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在屋子里的时候,康熙是单独同阿灵阿密谈的,连顾问行梁都被他遣了出去不得留在屋子里。
他在屋内一待就将近半个时辰,是这两日唯一一位被留在屋内长谈如此之久的大臣。
于是,在殿外的一些人自然就起了揣测的心思,比如顾问行的徒孙梁九功。
他引着阿灵阿往宫外走的一路上都不时地打量他,瞧他精神抖擞、神态振奋的样子,梁九功私心猜着万岁爷必定是下了什么决心。
而眼前的这位当朝最年轻、官位最高、在万岁跟前最红的国公爷,或许就会得益于接下来的事情。
像梁九功这样宫里的老油子,对官场上那一套是烂熟于心,也不管阿灵阿有什么雄心壮志,反正在他眼里,什么蒙古雅克萨的战场都不算事,勋贵子弟去前线都是去镀金。
他梁九功在内廷混了这么多年,可不就想蹭一点金吗?面子的金、里子的金都蹭着点才好。
梁九功有意讨好阿灵阿,堆着笑脸说:“小七爷,奴才在这先贺一声恭喜了。”
阿灵阿转头瞧着这位宫内仅次于顾问行的管事太监问:“梁总管为何这样说?”
梁九功笑着道:“小七爷此去定能克敌制胜,回朝之后想来又能加官晋爵,奴才是在这先道一声喜。”
阿灵阿是素来不喜欢这个油头滑脑的家伙,可惜康熙从小信任的顾问行只有一个人一双手,后宫又这么大,就不免有梁九功这样的谄媚之人晃悠。
其实康熙素来明白梁九功这种人的品行,但宫中又不得不用太监,于是只能边用边敲打。
他按耐下脸上的兴奋和心里的激动,淡淡地回道:“梁总管未免把这事想得太简单了,你说的这些得有个先提条件,我得活着回来。”
梁九功好心好意地恭喜他,谁想是一张热脸贴了冷屁股,被阿灵阿这么一冲,他明显是愣了一下。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阿灵阿懒得再搭理他,梁九功也不敢贸然再开口。
两人一路无语走到了东华门前,阿灵阿往前一瞧,嘿,好吧,门口还站了一个让他素来更无语的人。
梁九功也是瞧着那人,他刚被阿灵阿这么顶了一下,心里头正不痛快,在瞅着眼前冒出来的人后他心思一转,立马是舍了阿灵阿堆上笑脸迎上前去。
“三爷,您今儿怎么来了。”
他口中的三爷正是阿灵阿的好三哥,现今只领着一个佐领的法喀。
法喀客气地喊了一声“梁总管”,眼睛顺势往他身后一瞟,立刻就瞧着了阿灵阿。
他脸色一僵,心里暗道一声:不好!
…
法喀进宫,其实也揣着主意。
安王逝世的消息传回,法喀是震惊不已,他的福晋赫舍里氏当即就去了安王府看望自己的本家姑姑。
福晋一走,法喀在那儿又颓丧了半日,只觉得自己命运不济。和他沾亲带故的亲眷里,赫舍里氏已经接连重创,现在连姻亲相连的安王也战死。
得,自己还有个同父同母的亲弟弟颜珠也在安王麾下呢,虽然他得了军功对自己不算好事,但他要打了败仗,自己肯定得受牵连损颜面。
宫里的贵妃已经几次三番找人递话出来警告自己的亲兄弟们,不如阿灵阿没事,但别再丢人出事才是正理,安心点夹着尾巴做人。
法喀觉得,家里要是再出事,难保自己那个心狠的妹妹不会大义灭亲,去御前和他断绝关系。
想想隔壁占了国公府的阿灵阿,再想想自己,他简直是倒了血霉,天天不顺一路不顺!
在家里越待越觉得自己娶错媳妇的法喀决定出门喝点小酒借酒消愁,他去了惯常偷溜去的地方,喝了几盅后听了点软话激励,生出了个新想法。
去打仗!
可他想想安王的死,又心生胆怯,等回府后看见在正堂里哭诉安王家惨状的福晋,舒舒觉罗氏又问要不要去赫舍里氏问问主意时,他把正在犹豫中的“雄心壮志”说了出来。
赫舍里氏一听,本来伤心的人那哭的就更狠了,而他老娘舒舒觉罗氏弓着背盘腿坐在炕上半天没吱声。
法喀被赫舍里氏哭得烦极了,捏着拳头大喊一声:“你哭什么!能不能给爷鼓鼓劲?爷在你这儿能得句宽慰话吗?爷想听点好的,都得出府去听!”
赫舍里氏听见这句,唰得抬头恶毒地瞪了法喀一眼。
舒舒觉罗氏这时候才挺直背脊,警告地朝儿媳看了眼,然后对法喀说:“法喀,家里现在就这么大,你要听好话站在院子里全家都能说给你听。别拿外头说事。”
法喀被亲娘冲的话头含在了喉咙里,舒舒觉罗氏再说儿媳赫舍里氏:“你要劝就劝,哭,哭有什么用?这么大人了,还不知道眼泪水都是流给想看的人看的,对着不想看的人,你那点眼泪水比阴沟里的臭水还不如。”
赫舍里氏抹着眼泪呛声道:“额娘说得轻巧。我能不哭吗?四房跟着安王去了前线,如今安王战死,四房虽说没坏消息传回来,可也没好消息回来。就这个档口,爷还在想去前线,爷自个儿几斤几两还不清楚吗?非得凑上去送死吗!”
法喀拍着桌子道:“什么叫我几斤几两?你怎么说话呢?我这还不是为了咱们家!你从国公夫人到现在窝窝囊囊在这里你不难过?你就喜欢看着七房耀武扬威?”
赫舍里氏也是豁出去了,“蹭”一下站了起来,冲到法喀跟前,戳着他的胸口说:“爵位重要还是命重要?没有命,有了爵位又有什么用?摆家里供在牌位前吗?再说,安王身经百战,从进关前就跟着先祖们打天下了这样的人尚且死在战场。你呢?别说上战场,连兵书都没看过几本,弓马刀剑你哪个比戏园子熟悉你告诉我?呵,你去?可不就是白白送人头吗?”
赫舍里氏说得字字句句都直刺法喀的痛点,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但到底是被赫舍里氏说得动摇了心意。
他是怕死的人,要不是听了激励也不会起这个心思。可起了心思又害怕刀剑无眼,要不一直怎么会磨磨蹭蹭犹豫到现在呢?
他闷声不吭坐了回去,赫舍里氏也是立马见好就收,刚还哭得和死了亲爹妈一样,这会儿改成了微微的抽噎。
“老三。”
一直没吭声听着夫妻两吵架的舒舒觉罗氏这会儿终于是发话了。
法喀抬起头看着炕上的舒舒觉罗氏,她盘着手里的佛珠道:“宫里这一趟你还是要跑的。”
赫舍里氏急得嚷了出来:“额娘,四房已经去了前线,你现在又逼三爷也去,你这是要让自己儿子都去送死吗?”
舒舒觉罗氏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闭嘴,就你那鼠目寸光少在这指手画脚爷们的事。”
法喀问:“额娘,你有什么主意?”
舒舒觉罗氏道:“如今是朝廷缺人的时候,你是你阿玛留下最大的儿子,咱们若是不表个态度,往后难免就失了圣心。所以你去还是得去,但皇上这会儿一颗心都扑在慈宁宫,八成是没空见你的,这唱戏的主角不是咱们,咱们就上台亮个嗓子,搏一片喝彩就足够。”
她余光瞥着赫舍里氏一笑,“开台了就让别人去,比起咱们,有人更需要唱戏。”
舒舒觉罗氏这主意倒是好,既不用真去,也在皇帝跟前表了忠心。
法喀于是换上官服往宫里赶,然后就在宫门口瞧见了刚刚见完康熙的阿灵阿。
两人一打照面,法喀顿时就明白阿灵阿已经先他一步去面圣。以阿灵阿如今在理藩院的权力和在御前的地位,法喀想去唱戏的事情,阿灵阿怕是已经去开过场了。
阿灵阿穿过来第一个记忆是自己生病,第二个记忆就是被法喀他们母子欺凌。
后来打架、分家、争爵位,一路走到最后分府各自过。在阿灵阿心里,所谓的血亲兄长们比陌生人还不如。
这会儿在东华门前不期而遇,阿灵阿只当他是空气,同梁九功说了一句“梁总管留步”便骑上马离开。
法喀看他连个招呼都不冲自己打,脸色霎时就黑了下来。
梁九功偏还在此时火上浇油。
“三爷,小七爷到底是您的弟弟,恪僖公的子孙。奴才刚才听他说想去前线,万岁爷龙颜大悦,奴才看着不日就要对小七爷委以重任哪。”
法喀鼻子里哼着气问:“什么重任?”
梁九功笑笑说:“这个三爷您比奴才懂啊,本朝大将领兵出战,那都是要封衔的,少不了也有个抚远、镇远大将军。当初图海公不就是如此?不过小七爷如今已经是一等公,再立大功回来不知道还能怎么升啊?”
法喀的眼皮跳了跳,这时有个声音从东华门外传来,说的每个字都在法喀心头戳刀。
“自然是中和殿大学士,加赠少保兼太子太傅。”
康熙朝仍设殿阁大学士,中和殿大学士乃是最高一等,图海死后再也没有赐过他人,连说话的人当时也比他矮一等。
索额图从怀中掏出一锭金裸子塞到梁九功怀中,嘱咐说:“我带着三爷去走走,梁公公行个方便,等下成全三爷让他去御前好歹磕个头吧。”
就算本来不行,梁九功看在这沉甸甸金子的份上那也得行。
“那三爷何时去磕头,奴才随时候着。”
索额图拍拍他肩膀说:“东宫的凌普大人自然会来通知你,我们可否先走一步?”
梁九功连连点头,请索额图带着法喀往东边某处去。
他高兴地掂着金裸子,没发现阿灵阿正在东华门外马房的角落里冷冷地瞧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