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按照攸宁后来的说法,就是阿灵阿在家中所有丧权辱国的奠基石。
阿灵阿连衣服都没换,带着老管家直扑什刹海的南官府胡同。
吴雅氏虽人口少,但入关的这一批大多如今还聚集在一起,住在南官府胡同前后的几个巷子里。
今日宁寿宫总管太监和乾清宫总管太监奉命双双出宫,为的就是到威武家宣旨为他家二格格指婚,指婚对象竟然是满洲八旗最尊贵的家族纽祜禄氏故恪僖公的七少爷。
虽然七少爷往年名声不咋地,但他今日和什刹海对岸明相府的二少爷一起中举的事情早已传开,过往那些“斑斑劣迹”和今日的荣耀可以算个五五开。旗人都知道满人当官不像汉人,除了科举之外还有别的法子。但若是能考上,必然是有大前途的,看看他们族里三房的萨穆哈就是。像阿灵阿这种本身就出身勋贵的公子爷,有科举荣耀加身往后的仕途可说是扶摇直上。
威武这老实巴交的人到底是走了什么鸿运,先有大闺女入宫当了娘娘,现在又有二闺女要嫁入高门。一时间许多人也不知道是酸还是羡,总之心中五味杂陈,只好往威武府门口多挤挤先把他家管家发的红包给抢了再说。
徐大柱领着几个小厮在门口发了一波又一波的铜钱,好不容易送回去了大半人,又瞧见在当铺上当差的李勇兄弟提着贺礼前来。
“李家兄弟来了啊。”徐大柱的眼睛一直盯着几个发钱的小厮,只能嘴上欢迎一下二人。
李勇满面喜气,“哎哎,这二小姐有了喜事,我们兄弟赶紧回来给主人家贺喜啊。”
“喜什么呀,老太太刚才听完旨脸都白了,这会儿在里头愁呢。”
李勇“啊”了一声,似是不敢相信,“这二小姐许婚的人家不是个皇亲国戚吗?”
“老太太说什么齐大非偶,我也听不懂我,反正就是不那么高兴,反而愁着呢。”
李勇兄弟这下四手提的满满当当的礼物也不知道是送还是不送,索性在他最纠结的时候,有人喊了一句:“举人老爷来了!”
他们一瞧,正是阿灵阿骑着马带着管家、下人和一大堆礼物浩浩荡荡而来。
李勇看着和徐大柱咬着耳朵说:“我先前听人说这小七爷戾气横生是个蛮人,我看着倒是玉树临风,和咱们二姑娘挺般配的。”
阿灵阿往年的“坏”名声实在够坏,不少没见过他的人都脑补了一出满脸横肉甚至长着刀疤的凶悍脸,结果今日他高头白马骑着、身上配着一水名贵玉佩荷包、穿着华贵却不张扬的绫罗绸缎,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谦谦君子之感。
徐大柱是看着珍珍从一个可爱的女娃娃长成如今窈窕动人的大姑娘的,他和李勇嘀咕着:“这话不对,是这七少爷还算配得上我家二小姐。”
“也是。”
李勇想着七少爷还头顶“纨绔”之名,外貌的优势自然得打八折,这样就只能算“勉强”配得上自家小姐了。
阿灵阿下马停在了威武府门口,他的下人们自成一道围墙挡开了蜂拥而至的围观百姓。他朝站在门口的徐大柱拱手问:“管家,可否帮我通报一声。”
徐大柱不敢耽搁,立即进屋去禀报。留下李勇在门口守着,与阿灵阿面面相觑。
李勇举着东西给阿灵阿行礼,“姑……不对,七少爷安。”
本想叫姑爷,但想还未成亲还是叫了他七少爷。
阿灵阿和煦朝他一笑说:“您兄弟二人从当铺来贺喜?”
李勇心里一跳,这七少爷怎么知道他从当铺来,他怎么对府中的情况了如指掌?
还没等他细想,徐大柱已经回来请阿灵阿进院子。
阿灵阿挥手要领着管家下人和礼物一起入门,徐大柱却侧身一拦说:“七少爷,我家老太太说您进就好。”
阿灵阿曾听珍珍说过自家有个阿奶可称得上是“女中英豪”,一手掌家畅通无阻,今儿他来也是做好了准备。尤其是这一箱箱的礼物,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备着厚礼便是希望进门时能好开口。
可显然珍珍的娘家人并不是那种容易被礼物打动的。不过想想也是,若是那么亲而一举因为钱财而出卖女儿的,那珍珍也不会把家人视若珍宝了。
看来这关不好过啊。
阿灵阿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是一点没透露出心思,他端着笑脸说:“管家,麻烦带路。”
徐大柱领阿灵阿往院里走,威武府上不比国公府气势恢宏,但在阿灵阿眼里却有人气得多。
就说这影壁,国公府用的是青绿色石料雕砌,上有威风凛凛的狮子镇守,而威武府上用的是红漆双开门木制影壁,虽比不得国公府华贵,可木门上那一左一右两个笔迹不同的福字他一看就知道是自家人所写。
因为左边那个福,正是珍珍的笔迹。
阿灵阿看见那个字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徐大柱见了有些好奇但没有问出来。
正院种着一棵巨大的槐树,下面放了把单翘躺椅,槐树上还系着几枚福袋。院内还能闻到后院飘来的阵阵饭香,处处都透露着这家的温馨和睦。
这都是国公府没有的,也是阿灵阿来清朝后一直想要的。
他入了正厅,不见珍珍也不见博启,只见两位两鬓斑白的老人坐在正堂中央,两位有些年纪的中年夫妇分坐下手。其中的那位老太太眉眼同珍珍有三四分像,同宫里的德妃有七八分像,阿灵阿寻思,想来这就是珍珍嘴里常提及的阿奶了,她们两姐妹原来都生得像阿奶。
阿灵阿一入厅堂就要跪下给长辈们请安,却听上座的李氏客气地说:“七少爷,还未成亲这大礼先不用了。徐大柱,去搬凳子来请七少爷。”
李氏面容慈祥,说话温婉,但不知为何,阿灵阿就是觉得有些坐立难安。
李氏在他坐下后便开始细细打量他。额森看了几眼阿灵阿后,便低头猛抽着自己的烟袋。塞和里氏和威武有高堂在上,也不会先开口。所以这阿灵阿一入正堂反倒没人说话了。
“我……”
阿灵阿想开口打破僵局,李氏却抢在了他前面,她声音柔缓,礼貌又客气地说:“七少爷,您的意思刚才德妃娘娘都派人来说了。”
阿灵阿心里长舒一口气,心里感谢了这位大姨姐十七八遍。
“可是……”李氏说话间流露出几分疏离,“七少爷是举人老爷学问自然比我等目不识丁的粗人好,七少爷定是懂齐大非偶的道理吧。”
额森听得李氏这几句话,抽着烟的手垂了下来,默默地一叹。他打小就跟在皇太极身边,自然是见识过额宜都巴图鲁的英姿的,对于年少时心中大英雄的孙子他总带了一份好感。要说让宝贝孙女嫁给他心中昔日的大英雄的孙子,他是再乐意不过的。可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的国公府已经完全不是当初额宜都巴图鲁和遏必隆大人还活着的时候的面目了。
他侧头看了眼李氏,李氏面容中也透着几分忧心忡忡。
李氏其实心里明白,皇帝太后都下了旨意,这婚事几乎就是铁板钉钉了,可珍珍是她视若珍宝的孩子,乍闻这桩别人眼里天降的好婚事,她心中不是喜,反倒是忧。
额亦都一脉是什么人?她是关外就见过这一家的声势,也见过这一家的明争暗斗的,光他们家那三个爵位七个佐领就足够这一家人日日跟斗鸡一样的互啄,更不要说是最荣耀的公主后裔第十六房遏必隆一家了。
她一见着玉树临风年纪虽轻但已然透着几分凌厉气势的阿灵阿,更加放心不下。若是个资质平庸、面目平常的,往后自家小孙女还说不准能压住,如今摆明了此人就是个人中龙凤的资质,他只是现在被哥哥们打压又羽翼未丰,或许是稀罕他们家同德妃的裙带关系。但若未来真飞黄腾达了,瞧不上他们这样椒房之宠的人家呢?
休妻这阿灵阿当然不敢,可要是纳妾抬小妻呢?或是像他阿玛一样纳了个出身不差的侧房呢?他恪僖公府可是有老例的,如今正房里还住着上一个侧福晋没走呢!
日日只盼着小孙女能平安一世的李氏想着想着心就暗暗地揪成了一团,看向阿灵阿的目光便不安起来。
“事已至此,太后、皇上下了旨意,娘娘也派人来家嘱咐了,既如此,我家小孙女未来请七少爷多担待。”
说着李氏起身竟朝阿灵阿下拜,阿灵阿见了赶紧站起来,吓得直接就跪在了地上。
额森知道自家夫人的心事,见这场景着实也是心疼,他使眼色让塞和里氏扶住婆婆,自己去扶阿灵阿。
阿灵阿手一挡说:“阿爷且让我跪着,我有话与长辈们交代。”
“我知贵府一门不是贪慕虚荣之人,当年我初见珍格格时,宫中惠妃娘娘想要替珍格格与明相府的二少爷做红娘。明相府的二少爷温文尔雅、知礼上进,明相权倾朝野,夫人治内有方,家宅和睦财权无双,就是这么好的婚事,德妃娘娘当年也因为齐大非偶四个字没有答应。”
阿灵阿挺直腰杆说:“我四年前便认定珍格格,一是缘分二是仰慕,当时即与万岁爷和德妃娘娘求了,万岁爷和娘娘也是要试炼我的真心,要我能文能武了再回来。我苦读四年直到今日中举,我才终得万岁爷恩赏,这其中的苦熬难以言尽。今日亲自前来,也是知道长辈们听了我往日的名声必是难以安心,特意来给个交代。”
阿灵阿抬手起誓说:“我阿灵阿娶得珍格格后,不纳妾不收通房,无异生之子,无三心二意,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他话说完,正堂里一片寂静。别说李氏他们傻了,连伺候在旁的管家下人们都傻了一片。
李氏那几句话说得剔透,又摆出那样的姿态就是要看一看阿灵阿的反应,没曾想,阿灵阿实是出乎自己的意料,竟自己把毒誓都搬出来了。
这时躲在后厢房的珍珍已经看不下去了,她赶紧从后头走出来扯着阿灵阿说:“你干什么呀,快起来。”
见正主刚才听全了,阿灵阿咧嘴一笑说:“你听到了?那我不用发第二遍了。”
两人亲昵的姿态露在长辈面前,让珍珍觉得格外不好意思,她偷瞧了一眼屋内所有人的神色后,轻轻扯着他外袍说:“快起来,我家没人要听这毒誓。”
她又飞速拿手捡了阿灵阿发辫里的一点饽饽碎屑,“也不知道收拾干净再来。”
阿灵阿朝她笑了一下,飞速拍了拍脑袋后的辫子。
“珍珍,你退下。”
这是李氏在说话,珍珍回过头撒娇般地喊了一句:“阿奶……”
“那你过来吧。”
李氏心软退了一步朝珍珍伸出手,珍珍走到李氏面前把双手交在老人满是皱纹的手中。
李氏另一只手拍了拍她,娇嫩细白,珍珍的双手有着少女最美好的模样,这是没有经过过风雨也没有经历过生活困苦的一双手,就像她的人一样,纯洁白净不染污尘。
李氏轻轻叹了一声,拉着她看着阿灵阿说:“毒誓七少爷不必再发了,我这孙女也是痴人。七少爷,我不管你今日誓言是真是假,我全当真话听了进去,你若是违背了誓言,只要我活一日定要撕破这张老脸去你国公府闹的天翻地覆。”
李氏拉着珍珍的手越说越难受,她忍不住抱住珍珍,“就怕我闭了眼,到时……”
“阿奶,您别说了。”珍珍朝阿灵阿飞了个眼刀,“谁让你来瞎说话的,你把我阿奶都惹哭了。”
“我……”
阿灵阿真是觉得百口莫辩,怪谁?得怪他家里那些牛鬼神蛇,怪他那倒霉爹,当年鬼迷了心窍立什么侧福晋,名声都败坏了!
他只好一声声说:“请您放心,请您放心。”
最后额森一拍大腿笑了起来,“好了好了,这咱家孙女婿头回来,这该高高兴兴的。我瞧这孩子不错,同他阿爷额宜都巴图鲁一样,有魄力有担当。夫人莫哭,我当年不也发了这些毒誓才娶到了夫人吗?这么多年做到了没有?守誓了没有?”
李氏剜了他一眼,满脸写着“那能一样吗”。
不过有额森插科打诨,这正堂里的氛围总算缓和了下来。
威武和塞和里氏本来对这桩从天而降的婚事是有些神魂不定的,但一见阿灵阿是这般的人品,心马上就偏到了未来女婿这边,阿灵阿有发下这样的毒誓,在他们眼里他简直就是铁板钉钉的乘龙快婿了。两人又各说了几句软话,阿灵阿一一点头应了。
徐大柱得了李氏的授意出门去招呼阿灵阿带来的仆人,阿灵阿看着他们把带来的礼物抬进来满满当当放了一院子,他才起身告退。
珍珍不好去送,就叫了博启去。博启兴奋地跟出来,忍到过了影壁终于能拍着阿灵阿的肩膀喊:“二姐夫!”
博启这下拍得用力,阿灵阿被拍疼了嘶哑咧嘴地一躲。
“小子,轻点!”
博启拉着阿灵阿问:“二姐夫,这么多年我替你和二姐剧中拉线也算居功至伟吧,你不谢谢我?”
阿灵阿一把夹着他的脖子,使劲揉了揉他的脑袋。
“谢,一定谢!给你的大礼我都准备好了,你赶紧去拆了看看,保你喜欢。”
博启一听,欢呼一声一溜小跑着去了。
阿灵阿瞅着他的背影无奈地一笑。他此时再回看了一眼武威府,终于放下心来,过一关是一关,经历过千难万险,他终于是要娶到他的小珍珍了!
…
送走阿灵阿后李氏留珍珍说了几句话,大体就是同她说说在成亲之前他们家同国公府还有哪些事要做的,而她这个准新娘又有哪些是不该做的,尤其一条就是两人不准再私下里见面。
李氏是什么人啊,阿灵阿说的那几句话就让她猜着了,这两孩子在宫里初见之后的几年里,肯定私下没少碰面。
满人到底不像汉人,家里的女孩们出嫁前出嫁后都不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珍珍平日要出门上学堂,要去额驸府,要进宫见德妃,两人多得是机会偷偷私下碰面。
这事怕是宫里的德妃娘娘也早就知道了,她既然没告诉家里,想法同她此时也一样,就两个字,信任。
信得过珍珍的品性,也信得过小七爷的人品。
珍珍被李氏说得是羞红了脸,一句话都不敢反驳,乖乖点头把李氏的要求都应下了。
挨完李氏一顿训斥,她忙不迭地回到后院。
攸宁一直在后面等她,她一得了圣旨能出宫看热闹就急急先来了威武府上,刚才阿灵阿那一番赌咒发誓也被她听了个齐全。
见回来的珍珍脸上满是幸福的神采,攸宁上前捏了把珍珍的脸蛋说:“珍格格,藏着点吧,真叫人嫉妒!”
“嫉妒?”珍珍歪着头问,“大格格这是嫉妒我?”
“嗯!”攸宁重重点头,“当然嫉妒啊,我可没有举人少爷赌咒发誓,也没有举人少爷一心一意。”
珍珍盯着攸宁,笑问:“要是有呢?”
攸宁红了脸,打了下珍珍说:“哪有!”
接着她就转身要走,珍珍哪能就这样放过她,她笑着扯着她的胳膊说:“哪里没有,咱们的亚元公子不正心心念念着要考个状元爷么?彼时某人就是状元娘子,不比我风光?”
珍珍坏笑着手指往攸宁脸上轻轻一点,攸宁却怔住了,脸上的笑容瞬间暗淡下来,珍珍吓了一跳问:“你怎么了,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你不高兴了?”
攸宁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说:“你不懂,那是不可能的,我嫁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