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燕云楼。
在旅客的眼里是江南有烟雨,在吃客的心里扬州有燕云。
有老饕餮李念原的亲自把关,扬州燕云楼一直是声名在外。且扬州盐商们也都知道,李念原这个人,盐引可以不要,让他割让燕云楼,他可能会拼命。
所以当阿灵阿写着“燕云楼”的请帖广送到盐商们手中时,许多盐商一声哀嚎,掩面大哭:“虽然吾恨念原兄善于经商,可兔死狐悲啊。”
他们这么哭的时候全然忘记了前几日秋收时,李念原在商场大杀四方从他们手里抢银子挣的时候,他们还在愤愤不平地啐过李念原:死胖子!
这日午膳前,盐商们三三两两约在一起赶赴燕云楼。他们或许敢找借口不交税,但御史的饭局还没胆子明着不去。
入得燕云楼,里面照旧歌舞升平,丝毫没有“老板被抓”的惨状。
有小厮引了众人上到二楼最大的雅间,只见阿灵阿一人一桌菜一壶酒陪着一口箱子坐在正中吃得正香。
有几个年长的大盐商当即就变了脸色,心里暗骂:满洲小鞑子,没有家教!
可士农工商,商人本就是这个时代的食物链底层,盐商富裕也不过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
天时是两淮的盐场,地利是朝廷多年因为户部银短缺而超发的盐引,人和则是这些官场老爷的照顾。
清代盐参照明朝仍然实行盐引制度,由户部核准每引所领盐的斤数,商人领到相应的盐后再由各地盐运使安排运输,商人再行销售。
所以对于盐商们来说,盐道上的官员和地方督抚都是祖宗,只要他们哪个有点不高兴,自己的贩盐生意都可能会受影响。
所以阿灵阿这个巡盐御史再蹬鼻子上脸,他们也得忍,至少忍到几天后阿灵阿被满洲大鞑子康熙罢官为止。
一群盐商三三两两立在屋内,好吃好喝的阿灵阿抬眼一瞧,轻笑了一下,大概就摸着了个底。
这站在左手边昂着头的是扬州两个经商世家之人,从顺治朝开始就是盐商,家资雄厚,对盐道和两淮的官场也摸得熟,颇有些有恃无恐。
右手边几个有些畏缩的则是三藩之时因朝廷缺银两加派盐引而“暴发”的几个盐商,他们在这摊浑水里颇有些被“裹挟”的意思,所以站在屋里底气不足。
而站在正中几个明明站得很开装互相不认识,但偶尔会交换几个眼神的几个盐商在现代有个词形容他们极为合适——白手套。
他们都是背后有人的主,就像长芦盐场的安家背后是明珠一样,这些人在京城也有真正的老板,或许是某位大学士又或许是某位皇亲国戚,总之都不是一般人。
阿灵阿最后喝了一杯酒,才皮笑肉不笑地开口说:“各位老板,请坐吧。”
一群人纷纷入座,才发现座上连副碗筷都没有。
有一胆大的开口,虽然极度克制,但掩饰不住语气里的气愤:“御史大人请我等前来,可是为了盐税之事。”
“嗯,唤诸位前来的确为此事。”
一个说“请”,一个说“唤”。这其中可是有大区别。
有个叫高朱普最不高兴,他脸一黑,朝阿灵阿一作揖单刀直入说:“我等也知道御史大人找我们的原因,可往年税银不过二百余万,今年我等知道大人的难处,四处搜刮了家底才凑齐了这三百万两,还要三百万,实在是为难小人了。”
“知道知道。”
高朱普一番诉苦,最后只换来阿灵阿简单的四个字,他一时脸色更差了。
有个小盐商这时嗫嚅了一句:“我等该交也交了,毕竟家底薄,这念原先生还不知道如何交呢?”
另一个盐商也附和:“是啊是啊,都两月没见李老板了。”
他们交头接耳了两句,似乎是说给阿灵阿听,又似乎只是互相之间说说闲话,可眼神都不住往阿灵阿身上飘。
其实李念原该交的那部分,他的手下人求收一过就交齐了。
一想到这事,阿灵阿就更气不打一出来,先运往京城的那三百万两里有四分之一是李念原交的。
李念原和靳辅有交情,知道开凿中河缺钱,该留给河工的税银早早就预留出来交代下面人及时交上,所以即使人不在,该给的一分也没少。
现在倒好,这群人除了说李念原被他抄家了,还说李念原先交的那一大笔税银就是铁证,不然哪能说给就给,还给那么多?
“李老板虽然人不在,可之前答应的一分没少,不像在座诸位。”
阿灵阿从袖中抽出一张单子,他看着说:“李老板按照往年翻倍交了后,诸位不少可连往年该交的部分都还没有补全呢。”
高朱普冷哼一声,“今年两淮虫灾,盐商销不出去,入秋又逢暴雨,我等行销不便,实在没有银子了。”
“行销?”阿灵阿敲敲桌板,“怎么运我们且问问两淮盐运就知道了,到底暴雨影响了多少?要不我现在就叫账房来与大家算一算?”
高朱普愣了一下,然后又粗着嗓子说:“暴雨要耽搁的哪里只有官运,下了船我等储存、再运都是损耗,御史大人不在商不懂我等之苦。”
“好好好,苦,诸位自然苦。”
阿灵阿站起来打开身后一直带的那只箱子,刚刚一掀开这群盐商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亮。
这是一整箱的盐引,盐引就是盐商的命根子,他们现在交税后都是为了换明年的盐引。
“诸位当然苦,不过我也苦,我出京前清点了户部历年登记在册的派发盐引数目,到了两淮又核了核两淮盐场所领出的盐的数目……”
阿灵阿扫了一眼在座盐商的脸色后,他长叹了一句:“做御史太苦了啊!”
一时间,所有的盐商脸色都变了。
甚至有个小盐商已经急不可耐地说:“御史大人,我愿意回去再盘一盘,盘一盘后,说不定有呢……”
阿灵阿笑了笑,朝门口一比,有两个盐商已经拔腿跑了出去。
而剩下一些盐商也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进是退。
由于三藩之乱,朝廷连年用兵国库空虚,所以从康熙十年以后户部每年都会加派盐引以增加收入。尤其是两淮地区经济发达交通便利,两淮盐商从加派的盐引中获取暴利,有的盐商甚至已经可以不去行商,他们直接转卖自己手里的盐引赚取差价。
阿灵阿上任前盯着巡盐御史的差事在都察院和户部转悠了小半年,除了看看河工的折子,剩下的时间都在盘账。
他自己穿来后致力于发家致富,所以手里一捏户部的账本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所谓加派,加派多少如何加派都是留有许多余地的。户部加派表面上不过加了一两成,但是扬州盐商的财富却不止多了一两成。这当中的缺口从哪里来?
他到了两淮地界,派人去盐场逛了一圈就彻底明白了。
表面上加派十斤的,盐商们通过地方官员和盐场督办可以加领二十斤到三十斤。多领的部分,他们用私船包装成布匹或是大米,运往各地获利。
这其实是盐道上公开的秘密,盐商靠多领获取暴利,官员靠盐商孝敬活得如鱼得水,遇上点事儿,盐商们还负责从获得的“灰色收入”里挖出一部分给上头交税出钱填坑。
这多少年约定俗成的事,如今到了他阿灵阿要收税,这群人想要哭穷说没有?
也行!
阿灵阿打开这箱子,说自己苦就是告诉他们:不交税可以,想要把多少年的规矩给掀翻了也没问题。那他也不客气了,他从京城是有备而来,你们不交税,他就把两淮盐场的天给捅了。
加派和盐场对不上账的事儿,本来康熙爷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在这么多年加税都交的份上认了。
阿灵阿相信,如果盐商这次不把开中河的钱吐出来,只要他愿意上折子戳破盐引加派的泡泡,康熙爷绝对能边痛心疾首边痛下杀手把这群“贪官污吏”和“黑心商人”都办了。
小盐商最怕这招,所以已经有些坐不住了,而几个世家出身的也开始在心里计算得失。可高朱普这种背后有人的却不怕阿灵阿这招。
“御史大人,我等都是遵照朝廷法度办事的,您难我也难。”
高朱普说的意思也简单,你想告就告,我的后台老板你告不倒。
阿灵阿点点头,非常欣赏地看着高朱普说:“也好,高老板的意思我懂,都是朝廷法度,明年的盐引都按照法度来做便是。”
这下高朱普的脸色就变了,法度二字是极耐人寻味的字眼。
阿灵阿是在提醒高朱普,你遵纪守法,那我明年也按照标准给你发盐引,给你按照标准运盐,你的船也按照标准来查,咱们按照大清律例来做人。
这事阿灵阿不用上报朝廷,他是两淮巡盐御史,是他职责所在,只要他乐意就能打着律法的幌子反复磋磨高朱。比如一船货别人花一天时间能过官府检查,他高家的船则要花三天,最后虽然没碍事,但是磨心,到了旺季商人更是就差那么一两天。
而高的后台老板再硬,也难以管这些细枝末节。
这些事儿在高朱普心里转了一圈后,他又淡定了下来。
急什么?阿灵阿还能有几日在盐道上嚣张?等京城罢免一定,他明年想为难自己都没权利。
可阿灵阿似乎窥探到了他的内心,又适时补了一句:“我也知道盐税这事不容易,咱们漕总傅大人这回都亲自督运盐税了,可见重视啊!”
高朱普这下真的坐不住了,听说阿灵阿的夫人和漕总同姓,万一阿灵阿这回被罢免,回头漕总拿他们出气怎么办?
漕总管着河面上所有船只往来,想从小处为难他易如反掌。
高朱普起身朝阿灵阿一作揖说:“御史大人,待小人回去清点一二再来回禀,可否?”
他这话已经比刚来时软和了许多,阿灵阿和煦地笑了笑说:“好,我等高老板的好消息。”
好消息。
阿灵阿已经明着告诉他姓高的,不是好消息别来。
高朱普是明白人,他咬着牙给阿灵阿再行礼,然后匆匆离去。
一时间,所有盐商都跟着告退。阿灵阿重新又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然后高声说:“出来吧。”
珍珍从屏风后走出,徐莺递上干净的筷子给她。她夹了一口凉拌鸡丝递到阿灵阿嘴边问:“这群盐商会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