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认吗?
阿灵阿点点头又摇头,珍珍不明白了,她推了推阿灵阿说:“你可给个准话,要是心里没底,咱们早早给明珠送个信让他帮一把。”
阿灵阿皱着眉头想了想说:“这倒是,得让明珠帮我们一个忙才行。”
他带了珍珍回府,连忙给明珠写了一封信。
明珠是自己私下在长芦那里做盐商生意的人,虽然长芦和两淮不是一个盐道,但阿灵阿想知道这件小事,明珠应该能办到。
如此,阿灵阿在府里继续看自己的暖棚、喝自己的小酒、吃着燕云楼送来的好菜,而盐商们各个内心煎熬。
一边是抗税的压力和想少交一些的私心,一边是担心生意不保甚至是小命不保的害怕。
煎熬到第三天,也是阿灵阿收税大限之前的一天,暗流涌动的扬州城发生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燕云楼关张了。
燕云楼自从开张,十余年连除夕初一都没有关过。李念原爱吃,把燕云楼看做掌上明珠,许多扬州人眼里李念原和燕云楼就是一回事。
燕云楼关了就仿佛是李念原倒了。
这时候,高朱普适时给扬州大小盐商发去了请帖,请他们来自己的酒楼中小聚。
说来高朱普也是扬州排在李念原后的几位盐商之一,李老板不在,不少人就把高朱普视做主心骨,收了他的请帖便立即赴会。
到了高家酒楼,高朱普已经让人备了茶点,待大家一到,他立即是声泪俱下:“我本来是想请大伙儿吃点燕云楼的千层油糕的,可惜啊……”
话没说完,高朱普先掏出了帕子,擦起了那若有若无的眼泪。
“今儿燕云楼一关,大概我们李老板已经是身遭不测了,这御史大人看着年纪轻轻,实际上手段狠毒,李老板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太惨了啊!”
旁边有人也跟着叹道:“别说李念原了,我瞧徐承志近日也不在淮扬,李念原没有亲人,这人找不着了连个喊冤的家人都没有。”
高朱普一拍桌子,恨恨道:“那个御史一定就是看李兄孑然一身才敢下此毒手!”
角落里有人小声问了一句心里话:“可我瞧李念原那儿银子也交了,生意也都照常啊,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出远门了?”
高朱普锁着眉头说:“李兄最爱螃蟹,你见他哪一年秋风吹起以后离开过江南?唉……这银子还不定是怎么交的呢,谁知道是交了还是抄走的,你看那御史在燕云楼作威作福的样子,唉……燕云楼是李兄最珍爱的产业啊,我心疼啊!”
说着说着他捶胸顿足、泫然欲泣,那痛心疾首一口一个“李兄”的样子简直让人差点忘记当年他高朱普和李念原在金陵米行如何斗的昏天黑地过。
“唉,这税不交,念原先生的昨日怕就是我们的明日了。”
几个小盐商颇是丧气,他们朝高朱普作揖说:“我们是不敢扛了,不像高老板底气足,身家厚。”
高朱普挺胸抬头慷慨激昂地说:“这又岂是一人之事?这事关我两淮盐商的生死,也事关两淮盐道的清平,我高某人定和各位同甘共苦,此事一定和各位一起坚持。为李兄讨公道,我高某也必然冲在前面。”
他这话一说,在场盐商的一颗心落下了一半。
高朱普背后有人许多盐商都心知肚明,他把话撂明了就是他的背后之人会帮到底,这税不交京城自有人会帮忙说话。
看见在场之人脸色都松快下来,有几个都露出了愉悦的笑容,还有人拍拍高朱普的肩膀说:“老高,咱们这回可都指望你了!”
高朱普还是锁着眉头,一副做了孽的样子,“只可惜李兄啊……我想着大约是惨遭不幸,可惜他没有亲人都没人能替他烧香,咱们过些日子去给他供个海灯烧个香。”
“谁是你兄弟?你别瞎认亲戚,你个歪瓜裂枣的长相配做我李家人吗?”
这平地一声吼如雷贯耳,所有在场盐商对这声音都再熟悉不过了。
李念原典着自己又吃圆了的一圈腰,像他最爱的螃蟹那样横冲直撞进了高朱普的酒楼,身后还跟着一串——呃,好像是厨子?
消失一个月的李念原冲进高朱普酒楼的雅间,看了一眼摆在桌上的千层油糕,用手指夹起一块闻了闻,然后嫌弃地扔在一旁接着直接掀掉了桌子。
“姓高的,你乱认哥哥也就算了,你烧香怎么回事?老子活得好好的,活得有滋有味有盼头,你咒我干什么?”
高朱普嘴角抽搐了下,他和李念原也是在商场斗了几十年的对手了,李念原的嘴要有多利就多利,他深受其害。
当年两人在金陵开米行开绸缎庄对着干,李念原胜过他以后,还跑到秦淮河的青楼搂着花魁骂他“软”。骂到后来高朱普再去秦淮河的时候,人刚坐进去几个有名的妓子就先用打量的眼神对着他笑。
“还有你这吃的怎么回事?两淮盐商也都是富甲天下出名的,你就让大家吃你家这个猪食?猪都不答应!老子的燕云楼今日为你关一回,给大家做顿好的!”
说完李念原还冲出雅间,对着酒楼里来往的客人吼了一句:“今儿燕云楼的厨子给父老乡亲做顿好的,我李念原回扬州了高兴,请大伙儿随便吃!”
高朱普已经面若菜色,李念原这是在他脸上拉shi的节奏,今儿这顿过去,往后他高家的酒楼在扬州哪里还抬得起头来?
李念原指挥着厨子去抢厨房,然后在酒楼众宾客的喝彩声中回到了雅间里。
雅间里自然有人给他让了上座,他一屁股坐下后拍着桌子吼:“咋地!老子交税你们不交,趁老子不在你们捅我刀儿是不?”
不少人听得揉了揉耳朵,这李念原消失一个月这是干什么去了?怎么一回来一口北方粗老爷们的口音?
这时候过往一个和李念原关系不错的盐商上前说:“李老板,咱们可等你好久了……”
“等个屁!我就出门玩几天,你们还给我烧香!我可指望要活长命百岁的,你们又烧香又嚎丧的诅咒我,少一年我回头和你们急!”
李念原自从在京城知道自家血脉已经挂上了“皇阿哥”,天天拉着徐承志散步一个时辰,发誓要长命百岁看见四阿哥登基。
他今日一听到高朱普要给他烧香,气得恨不得直接掐死这个乌鸦嘴。
“说吧,你们干啥不交税?早早就说好了,今年多交,明年再加一成盐引,怎么都不想做生意了?”
李念原指指和他关系近的那个盐商问:“翟生,你不像是不爱做生意的人啊!”
被点名的翟姓盐商懊悔说:“我这不是没您的消息吗?再说也不是不想交,这……的确多了点……再说也有别的……”
“别别别个头!”
李念原啐了他一口,从袖子里抽出一份京城邸报,说起了一桩和盐道不相关的闲话:“对了,我这一个月跑了趟京城,回来的时候正好知道个事儿,也是咱们江南地界上的人,一个叫徐乾学的,据说最近被弹劾的厉害,说是乡试他两儿子中举有问题,啊呀呀,可被骂的狗血淋头,我走的时候正要论这人的罪呢。”
高朱普浑身一凛,突然什么话都没了。
然后李念原才把话绕回了税银这件事本身。
“今年这税还不就是为了河道吗?其实诸位也知道,河道和咱们盐商关系最紧,黄河若是通畅了,咱们运货做生意都更方便,我这回可在京城瞧明白了。京城那点子商铺各个不如咱们的货!若是中河开完,咱们一年四季都能顺畅地把绸缎、首饰、文玩往北运,那京城达官贵人的生意做起来,各位难道不会更上一层楼?”
盐商除了卖盐,还有便是做绸缎和珍宝生意,想到这一点许多盐商都暗暗点头。
“还有,这些年河道淤积,每年入秋咱们的船总要受点影响。就说你翟生今年先把湖广的米往你松江府送,是不是因为水患晚了半个多月?河工修好,对咱们是最有利的。”
“是是是,我等鼠目寸光了。”
盐商们纷纷作揖认错,其实他们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一来心疼钱,二来也怕那指使他们抗税的人。
这时候,李念原又看向高朱普。
刚才说完那个徐乾学后,高朱普一直在“神游”中。
被李念原瞪了好一会儿后,高朱普终于呵呵一笑说:“念原先生都回来了,不妨就说吧,咱们这回的税该如何交。我高某人还是觉得有些多了。”
李念原也给他留了一点面子,“行,一百万两我再出十万,其余的你们自个儿该补补该交交。”
十万。
不少盐商心里暗暗嘀咕,果然李念原阔绰,不过他这一出手也解决了他许多难题。
他补十万,其余人压力就小了,这样也好给自己之前的行为一个台阶,说是真的没钱,要不是李老板慷慨还交不满等等。
于是众人纷纷夸赞李念原义气,又说了一堆“想死他了”的废话,然后又喜气洋洋地吃了燕云楼大厨最招牌的十道点心,最后除了高朱普继续“死妈”脸外,其他人都一团和气地准备回去“凑”银子。
等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李念原一拍桌子说:“行了,高老弟,我也走了。”
“呵,李老板好走。”
高朱普在自己的地盘被李念原打得落花流水,他今日的心情只有四个字能形容——如丧考妣。
不过李念原知道,他是真的快死“考妣”了。
那徐乾学就是他背后的靠山之一,他每年往京城送百万两,这些钱先进徐乾学的口袋,然后又由徐乾学去孝敬索额图那些人。
所以高朱普才那么有恃无恐,有徐乾学有索额图,他在两淮就敢和阿灵阿杠。
可没想到的是,他被釜底抽薪,直接捣了老巢。
阿灵阿到底怎么在淮扬还能动徐乾学这事李念原不清楚,可他清楚若税银不到中河不修,阿灵阿可能只是罢官,而他们这些盐商估计得做京城幕后人的替死鬼。
高朱普这个猪头!
李念原心里又啐了一口,然后扔给了高朱普一句话:“老高,生意也做了半辈子了,好自为之。”
高朱普后来那怨念又纠结的表情就不是李念原想管的了。
…
半日后,该交的税银都整整齐齐送到了衙门。
帅颜保在京城插翅难飞没法来指挥“战场”,他手下的宋茂只能眼睁睁收下,然后又眼睁睁看着傅达礼的官兵压着这一百万两上船往京城去。
送银子上船的时候,阿灵阿意气风发地站在宋茂身边念叨了一句:“宋大人,还好是走水路啊。”
宋茂不解,问:“钮御史这是何意?”
“我是说,就算有人不想让这税银进京也挺难的,毕竟我大清的水路早就没有贼寇了,是不是,宋大人?”
宋茂怎么又听不出来阿灵阿的讥讽,他笑笑没有说话,可手心里全是冷汗,摸不清自己接下来会有什么下场。
阿灵阿看看他噤若寒蝉的样子,微不可见地摇摇头。
官场就是这样,牵一发而动全身。
就比如徐乾学是高朱普的后台,高朱普挣的银子都通过徐乾学去孝敬索家,所以高朱普才会做了帅颜保他们搅混水的棍子。
而他给明珠去信请他动一动高朱普背后的徐乾学,一是吓唬高朱普让他觉得后台不稳;二是恐吓索家,让他们及时收手。
牵一发而动全身。
阿灵阿又默默在心底里念叨了这句话,说到底帅颜保弹劾他,哪里是因为河工和税银的对与错,说到底还不是防着明珠和大阿哥。
阿灵阿临走时坐在马上,俯视着宋茂说:“宋大人,这一百万两收的不容易,明年的税银可麻烦宋大人别再不容易了。”
宋茂长舒一口气,知道自己的小命和差事好歹是保到了明年。
可他又发愁起来,等帅颜保回南方,他怕还是没有好果子吃。
可他不知道,帅颜保自己在京城已经没有好果子吃了。
…
这边是税也交了,人也散了,看好戏的人也该洗洗睡了后,李念原这个爱玩的老头竟然又准备收拾收拾继续回京城了。
这边刚从焦头烂额里出来的阿灵阿,到家听说这个消息后赶紧叫珍珍去拦住他。
珍珍紧赶慢赶让轿夫一路飞奔,四个轿夫在冬日里活活跑出了一身汗,才勉勉强强在李家大宅门口喊住了李念原。
李念原抱着一个匣子不耐地说:“小外甥孙女儿,我知道你喜欢舅爷爷,可舅爷爷在京城还有你姐姐没见着呢。我也不喜欢京城那个破烂地儿,可你得让我见完你姐姐和你姐姐几个孩子再回来。回来以后舅爷爷带你吃喝玩乐,保管你满意!啊呀我老李也是有第四代的人了,我可准备了好多见面礼呢。”
珍珍想起李氏后来的来信中说起李念原,用了一个“闹”字。
她心中感慨,自家阿奶真是又克制又精准,这个“闹”字可不就是形容李念原这个老顽童的。
李念原抱着匣子急急往马车上窜,被珍珍赶紧拉了回来,“舅爷爷,您冷静点,我姐姐可是在皇宫里的,皇宫您能随便进吗?能进皇宫后院的男人除了皇帝可都是公公。”
李念原突然惊醒,吓得一哆嗦,刹那间从秦淮河畔到淮扬青楼里那几十年的老相好们一一从他脑海里闪现。
最后他连连摇头,那吃多了长出来的两腮肉摇得直哆嗦。
李念原抱着匣子哭丧着脸,那句“满洲鞑子皇帝欺负人”将将就要脱口而出。
珍珍凑在他耳边悄声说:“舅爷爷,我知道怎么能见姐姐。”
李念原听到这句那圆溜溜的眼睛又瞪大了一圈,珍珍一歪头抱着手臂看着自己这闹腾的舅爷爷,脸上写着“听我的”和“跟我走”。
李念原果然老实巴交地包着自己的匣子跟着珍珍去了他们的宅子,刚坐下连茶都没有给他上,珍珍就企图夺过那匣子看看里面装了什么宝贝。
“你干什么!来人啊!救命啊!御史夫人打劫了!”
李念原肥胖的身躯以匍匐姿态护着自己的木匣,珍珍又不能真的叫人把他绑起来打劫。
珍珍气呼呼地说:“舅爷爷,你去趟京城给阿灵阿惹那么大麻烦,你给我看个匣子怎么了?还有,你偏心啊,你都没给过我见面礼!”
“我回头送你八个大厨,荤菜素材江鲜点心各配两个。”
“我就看看!”
李念原抱着匣子死死不撒手,说:“我这是给未来皇上,咱们四阿哥的!”
要死!珍珍在清朝也十来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已经门儿清,她不顾一切捂住了李念原的嘴,然后瞪大了眼睛问:“舅爷爷,你也是穿的?”
“唔……死……呜呜丫头……”
她放开了一点点让李念原能出个声儿,李念原挣扎着喊了一句:“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小丫头片子一点都不尊老!”
珍珍稳了稳心神,她想这四阿哥会做皇上只有穿来的阿灵阿和她知道。
而李念原现在当着她的面敢说这话,难道他是穿来的?而且他也察觉自己是穿来的,所以才说这话试她?
于是乎,珍珍小心翼翼地问:“舅爷爷,2019你知道吗?”、
李念原不耐烦地说:“什么二零一九,我还一零二四呢!”
正从门外进来的阿灵阿听见“1024”,直接吓得摔在了一个狗啃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