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湘踏实过了三日,盼夏就回敬事房传话了。
“姑姑,主子说姑姑要的东西到了,得空了便可过去瞧瞧。”
盼夏垂眸站着,一袭水绿色的宫装,脸上的妆容素净,一脸恭谨的模样,与从前在陆湘面前轻松自在的模样完全不同。
“我知道了。这两日敬事房里事情多,怕是过不去,还请六爷担待一点。”
“是。”盼夏点了头,显是要告退。
陆湘见她这般模样,开口留她:“难得回来,若是不着急,多玩一会儿再走。小顺子他们都挂念你呢。”
盼夏柔声道:“姑姑这边忙碌,怕耽搁正事。”
看着仍是很柔顺的模样,但感觉跟从前完全不一样,她一直避着陆湘的目光,总觉得心里藏着事。
“在长禧宫当差,可还顺当?”陆湘又问。
“一切顺当。”盼夏答得简单。
陆湘听出她不乐意多说,终于忍不住道:“盼夏,我总觉得你变了。从前有什么事,你可从不瞒我。”
盼夏闻言,抿唇一笑:“是姑姑多心了,长禧宫跟敬事房不一样,主子不喜欢奴婢们多嘴,我时刻记着这规矩,如今也习惯少说几句了。初时的确不太自在,如今倒真没什么,说太多多余的话,着实累得慌。”
“也罢,反正你记着,若遇到难办的事,一定要来告诉我。”
“我记下了。”盼夏笑着点头,鼻子却有些酸。
真的可以什么都说吗?
难道她能告诉姑姑,那夜她侍寝的人根本不是六爷么?
她不能。
“姑姑。”玉漱在外头叩门。
“进来吧。”
玉漱推门进屋,见到盼夏微微颔首,又转向陆湘:“姑姑,掖庭局陈姑姑传话,说他们那边都准备好了,请姑姑过去考核。”
掖庭局这批宫女春季进宫,已经学习了好几个月,再过十几日,就是各宫各处挑人的大考。敬事房身为独立于内廷十二监、四司、八局之外的衙门,自然有优先挑人的便利。
“姑姑果真在忙,我先回长禧宫了。”盼夏识趣地起身告辞。
挑人的事不着急,陆湘其实还想跟盼夏多说几句,但见她走得那样快,显然是不想多留,只得作罢。
“走吧,去掖庭局。你去班房把该备的东西都拿来。”
“方才已经把东西备好了,姑姑要不要瞧瞧有没有什么疏漏。”
“不必了。”
玉漱来敬事房时日尚浅,但她八面玲珑细致周全,如今竟做得比盼夏雪瑶还要好了。
陆湘略微收拾了一下,径直往掖庭局去了。
到达的时候时间刚好。
掖庭局的陈姑姑跟陆湘是同年进宫的,当年一起在掖庭里学习过,如今都是宫里的掌事大宫女,见面自是亲切。
“做吧,既是你来,我倒省了唇舌,只管叫人过来就成。”
“把人带过来吧。”
陈姑姑道:“早上坤宁宫来了旨意,说北苑长禧宫要添十个宫女,叫姑姑一并挑了。”
依照惯例,皇子的宫中一向是十个太监、十个宫女伺候,赵斐素喜清净,宫里只留了十个太监,宫女一直缺着。
“六爷不是不喜欢用宫女吗?”陆湘不动声色地问。
“主子的心思谁知道呢?”陈姑姑脸上含笑道,“许是你派去的司寝宫女太得力,六爷用着满意。”
满意吗?
先前瞅着盼夏的模样,并不像是主子对她多满意的样子。
更何况,她是主子是赵斐。
若是赵谟,或许会对雪瑶满意,赵斐……只怕全天下都找不出一个能令他满意的。
“陆姑姑?”陈姑姑见陆湘走了神,出声喊道。
陆湘这才回过神,“喊过来吧。”
很快便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宫女走了过来。
今日为着考核,陈姑姑特意腾了一间屋子出来。陆湘和陈姑姑坐在正堂上,玉漱和另一个宫女坐在旁边的书案上记录。
那小宫女第一次见到这阵仗,虽然竭力保持着平和,但看得出她的手仍在微微发抖。
“你叫什么名字?”陆湘问。
“奴婢夏晚。”
“这名字很好听,谁给你取的?”
小宫女听着陆湘温和的问话,渐渐放松,露出一个微笑:“是陈姑姑取的。”
“你知道敬事房是做什么差事的吗?”
夏晚摇头:“奴婢之前一直在学习司膳,不知道敬事房是做什么差事。不过陈姑姑说,在哪里当差都是伺候主子,我在哪里做事都是一样的。”
陆湘扭过头,与陈姑姑相视一笑。
“你下去吧。”
夏晚微微一愣:“这就好了?”
“好了。”陆湘道。
夏晚顿时有些忐忑地看向陈姑姑,陈姑姑摆手,示意她下去。夏晚抿唇,显是要哭了,朝她们俩一福就出去了。
陆湘明白,这是自己问的话太少,叫夏晚以为她没戏了。
倒不是陆湘不想多问几句,但敬事房的考核却与其他处不同。尚膳监考的是司膳制点,针工局考的是穿针引线,敬事房不考什么技艺,无非就是体貌端庄、进退有度八个字。
是以夏晚进门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陆湘心里就有了判断。
“掖庭局的丫头你一向教得好。”
陈姑姑无奈地摇头:“如今这些丫头比起当年的咱们心眼子多了不少,个个都想去最好地方当差,私底下托人打听的、找门子可不少,我只能尽力劝导,盼着她们不要学歪。”
陆湘颔首:“叫下一个吧。”
后头进来的人,都跟夏晚差不多,进来问个安,唠几句家常便算考过,如此看了三十来个宫女,总算是选定了人选。
敬事房留了五个行事稳重的,夏晚等十个姑娘送去长禧宫。
“陆姑姑,今日坤宁宫传旨说的要你选人去长禧宫,那这十个丫头还是你送去长禧宫吧,若六爷有什么不满,你再过来换人就是了。”
长禧宫……
去也好,陆湘正想着没借口过去看书稿呢!
虽说她在玄武门通行无阻,可要是没有由头天天往长禧宫跑,那也不妥当。
低调,是陆湘安安稳稳地宫里活了一百年的秘诀。
来掖庭局的时候陆湘只带了玉漱一个人,出来的时候身后多了十五个花儿一样的小宫女。
陆湘领着他们往玄武门走,嘱咐玉漱领着去敬事房的五个回去,叫王德全掌眼,自己则领了夏晚她们十个人往北苑去。
玄武门值守的侍卫如今已经眼熟了陆湘,没等陆湘说话就上前问好。
“陆姑姑今日又去北苑当差啊?”
陆湘拿出令牌,侍卫并没有接,只是打眼一看就放了行。
从前陆湘几年都不来一次北苑,也不知怎地,今年都来了好多趟,比坤宁宫还去得多。
都怪那赵斐,多事。
一行人过了筒子河,径直进了北苑。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知道有人要来,长禧宫的院门口,今日破天荒地有小太监在值守。
“陆姑姑,稍等,主子正跟九爷说话呢,我进去通传。”
赵谟也在?
这两兄弟感情着实好。
小太监进去片刻就出来了,“姑姑,主子请你进去。”
陆湘领着人进了长禧宫,叫小宫女们在院子里候着,自己进了正殿。
赵斐和赵谟正坐在进门的那一方椅子上,赵斐捧着茶杯,一脸漫不经心,赵谟垂头半倚着椅子,看起来很是颓丧。
“主子,陆姑姑领着宫女过来了。”陈锦上前道。
赵斐啜了口茶,这才把目光转向陆湘:“姑姑果真办事牢靠,早上才传了话,这么快就把人送来了。”
他说的话里有话,明面上是说传话给皇后要宫女的事,实则是说盼夏去敬事房传的话。
陆湘替他觉得累。
这人,好好说话不行吗?非得转弯抹角的。
“主子的吩咐,奴婢们不敢不听。”
赵谟瘫在椅子上,看看赵斐,又看看陆湘:“你们俩说话怎么怪怪的。”
陆湘无意间对上赵谟的眼神,不由得脸一热,飞快将目光避开。
今日是在宫外相遇之后的第一次遇见。
那天在大街上,事出突然,自己摔得那么惨,并不多在意别的事怎么样,此时见到赵谟,想起他抱了自己一路,顿时觉得脸热。
这一百多年来,好像是头一遭与男子这般亲近?
不算不算,赵谟只是个小孩,不算男子。
陆湘一面安慰着自己,一面莫名其妙地想起赵谟在镇国公府前望着自己的眼神,分明不是小孩子会有的眼神。
不是不是,赵谟就是那种性格,对谁都好。
那天在镇国公府,他想留下自己,只是因为撞了人愧疚罢了。
“走吧,瞧瞧姑姑给长禧宫挑的人。”
陆湘胡思乱想的时候,赵斐已经撑着椅子的扶手起了身,慢慢朝殿门外走去。
这是陆湘第一次见到赵斐站起来。
往常见面他总是坐在轮椅上,看不出高矮,如今站直了,竟比陆湘还高一头,瞧着跟赵谟差不多。
虽说他瘦弱,但身板挺得很直,丝毫看不出佝偻病态。
走到陆湘身边的,赵斐轻轻晃悠了一下,像是要摔倒,陆湘下意识地去扶住他的手。
赵斐目光一瞥,冷冷道:“我又不是瘸子。”
陆湘在心里再次痛骂了自己一百遍,下一次……下一次他就算在自己跟前当场摔死也不去扶他!
她飞快缩回手,站到一旁。
椅子上的赵谟看到这一幕笑了,一跃起身,走到陆湘身边抬起手:“姑姑,来扶我。”
赵谟转眼间就站到了陆湘身边,那种熟悉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
说来也怪,从前陆湘很喜欢赵谟的笑脸,此时见他笑嘻嘻地朝自己伸手,忽然觉得他的笑实在轻浮!实在孟浪!
陆湘脸一热,迅速别过脸。
她不想离赵谟太近,勉强笑着说了声“不敢”便跟在赵斐身后出了门。
早有宫人搬了椅子出来,铺上厚厚的坐垫方才请赵斐坐下。
陆湘看着他颤颤巍巍地坐下去,恨不得他一屁股坐歪了从廊下摔下去。
这个念头一出,陆湘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