多。
再加上她是赵谟的司寝,屋里陈设也要多一些,看起来还算舒适。
盼夏起不得身,望见陆湘到来,只用手撑着起来了一些,还没说话,眼睛里就全是泪了。
陆湘握着雪瑶的手道:“今日得了空,过来瞧瞧,这一向还好?”
“姑姑放心,徐医女过来瞧过一回,说是已经在好了,这阵子她吃饭也香。”
陆湘点了点头,坐到盼夏榻前,盼夏见她靠近,越发泣不成声。
雪瑶见状,叹了口气,委屈道:“只是前几天掖庭局来了人,说要送她回去,我那会儿把人骂回去了,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就要来人把她带出宫了。”
“我今日来,正是为着这件事。”陆湘说着,看向盼夏,“掖庭局的陈姑姑跟我商议过此事,我也答应了他们,明日送你出宫。”
“姑姑,她一个人,废了腿,送出宫,那还有活路吗?”
盼夏止住了哭泣,看着陆湘似乎面有为难,勉强笑道:“你别打断姑姑的话。姑姑也是按宫规办事,姑姑放心,我……”
“你家中亲眷又不在京城,你出去了,哪个照顾你?”雪瑶道。
“你别着急,陈姑姑不是说了么?皇后娘娘和六爷都有赏银,我有银子,哪还没有立足的地方?”
陆湘道:“雪瑶,你去帮我倒一杯茶。”
雪瑶一愣,旋即明白陆湘有话对盼夏说,她虽不愿意,到底不敢忤逆陆湘,低了头便出去,将房门带上。
“姑姑,是不是我叫你为难了?”
“没有。”陆湘缓缓道,“是我叫掖庭局早些送你离开的。”
盼夏怔怔看着陆湘,口中喃喃道:“原本就该这样……”
“你知道六爷封王的事吗?”陆湘问。
“知道的,昨日雪瑶就同我说了,只是我这个样子,也没法去恭贺六爷。六爷这会儿,也不知道是不是登船了。”
陆湘看着盼夏的痴样,心中已知盼夏所想,只是今天她须得把话说完。
“昨日六爷同我交代了你的事。”
盼夏惊讶地抬起头:“六爷对姑姑交代了我的事?”
“嗯,他在京城里找了一处宅子,房契已经给我了,他说,等你出了宫,可以住在那里。”
“真的吗?”盼夏的语气突然欣喜若狂起来。
陆湘的心却越发沉重,只是话说到这里,到底不能不说。
“除了房契,还有一个人,也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