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口中的“她”被带来时,珍珍在记忆深处想起了这个快被她遗忘的人。
万琉哈氏,当年住在南官府胡同隔壁的那个小姐姐音秀。
她周身素袍,头上只有一支银簪,消瘦凹陷的脸颊显得她落魄又狼狈。
德妃看见她只问:“是不是你?”
音秀冷笑了,说:“你命真的好,就这样你都躲过去了。”
德妃轻轻将胤祚放在康熙怀里,然后走到她面前扬手就是一个巴掌。
她抬手又想打的时候,却收了手。
“音秀,我说我看错你了,事到如今我是真的看错你了。”
德妃回到床边抱起了胤祚,她没有再说话,接着是康熙说:“将她交给慎刑司。”
音秀仿佛是认命的样子,由着太监将她拖了出去。
到这里珍珍才真的安下心来,六阿哥虽然伤了身子,但能一点点喝下药,即使是喝三口吐一口,也让人看见了他能活下去的希望。
德妃说什么都不愿意再离开孩子,康熙也只能由着她去,继续陪在一边看着她们母子。
攸宁从明珠府闹到宫里,连续折腾了两日,她走出昭仁殿靠在院墙上对珍珍说:“还好,没事就好了。”
珍珍替她理了理发梢说:“你快回明相府歇一歇吧。”
攸宁缓了口气,可实在累得挪不动腿,于是请乾清宫的太监将她的软轿抬过来。
珍珍扶着她走出昭仁殿的小门,刚踏出去却有缩了回来,乾清宫外站着洋洋洒洒的一群朝臣。大部分人她不熟悉,可国公府里的法喀她认识。
两人虽然退的很快,但是一些眼尖的朝臣还是看见了两人。
法喀一直记得阿灵阿福晋,他是第一个认出昭仁殿进出身影的人。他脸一黑,冷哼一声:“呵,都上赶着跑到昭仁殿来了,永和宫这个女人真是……”
法保凑在他边上问:“你说什么呢?”
“刚才那两个从乾清宫出来的,你可瞧见了?”
法保摸着下巴说:“瞧见了啊,嘿,你认识?那个高挑一些的可真是个美人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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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喀轻蔑地一笑:“呵呵,那可是我们家小七爷的宝贝福晋啊。”
“哟,咱们七福晋不待在府里,怎么从昭仁殿出来呢?”
法保笑得颇为暧昧。
这群纨绔子弟,读书的时候先生说的圣贤故事一个都不记得,就记着娥皇女英的典故了。
“怪道永和宫的得宠,原来是姐妹花齐上阵哪。”
法保拿胳膊捅了捅法喀,“你瞧瞧,就人家那个手段,怪道你妹妹就算生了儿子也比不过她。”
法喀横了他一眼,“你嘴巴放干净点,拿我妹子和那等狐媚子比什么?”
“不比不比。”法保不怀好意地凑在他耳边说,“狐媚子嘛有什么稀罕的,昨儿给你抬回去那个不也是狐媚子嘛!咱们万岁爷能有一对,咱们就不能有一双了?兄弟回头再给你寻个标致的送过去如何?”
法喀露了一丝玩味的笑,拿胳膊肘戳了下法保,“瞎说个什么呀!”
法保勾着他说:“行了行了,咱们去京郊打猎去,守在这儿干嘛,关我们什么事儿!”
法喀想想也是,他和法保勾肩搭背地要走,索额图横插一杠挡在了两人面前。
“六弟,今日还没有叫散呢。”
索额图是庶子,而法保是继承索尼爵位的嫡幼子,他看不起索额图是向来就有的事,这时候索额图劝他在他眼里就是在他面前摆架子。
法保一伸手将索额图打到了一边,嚷嚷道:“咱们两国公爷想打猎,索大人管得着吗?”
法喀跟着也笑了出来,他和法保是气性相投,向来一个鼻孔出气,在法喀眼里索额图简直就是法保家的阿灵阿。
索额图黑着脸,眼睁睁看着两人离开。
明珠今日没来,那边佟国维和佟国纲是在场满臣地位最高的人,佟国维圆滑,他走到索额图身后说:“索大人莫生气,随他们去吧,其实看着皇上今儿也不会出来了。”
“是吗?”
索额图摇摇头,又站了回去,心里只剩那一句:家门不幸。
…
四阿哥胤禛这一日从书房下学,先去了永和宫没有见到额娘,接着他就领着哈哈珠子跑到了昭仁殿。
守在昭仁殿外的珍珍看见他,蹲下来替他抹了抹汗问:“你怎么来了?”
“六弟好了吗?”
“好多了。”
珍珍揪揪他的鼻尖说:“多亏了四阿哥。”
“嘘!”胤禛朝珍珍比了个手势,“别让人知道是我说的。”
珍珍伸出小指说:“那我和四阿哥拉钩,这是我们的小秘密。”
胤禛点点头,伸出小指和她勾了勾,然后欢脱地跳起来在殿门口喊:“皇阿玛,额娘,儿臣胤禛来请安了!”
听到四阿哥纯真的喊声,珍珍笑着摇摇头。
人小鬼大。
她看了看天色,觉得自己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于是请顾问行也替她喊了轿子预备出宫。
昭仁殿与乾清宫咫尺之遥,她等待的时候听见外面有法喀和几个不熟悉的声音吵吵嚷嚷的喊声,过了一会儿又寂静了下来。
再过一会儿一个小太监从门外窜进院子,找到顾问行耳语了几句。
又过了一会儿,康熙从殿内走出从通往乾清宫的小门走了出去。
珍珍不明所以,好奇心让她上前了两步透过门缝瞧了一眼,只见朝臣们三三两两走进了乾清宫,似乎是康熙招了他们议事。
就在她要退回去的时候,总管太监顾问行打开了小门,他撞上珍珍似乎不意外也不在意,端着笑容说:“七福晋,皇上有旨,请您在宫内陪德主子生产。”
“这……”
顾问行弓着腰说:“七少爷那里,奴才会派人去传旨的,您有什么常用的要带进宫的不妨开了单子给奴才,奴才派人去取。”
珍珍皱着眉头说:“我知道了,多谢公公。”
顾问行为珍珍打开了昭仁殿的殿门,屋内胤禛正向德妃磕头,似乎是要告退。
她上前揉揉胤禛的脑袋,胤禛朝他眨眨眼,接着乖巧地牵着哈哈珠子的手退了下去。
六阿哥在床上睡得正熟,德妃看见珍珍的脸色问:“怎么了?”
“皇上让我留在宫里陪您。”
德妃默了一下后说:“你待几日就回去,我会和皇上说的,宫里你不宜久留。”
“姐姐……审的如何了。”
“万琉哈氏招供了,是她处心积虑用往日恩情买通了慈宁宫小厨房的人,将发芽的土豆粉磨进了六阿哥喝的粥里,万琉哈氏被抓后厨子自知不保已经自尽了,皇上下旨玩琉哈氏杖毙,其家人发配宁古塔。”
说这话的德妃面色狠厉,她握着拳敲了下床板道:“便宜她了!”
“姐姐,好歹查出来了,六阿哥也没事了。”
德妃转头看了她一眼,又摇摇头,“万琉哈氏说的只能信一半,这些事她一个人是做不了的,尤其是慈宁宫的厨子岂是她那么容易就买通的。”
“姐姐怀疑后面还有人?”
德妃点头但又摇头,她长叹一声:“查不下去的,先到此为止吧。杖毙、流放,够吓唬这群人一阵子了。”
德妃揽过珍珍,和她靠着头说:“多谢你,要不是你……”
“姐姐和我说这些干什么。”珍珍抹了下眼角将要留下的泪珠说,“姐姐,我陪你生完孩子再离宫吧,我不放心。”
“没什么好不放心的,我要是连生个孩子都自己保全不了自己,我以后还怎么活?”
德妃拍着珍珍的肩说:“等六阿哥好了,我催皇上督促内务府把府邸给你们修好,等过了夏天你们赶紧去南边上任,京城并非善地,这一回你也好、阿灵阿也好都锋芒太露了,躲一躲,躲过这阵再回来。”
珍珍明白姐姐的苦心,可心里也不住在思索:到底会是谁呢?
…
阿灵阿是在明珠府中接到宫里传旨太监的话的,他急急告辞回府为珍珍打点些贴身东西,刚刚到后门,就见文叔伸长了脖子在等他。
文叔见到阿灵阿立即上前耳语:“夫人从宫里带了信,嘱咐爷在外万事小心。”
接着递上了珍珍的一封手书,是珍珍辗转通过惠妃的人送出来的。
阿灵阿刚刚想珍珍怎么如此不谨慎,但打开一瞧心又安定了下来。
珍珍用的是他过去给她写情书的法子,满文拼成的英文成了最好的密码。
待书信看完,阿灵阿的心沉到了底。
文叔见他看完,又说了另一件事:“前院这几日闹的厉害,三爷要给看中的戏子抬姨娘,还是索家的国公爷法保帮着抬进来的,公夫人气得昨儿闹了一夜。”
这是阿灵阿给文叔的嘱咐,前院平日能躲则躲,但凡事都要紧紧看着并报给自己。
阿灵阿听完后没有再追问文叔,而是回到自己的院子,拿出康熙赏的遏必隆宝刀练起了刀法。
珍珍制定的“五年计划”近日因为种种原因实行得断断续续,他已经很久没有大汗淋漓地舞一次刀了。在刀风飒飒的声音中,汗水沿着他的背脊、额头向下滑,直如雨下。
这时候的他,眼前晃过了很多人——索家、佟家和自己家中的人,他见过没见过的,京城里皇城里那么多人。如果宫里有人向德妃和六阿哥动手,会是谁?
珍珍问了他这个问题,可他觉得自己根本答不上来。
京城处处都是敌人,亲朋不过数人而已。
苏日娜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兄长木着脸在院中杀气腾腾舞刀的样子,自从嫂子嫁过来后,她已经有一段日子没见过哥哥如此戾气横生的姿态。
“哥哥,你这是怎么回事?”
阿灵阿听见妹妹的声音停下刀来,拿甩在一旁的外袍抹了抹汗。
苏日娜又问:“嫂嫂呢?昨日不是入宫去了吗?怎么没回来。”
“妹妹,你听见前面近日闹成什么样了吗?”
苏日娜自然察觉哥哥的躲避,但她还是怀着讥笑回答阿灵阿:“闹吧闹吧,前院又不是第一回 闹了,只不过索家人这回胳膊肘往外拐,公夫人受不了自家人也埋汰自己了呗。”
法喀嫌弃公夫人赫舍里氏是人尽皆知,这几年姨娘小妾讨了一院子,赫舍里氏每回都要回娘家哭上一日,可这一回是索家的法保,她的亲叔叔帮着弄进来的人,她连哭都没处哭了。
阿灵阿心下讽刺,对自己这不争气的哥哥只有摇头,权当一个笑话看。
“哥哥,昨日前院的姨娘是从后门抬进来的,路过咱们院子的时候我听到索家的管家在嚷嚷,说索额图让法保赶紧回去,在这种时候不要出来生事。”
苏日娜轻声细语,阿灵阿却眉毛一抬,“妹妹,你耳朵够尖呢。”
“尖不尖要看前院闹成什么样。”苏日娜懒懒地伸了伸腰,“一等轻车都尉府快好了,等咱们搬出去这样的热闹都看不到了,我可得抓住机会多听几遍。”
遏必隆的宝刀还未进壳,阿灵阿将它放在膝上,手指轻轻划过刀背。
“妹妹,等你嫂子回府了你每日过来和你嫂子学着怎么打理家事怎么算账吧。”
“怎么了?”苏日娜听见阿灵阿的吩咐扁扁嘴,“我每日画画的功夫都不够用呢。”
阿灵阿拍拍苏日娜的头说:“府邸太大,额娘太好糊弄,我怕等我和你嫂子出了京照看不过来。”
苏日娜歪着头,很是不解。
阿灵阿又站了起来,对苏日娜说:“哥哥给你舞一套刀法,额娘说这是阿玛当年袭爵的时候给顺治爷舞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