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阿灵阿还没有说完,太后脸色陡然一变,然后又迅速地恢复了常态。

她一拍手道:“对了,说起揆叙,上回在慈宁宫皇额娘和我说觉罗氏教子有方,明珠家的几个孩子都有出息,容若就不说了,揆叙也是个极其争气,说是今年也考上了贡生,还要参加殿试。我记得皇额娘那时还说呢,等回头名次出来了,她要看看是这明珠家的大少爷考得好还是二少爷考得好。”

这突然被打断的话茬,阿灵阿只能生生吞了下去。

传胪康熙要下圣旨,若当朝太后还在世亦要下懿旨,虽说本朝历届历科在宁寿宫那都是走过场的,但太后提起来问一句也属正常。

皇太后搬了老祖宗太皇太后打断这一切,康熙必须站出来接话,他轻飘飘的声音此时传了过来:“明珠这不又多了个有出息的儿子,这回殿试他答得极好,文采出众,朕问了王熙,王熙说揆叙的文章堪配状元。”

别的大学士皇太后一概不熟,但王熙这个人那皇太后是门儿清,顺治爷的遗诏和康熙的大名都是那年皇太后陪着太皇太后召了王熙一个字一个字写下来的。故皇太后对王熙的人品学识都极为佩服。

“这状元难考吗?揆叙如此有出息定是极好的一孩子吧?”

阿灵阿一听机会来了,忙说:“回禀太后,难,难如上青天。常人十年苦读才能中举,中举之后又需十年才能中进士,一届殿试三百人应试,得中进士的不到二百人,一甲又只有三人,状元只此一人。阿灵阿不才,考举人就舔居末尾,这不连会试都不敢去考。”

太后唏嘘道:“如此听来果真是难如上青天。”

她叹着气又问:“那咱们满人从前可出过状元?”

康熙细细于太后说:“满汉合科从皇阿玛到儿臣这,凡历十七科,历届状元都是汉人,从未有过满人。就算容若也只是点了二甲第七名。”

太后甚是欣慰,合掌笑说:“一门两进士,一位状元郎,觉罗氏真是养了两个好儿子。”

珍珍一听,立马把手绕到阿灵阿背后,重重地往他腰上掐了一把,阿灵阿双眼里及时蓄起了泪水,他吸吸鼻子,用手背抹了下眼睛。

太后见状问:“阿灵阿,揆叙这不是好事吗?你哭什么呀?”

“回禀太后,奴才听皇上说,皇上不打算点揆叙为状元。”

阿灵阿满脸委屈,好像说的不是揆叙的事,是他自己的事。

太后拉着康熙急急问:“王熙不都说了揆叙可点状元,皇上缘何不点?王熙我可是知道的,文采斐然,他都觉得行,那是一定行。”

康熙一脸无奈,“皇额娘,祖宗规矩,为了拉拢汉人士子,满人出身的进士不得点状元。”

太后从来就是最心软的人,尤其阿灵阿前头又把揆叙一路之不易说得天花乱坠,如今康熙说不能点他,太后这心就像听戏听到男女被棒打鸳鸯、劳燕飞分时一样难过。

但满汉一家四个字是自先帝至今本朝治国的纲要,太后只能勉强打起精神问:“那今科一甲,皇上打算点谁?”

康熙说:“状元和榜眼朕心里已经有人了,只是这探花……”

太后问:“探花怎么了?”

康熙道:“这排下来朕是看中了个探花郎,但朕召来大臣一问,说他眉间有颗长了毛的大痣。”

太后这又不懂了,“这和点探花有什么关系?”

阿灵阿笑着说:“太后,探花又称探花郎,据说在唐时,进士及第后的杏园初宴上,要选两个最为英俊的年少的为探花使,遍游名园摘采鲜花,这便是探花一名的由来,故而历科的探花郎便会选个相貌英俊的。”

太后嗔怪地瞅了康熙一眼,“揆叙这孩子我也是大小看着长大的,他不是像他额娘觉罗氏吗,生得俊,现成一个俊俏的少年郎搁眼前,皇上既不能点他做状元,为何不点他为探花呢?”

康熙到了此时仿佛如醍醐灌顶一般,一拍大腿说:“太后此言甚是,朕怎么没想到呢?”

珍珍和阿灵阿心里齐刷刷地吐槽:我信你个鬼!

太后和颜悦色地说:“听说皇上因为定不下一甲的名次迟迟未放榜,如今皇上既已经有了定论速速命礼部放榜去吧,莫要再让贡生们心急了。”

康熙起身道:“儿臣谨遵皇额娘教诲。”

皇太后一脸话都已说完,皇上赶紧去办事的表情,也不再问阿灵阿的恩典是什么,就让乌嬷嬷送康熙和阿灵阿先去办事。

等康熙一走,刚才周身萦绕着喜气的太后瞬间冷了下来。

只见她看着在康熙出门的那一刹潸然泪下的攸宁,冷声说:“攸宁,跪下。”

珍珍立即陪攸宁跪在了太后膝下。

攸宁没有说话,只是一直在落泪,此刻她能不能同揆叙结为夫妻都不重要,她是真心实意地为揆叙高兴。

攸宁在落泪,珍珍一直焦急地在看她、劝她。良久,太后伸手摸了摸攸宁的头顶,长长叹了一口气。

“你怨我刚才打断阿灵阿说话吗?”

攸宁擦擦眼泪,摇摇头。

“你怨我就是不肯答应你和揆叙的事吗?”

攸宁的眼泪再度落了下来,还是摇头。

太后还是重重叹了口气,里面满是心酸和心疼。最后还是乌嬷嬷走到攸宁身边,搂着她对太后说:“太后,大格格是个好孩子,这是懂事呢。”

珍珍听到这里便懂得,太后刚才是什么都知道,但偏偏又要装糊涂。

她心中感叹了一句:在宫里做人真累啊。

然后和阿灵阿一样,想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为攸宁开口:“太后,大格格的婚事数年未定,都是因为您的一片慈爱之心,您知道大格格身世看着高贵其实内里颇多尴尬,又不舍得她远嫁蒙古所以才一拖再拖。既想帮她找勋贵依靠,也想这夫婿能忠实可靠上进,还希望大格格自己能够看中,您的一片慈爱之心在此,莫说大格格了,就是奴才看着都感动不已。所谓爱而生乱,您刚刚打断阿灵阿时奴才就明白,您知道了大格格和揆叙有意,可您不想提,正是舍不得大格格受一点点的委屈。”

太后看着攸宁摇了摇头,“你啊,英王和你外祖家那是血海深仇,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耿家那个样子,你外祖年纪也大了,觉罗氏又治家严厉,性子刚烈,等我一蹬腿一闭眼,谁来护着你?”

“太后,大格格正是知道这一点,才迟迟不与您开口。您真心爱护她,她何尝不感恩您拳拳爱护之心,不忍让您忧心让您为她焦急啊。”

太后捂着嘴看着攸宁,眼泪如流水一般地留下,她站起来蹲在攸宁面前,摸着她的脸颊说:“你额娘把你交给我的时候,你是个豆丁点大的孩子。那时候我和她说,柔嘉啊,是我们对不住你,大清的国仇家恨不该让她去承担,可她说没有后悔,因为耿聚忠很好。所以,我如今只问你,揆叙好不好?”

攸宁握着太后的手,不住地点头。

“啼痕界破残妆面,德言分镜几时圆?远水高山,眼睁睁棒打鸳鸯散。”太后拍着攸宁因抽泣的背脊轻声说,“我这个没人疼过的老太太,怎么忍心棒打鸳鸯啊。”

听到这里的攸宁再也没忍住,“哇”得一声抱着太后哭了出来。

太后抱着她说:“你是我最娇贵的外孙女儿,断没有自己上门去求人来娶的道理。”

太后摞下这句话后,起身让乌嬷嬷搀扶她回后殿去。

留着攸宁在地上,重重磕下了一个头。

康熙在疏峰轩演了这样一场戏后,他再也没有必要耽搁本科的传胪。

当日,他召王熙面议了一甲,接着由礼部排出二甲进士及三甲同进士出身。第二日便在召当年贡生,亲点了状元、榜样和探花。

当本科一甲三人从午门正门中走出时,康熙二十四年乙丑科进士榜也正式张挂于贡院门外,同时,礼部宣旨的堂倌也抵达了什刹海的明珠府。

这日休沐在家的“和善人”明珠,他的夫人觉罗氏以及长子纳兰容若皆正装于明堂迎旨。

传旨之人朗声道:“上谕,太后懿旨,赐殿试贡士纳兰揆叙一甲第三名,授翰林院编修,钦此。”

送走传旨特使后,明珠将圣旨供于家庙之中。

揆叙是过了一个时辰后骑马回家的,管家安三赶紧带着他到家庙磕头,等揆叙起身后明珠长舒一口气看着揆叙难得夸了他:“满汉同科凡十七科来,你是头一个一甲,我明珠如今在祖宗灵前也算有交代了。”

觉罗氏搂着一双儿子说:“你们外祖父命苦,早早就去了,他一生戎马连满文都写不出几个,若是知道外孙里能出两个进士,怕是会狠狠地掐自己一把,再问一问可是在做梦。”

本该最是高兴的揆叙却肃着一张脸在父母双亲跟前跪下,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觉罗氏诧异地问:“你这孩子,怎么突然行如此大礼?”

揆叙道:“儿有一不请之请,求额娘进宫代儿向太后求娶大格格。”

觉罗氏身子一晃,不置可否,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揆叙,让家庙里本来洋溢的所有欢愉都成了尴尬。

明珠见此立即叱责了揆叙:“孽畜,这时候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随即转头哄着觉罗氏说:“夫人莫生气,我这就让人把这孽子拖下去,打个二十板。”

“阿玛,二十板会不会太重了?”

纳兰容若一听紧张地赶紧替弟弟求情。

明珠心里暗骂一声:呆子,看不出我这是虚张声势嘛。

明珠扶着夫人,怔怔地瞅着儿子,心里一阵发愁,想他明珠如此机敏之人,怎么会生出容若这么个鲁直的儿子来?

觉罗氏低头瞧着跪在眼前的儿子不肯退下的儿子。

揆叙这个孩子从小害羞内敛,又岂是会信口开河之人?更不要说是求娶大格格这样的话了。她从未听说过这孩子提过他喜欢过什么人,这些年她每每说起要给他相看的亲事,他都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

她轻轻推开明珠,质问道:“你,当真要娶大格格?”

揆叙道:“当真。五年前在慈宁宫初见大格格,儿便有此决心。儿知道当时年少,若是同阿玛额娘提及此事,必不会拿儿的话当真,儿于是立下誓言,要得中进士以明此志,如今儿得皇上、太后恩赐探花,儿叩请额娘替儿求娶大格格。”

觉罗氏夫人深吸一口气,问:“若我不允呢?”

“若额娘不允,儿亦不强求,但儿愿孑然一身,此生甘愿与诗书为伴。”

明珠怒瞪了揆叙一眼,笑呵呵地对觉罗氏说:“小儿信口雌黄,夫人不必当真。”

觉罗氏夫人解下帕子轻轻拭去眼角的泪。

“自己的儿子你难道还不知道他的性情么,他几时是这种人了?当初他说要考科举,咱们都不信,如今他已经是咱们满人里唯一的一甲进士了。”

“夫人的意思是……”

觉罗氏一叹,“你起来吧,你既有心,又考中进士明志,额娘若是再不答应你,那就真是逼你一辈子当光棍了。”

揆叙的眼泪“唰”的一下就淌了下来,他哽咽着喊了一声“额娘”。

觉罗氏抚着他的后脑勺说:“好了好了,不都有了喜欢的姑娘,怎么还那么爱同额娘撒娇?日后你媳妇见了岂不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