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说的故事一整个晚上都萦绕在珍珍心中,她既为李氏的身世唏嘘,又感慨她传奇的一生。到了晚间回方就剩了小夫妻两个的时候,珍珍将想替李氏到江南寻亲的心思告诉了阿灵阿,阿灵阿听完整个故事后亦是久久不语,良久之后方呢喃一句:“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珍珍记得这是文天祥的《过零丁洋》。当她年学这首诗的时候也是因为年纪尚小,纯粹就是为了应付考试,对诗本身并没有什么很深的感触。
尤其他们前生都在相对太平的岁月里,很难切身体会这样的情境。然而如今,活了两辈子,经历多了,对人生又有了一番体会顿悟,如今听到这首诗,心中是无限感慨。
珍珍和阿灵阿两都沉默了一会儿,两人穿来后都是满人,在这个时代算是既得利益者,他们很少会去想清军入关时候的事,李氏的身世是他们离明亡清兴这段故事最近的距离。
王朝兴衰,政权更替之下,有许许多多像李氏这样的人,在历史的大潮之后颠沛流离。李氏已经算是幸运的,遇到了额森,有了一个好的结局,还有更多像她这样的,也许就死在了出关的路上。
阿灵阿轻轻握住珍珍的手。
“这事我记下了,康熙是打算外派我去两淮监督盐政,两淮乃南北交界之地,交通便利,商客来往频繁,去往胶东也更方便,到那里之后时候咱们再派人去打听。”
下晌珍珍这边听了李氏的故事,那边阿灵阿陪着老爷子下棋,也听了不少额森的前半生的经历。
相比之下,额森的故事让人兴奋了许多,他代表的是一个游牧民族的成长史。额森出身吴雅氏一个小家庭,努尔哈赤征服了女真三大部之后,幼年的额森就作为家仆跟随彼时还是努尔哈赤儿子的皇太极。他一路跟随皇太极东征西讨,见过许多场面,甚至打到过hang,见过当时李氏朝鲜的国王。
两人窝在床榻上,感慨着曾经在电视、电影见过的形象如今就活生生的在你的身边,第一次有一种接近历史的感觉。
可对二人来说,历史是过去,生活是未来。他们有许多想要改变的未来和期待会改变的未来——其中就有揆叙。
阿灵阿说,他记得很清楚历史上明珠的儿子里中进士的只有长子纳兰容若,而如果揆叙这次也能考中进士,那便是再一次验证历史能够被改变。如果历史真的能改编,那他的未来和结局是不是也能改编?
他不是害怕被鞭尸,作为一个社会主义无神论教育下长大的好青年,鞭尸并不是阿灵阿所畏惧的。他担心的是如果真的按照历史他过早的离开,那珍珍该怎么办?在这个世界里只有他与珍珍心灵相通,懂她的烦恼,懂她的忧愁。如果连他都不在了,那珍珍就是孤独一个人了。
怀着这些复杂的心绪,两个人手握着手沉入了梦乡。第二天两人起床后用过早点就准备出门。
按着之前同容若大哥说好的,在归宁结束的前一日,阿灵阿和珍珍要去和威武府隔岸相望的明珠府邸赴纳兰容若的邀约,一来是赏春,二来也是最重要的,是要给揆叙打气。
珍珍比阿灵阿早半个时辰出门,她要先去东城的额驸府将攸宁这个嘴硬心软的给拉出来。
而阿灵阿则先去对岸递了拜帖。
接过拜帖的管事立即去通知了明相府的大公子纳兰容若,随后阿灵阿便被迎入了容若的书房。
容若站在书桌前正在一个风筝上题字,听见他的脚步声,容若抬头和煦一笑说:“小七爷春风得意马蹄疾啊。”
阿灵阿拱手说:“容若大哥取笑了。”
然后他问:“揆叙呢?”
容若眉头微蹩,担忧地说:“揆叙最近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已经不分昼夜了,我劝了他几次,说读书要用巧劲儿,这样只能累着自己,但他对着我只管点头,一转身又一头栽进了书房里。”
容若说完后又深深地一叹气:“何必,何必呢?”
阿灵阿却是知道他的心思,他笑着宽慰道:“容若大哥,揆叙他心里有事儿,咱们就别管他了,且让他拼一拼呗。”
揆叙和大格格的事,阿灵阿从来没瞒过容若,故而容若一直是清楚的。他这样一说容若马上就懂了,他叹道:“痴人啊,痴人。”
容若拿起面前的风筝,吹了吹上面的墨迹,阿灵阿见上面写道:“连理无分影,同心岂独芳?”
这下轮到阿灵阿皱眉了,他见容若十次,有八次他都在摆弄和风筝有关的东西,要么是和风筝有关的诗词、要么是风筝本身、要么就是一曲听不完的昆曲《风筝误》。
这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
可惜揆叙沉迷科举不能自拔,不然阿灵阿还能打扰他,好好地问一问这位清朝第一大才子的八卦。
容若见墨迹已干,叫管事来命他去花园中放起来。
阿灵阿拦了一下,犹疑地问:“容若大哥……这……”
容若似乎很明白阿灵阿的意思,他随口说:“夫人今日回官家去了。”
阿灵阿心里松了口气,也好,官氏不在至少容若做这些伤春悲秋的事时官氏不会来闹了。他记得很清楚,揆叙说过容若每次一伤春悲秋,官氏便会和他大闹一场。他上次来的时候可是见识过那官氏的厉害,至今都心有余悸的。
脱开风筝的容若恢复了和爽的神态从书桌后走出,朝阿灵阿比了手势。
“请吧,我今日为给你们夫妇庆贺终成眷属,可让人准备了佳酿,要不醉不归啊。”
…
明珠花园闻名京城,一是有太湖石若干在园中叠为假山形成一景,二是有奇花异树一年四季争奇斗艳,三是有亭台楼阁水榭雕栏鳞次栉比。
阿灵阿来过多次,每次都为明珠的豪奢所震惊。
比如冬日来时,只有红梅绿萼开放的冬日在过年时有些单调,明珠花园便有仆人们在光秃秃的树枝上绑上绒花。
又比如现在是初春,明珠花园里已经摆上了最先开放的盆景,另在沿岸的水榭四角都挂上了玉质风铃,一阵风吹过,清脆的铃声让花园宛若仙境。
阿灵阿想想前几日看见的畅春园,他默默觉得明珠比在园子里种地的康熙过得要奢靡许多。和明珠这个生活奢靡的大官僚比起来,康熙爷简直就是个平凡又朴实的酋长!
怪不得后来康熙要把他的相位干掉……
“容若大哥,我前几日去了京郊见识了万岁爷造的新园子。我那时就想起来我在京郊也有一片地,原来也是前明大官花重金修的园子,只是后来都破败了。我如今同珍珍成婚了,很想修整一番,到了夏天和秋天的时候一来是能去那里避暑,二来也能在园子里请友人们小聚。”
“哦?”容若对康熙在京郊的那个园子了如指掌,“皇上前日已为园子赐名为畅春,披襟欢眺望,极目畅春情。万岁爷倾慕唐太宗,故以其诗为园名。畅春园和这里的花园不一样,讲求的是自然素雅、朴实无华,远离京城繁嚣,体会清净自得。”
容若是大才子,阿灵阿比不过他的满腹诗书和高雅品味,此时只有听教的份。
“你若是要在国公府修园子,我就为你推荐这花园的工匠,但你要是在西山那儿修园子,我想另有一人你可去问问。”
“谁?”
容若道:“李煦,他乃万岁爷过去乳母文氏亲子,如今是畅春园总管,畅春园现在的样子都是出自他的心思手笔。”
一听乳母二字,阿灵阿立马就想到了难缠的曹荃,再加上李煦二字,阿灵阿不禁想起了《红楼梦》。
“这……容若大哥,我与这位李大人从未见过,并不相熟,贸贸然的前去请教他……”
容若似乎察觉了阿灵阿的心理变化,他说:“无事的,李煦和曹寅乃至交,我与他们二人都相熟,来日与你引荐,到时我们不谈亲缘只谈兄弟之义。”
阿灵阿听得嘴角一抽。
得,曹寅和李煦,《红楼梦》里两贾家和史家两位大家长们的原型他都有机会相见了。
容若还为他继续介绍道:“李煦父亲原是山东望族,酷爱书画造园,造诣颇高,李煦得他真传,又在江南为官数年,亲眼见过南方巧夺天工的园林,于此甚为精通,要不皇上也不会让他来当这畅春园的总管。”
山东望族?难道是和珍珍阿奶一样才充入包衣的?
阿灵阿读过红楼,只略略知道李煦、曹寅等人和红楼的关系,还真不知道李煦的祖籍。
阿灵阿还没有想下去,珍珍已经拖着满脸不情愿的攸宁往他们所在的水榭走来。
容若和阿灵阿纷纷朝攸宁行礼,尊称一句:“大格格。”
攸宁端得一本正经的姿态,她环顾水榭一周又瞟了假山那里好几眼,没有看见想看的后,又装作不经意地问:“就这么点人?”
容若一愣,然后笑问:“大格格是觉得不够热闹?要不我请些伶人?请些杂耍?”
攸宁一滞,然后脸上微红嘴角微抽,说:“不缺不缺,正好正好。”
“是吗?”
容若轻轻捻了一下髭须后轻声说:“那也好,我就不打扰揆叙温习了,毕竟还有三日就要会试了……”
“诶诶诶!”
攸宁下意识喊了一句,可有意识到哪里不对,再看看对面三人全都一脸坏笑,气得脸鼓了起来说:“我就不该来!你们一个个都拿我打趣!”
珍珍勾住攸宁不住道歉:“错了,我们错了,我给大格格赔不是。”
容若也大笑出来,一边吩咐管家去请揆叙少爷,一边也给攸宁赔不是。
管家不久就匆匆回来,回禀道:“大少爷,二少爷说他会试在即,就不迎客了,待殿试毕再招待各位贵客。”
“这个揆叙!他的水平怎么会考不上?干什么逼自己成这样!就他那个破身板出了会试怕要病了。”
话是攸宁说的,阿灵阿和珍珍互相对对方眨了眨眼,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攸宁喊完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她忙拿帕子掩了口鼻,慌乱说:“这园子里的花呛人得很。”
容若忍笑说:“来人,去将那些花盆都挪远些,别熏着大格格。”
揆叙不来,四人便闷闷地坐在水榭中。
阿灵阿朝珍珍使了个眼色,让珍珍去劝劝攸宁。
珍珍朝阿灵阿比了个手势,让阿灵阿去把揆叙拽来。
两人就这么无声地隔空打着嘴仗,徒留一边暗中观察的纳兰容若,和一边若有所思的攸宁。
结果这无声嘴仗还没打出过结果,管家带着揆叙来了。
管家朝容若一拜说:“大少爷,老爷回府听说了大少爷在这里摆春宴,便叫二少爷来赴宴。”
揆叙一脸变扭,阿灵阿上前勾着他说:“揆叙,用得着吗?就你这资质、这文采、这头脑,不就考个会试吗?简单得很!”
“呸,你说得容易!小爷我已经为你娶亲浪费了一日了,今日又是一日。”
揆叙瞟了攸宁一眼,小声说:“还不是你开的坏例,现在娶了媳妇不顾兄弟了。”
“我怎么了?我赌咒发誓说考上举人要讨赐婚,这算坏例吗?”
阿灵阿是明知故问,说得揆叙直想揍他,可在攸宁面前又不得不忍下来。
容若则问:“阿玛怎么管你赴宴了?”
揆叙一撇嘴说:“阿玛说温习不差这一日,赶我出来了。”
“明相回府了?现下可空?”
阿灵阿问的是管家,管家回禀说:“明相和夫人都回府了,明相在书房,夫人和大少爷夫人在房里说话呢。”
说到大少爷夫人,容若的脸白了一下。
阿灵阿对容若说:“容若大哥,陪我去拜见一下明相吧,一直在贵府多有叨扰,还没有向明相致谢。”
容若自然应了,阿灵阿朝珍珍挤了挤眼睛,珍珍心领神会,道:“我为新妇,第一次上贵府拜见,自然是要拜见夫人的,管家,也请你帮我带路通传吧。”
管家自然也无不可,于是一时间三人分了两拨,独留了攸宁和揆叙在水榭里眼对眼、面对面。
玉质风铃在春风中叮当作响,揆叙望着三人渐行渐远消失在假山后,慢慢走出水榭。
攸宁见他一句不说便要走,硬咬着牙也不喊他,忍着忍着却有泪水浮在眼眶里。
就在这时,揆叙又走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