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宁皱着秀眉、托着下巴仔细回忆起这里头的弯弯绕来:“我记得今年春天开始宫里就很多人说孝昭皇后丧满三年,贵妃应该是要册为皇后的。到了夏天的时候,内务府连皇后朝冠和东珠都准备上了,结果临了皇上反悔给礼部的旨意上写的是贵妃晋皇贵妃,那新朝冠和东珠都送来了宁寿宫孝敬太后。”
珍珍在宫外,又不是混在京城高门核心圈中的人,对这其中的风声知道的不多。
她只记得在秋天阿灵阿头悬梁锥刺股的时候,他的好基友鄂伦岱曾经来打扰阿灵阿,求有什么好东西能送进宫当礼物。阿灵阿细问下才知,是鄂伦岱的阿玛佟国纲催促鄂伦岱备点礼跟着家里人往宫里送。
也只有那一次鄂伦岱多嘴了一句:“还没当上皇后呢,就跑家里摆威风,我就不稀得捧她臭脚。”
珍珍好奇问:“她的皇后后来怎么又黄了?”
攸宁望着床帐思索了半日,她年纪小在纷繁复杂的宫闱中理不清其中的千丝万缕,“说什么的都有,我那日听太后的意思,是皇上觉得皇贵妃提出想拿四阿哥记在名下这事极为不妥,皇贵妃如今眼里除了坤宁宫竟然还有东宫,心太大了让人不安。”
“当然不合适!四阿哥是我姐姐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她这是什么做派!”
攸宁像个小大人一样的拍拍珍珍的肩膀:“宫里恃强凌弱的事情还少吗?德嫔在宫里又一直谦让和顺,让人以为她是个好欺负的,谁想到这回涉及四阿哥真惹恼了她,皇贵妃碰了个硬钉子,闹了个灰头土脸。”
珍珍回想起今日在永和宫里姐姐眉眼间的那抹狠绝,幽幽一叹:“我姐姐没入宫前脾气多软和的一个人……”
“太后说为母则刚,德嫔这回是铁了心和皇贵妃撕破脸。皇贵妃没敢直接和皇上开口,是先和德嫔说了这主意。哪知道德嫔在承乾宫什么都没说,转身回永和宫后不吃不喝了两日,谁劝都不松口。后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了,反正皇上让顾太监把四阿哥搬回永和宫说是先住几天,但这都住了三四个月了,也不见再搬出去。”
这样的事,姐姐从来没有和家中说过一句,每一回写信传话见面都只说自己很好。
“不要脸!”珍珍心口生疼,忿忿骂了一句,“自己没有孩子,也不能惦记别人的!”
“哼,佟家有如今的好光景,都靠了过去圣母皇太后生下皇上,她们自然日思夜想能再出一个皇上。”
攸宁指指上头不屑说:“别说生离德嫔和四阿哥皇上心疼,她们想要四阿哥不就为了太子位置吗?皇上更心疼太子,哪能让他们得逞,这群人就没点眼力见。”
攸宁这话中涉及的便是历朝历代都最为敏感的储位之争了,珍珍没想到这才康熙二十年,宫里竟然已经有了为太子之位明争暗斗各自筹谋的态势。
珍珍当初高中住校,同寝室的妹子曾经深度迷恋《步步惊心》,念叨过一阵什么四四八八太子,结果一模成绩一落千丈,被小姐妹怒拔网线押送图书馆自习。
现在想来珍珍觉得自己当时应该也看一眼,这样她就能清楚点四四八八太子之间到底有哪些过节,好让自己提前为大外甥预防起来。
攸宁和珍珍又叨叨了一会儿后便开始犯困,她头一点一点靠在珍珍肩上,珍珍拉了被子盖在她身上让她躺好。
迷茫间的攸宁裹着被子含糊地问了一句:“珍珍,学理家很重要吗?”
“嗯,阿奶说嫁人后都是要打理庄子铺子的,现在不学着点,我以后被小七爷家里的那些老管家骗了怎么办?”
“呼,也不知道揆叙家里有多少管家……”
珍珍“啊”了一声,推推攸宁想问她这话什么意思,但攸宁已经沉沉睡去。
第二日睡醒后,攸宁死活也不承认自己睡前说过那句话。
…
死活不认账的攸宁早早迎着暖阳去慈宁宫请安,而六宫比她更早忙碌起来,因为这一天是宫中六位妃嫔的册封之日。
德嫔一早送走了歇息一夜神清气爽的皇帝,接着宫女们便有条不紊地围上来替她梳妆打扮。
朝服朝珠,领约彩悦,光穿戴好这些就花了足足一个时辰,幸亏昨天提前演练了一遍才没有手忙脚乱。
塞和里氏接过秋华递上的朝冠,小心地戴到女儿的头上,又为她理了理垂在脖子后的珍珠流苏。
珍珍这边则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她足足花了一个时辰哄胤禛小祖宗起床换衣服用早膳。等她牵着四阿哥到永和宫的时候,已有太监在院中喊着“吉时到”。
塞和里氏和秋华两人扶德嫔起身走出正殿,院子里香案等已经设好,宣旨的太监站在香案前。
见到这一景象的胤禛扯了扯珍珍说:“姨姨,我额娘好看!”
不是好不好看,而是很肯定的好看,珍珍再度为自家小外甥的小甜嘴倾倒。
德嫔也听见了胤禛的话,她扶着冠回头朝孩子招招手,胤禛三步并作两步扑上了额娘的朝服说:“额娘,儿子昨天很乖很乖!”
他眼睛眨巴眨巴,满脸写着“额娘快夸我”,德嫔轻捏了下鼻子说:“禛儿一直是乖孩子,快去那里和弟弟站在一起。”
胤禛点点头,又奔回珍珍身边拉着她往六阿哥那里走。
经过昨日一役,珍珍现在深得大外甥欢心,从早上到现在未来的雍正爷都点名要她伺候,连辫子都是她给打理的。
珍珍牵着胤禛站在永和宫的抱厦下,有一位保母牵着六阿哥胤祚站在他们身边观礼。
四阿哥出生后就由皇帝做主交给了当时的贵妃佟佳氏抚养,按着旧列,他今日应该在承乾宫观皇贵妃的册礼。然而这个孩子却站在院子里,一脸兴奋和喜悦地亲眼目睹他生身母亲的册封礼,这背后皆是过去的德嫔、今日的德妃不肯放手的结果。
珍珍想着昨日攸宁说的那一切,为姐姐又喜又忧,这宫中前路漫漫,不知道姐姐接下来还会面对什么。
胤禛没有注意到他小姨妈现在复杂的眼神,他刚刚站定,目光又被另一个东西给吸引了。
他好奇地往前一指说:“姨姨,你看,那里有只好肥的大黄猫!”
珍珍朝院子的东北角的宫墙望去,果不其然有一只体态硕肥的大黄猫端着一张一本正经的脸蹲在屋顶上瞧着这一院子的热闹。
小胤祚反应更快,他拍手大喊了一声:“黄!黄大仙!”
那只大黄猫似乎听懂了胤祚喊它,立刻不再在墙上装深沉,纵身一跃跳进了院子。
它先蹦到了德嫔的脚边,由着德嫔拿手挠了挠大黄猫的下巴,大黄猫一脸的享受,在她的爱抚下喵喵直叫。
然后它肥胖的身躯一骨碌爬起来跳到了胤祚的脚下,仰起它的大脑袋“喵喵”叫了两声,才两岁的胤祚竟一点都不怕它,蹲了下来,小手轻轻搁在黄大仙的脑袋上,黄大仙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掌心,胤祚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胤禛看黄大仙同弟弟玩的开心,甩开谢氏的手也挤过去凑热闹。他刚扯了嗓子喊一声“黄大仙”,大黄猫浑身一哆嗦,没等他扑过来,撒开蹄子飞速地跑开,跃上屋檐霎时就没了踪影。胤禛气得在院子里直跺脚,一院子的人都被逗得笑不停。
胤禛见猫转头就跑,立刻气鼓鼓地靠在了珍珍身边。珍珍蹲下来搂住他的肩哄了他几句,示意他乖乖的。胤禛到底是宫里的孩子,虽然年纪尚小,也已经懂得规矩,尽管全程嘟着嘴,小脸上写满了“不高兴”三个大字,但既不哭也不闹,由珍珍牵着他的手安安静静地观礼,倒是让珍珍对他刮目相看。
今日为德嫔行册封礼的是裕王的正妃,她从宣旨太监的手里接过册书,展开念了一长串的赞词,最后才是重点:“兹仰承太皇太后慈谕、以册印、进封尔为德妃。”
诏书念完后,是德妃叩谢。左右宫女正要搀扶德妃跪下谢恩,宣旨太监在旁说:“皇上口谕,德妃身怀六甲,免跪。”
德妃再说一声:“谢皇上圣恩。”
于是秋华上前一步代她行跪礼,从王妃手里接过册书供至香案上。
阳光照在德妃的朝冠上,金累丝托贯的金凤闪闪发光。
塞和里氏观礼全程都是脸上带笑,眼中却含着泪。珍珍亦是如此。
册封礼按着流程顺风顺水地结束,等裕王妃离开,珍珍立马就转头宽慰被黄大仙无视后一直嘟着嘴一脸不高兴的四爷。
塞和里氏扶着女儿笑问:“娘娘,我刚刚看那猫对娘娘和六阿哥如此好,对四阿哥为何这般害怕?”
德妃回忆刚才忍俊不禁:“那是慈宁宫的一只老猫,在宫里人见人爱,大家都唤它黄大仙。这猫甚通灵性,与我更是有缘。胤祚满月的时候它来永和宫遛弯,哪想胤禛调皮想同它玩,结果一把抓着它的尾巴,毛都揪秃了好大一块。那时候禛儿还小,大概都不记得这事了,黄大仙可都记在心里呢,从此它一听见咱们禛儿的声音就跑。”
刚刚还想哄胤禛的珍珍笑得直不起腰来,原来还有这样的前情,难怪那大黄猫一看见他就跑。她一把搂过还气呼呼,未来的“冷面王”说:“四阿哥别气了,姨姨下回进宫的时候给你带大黄猫的布玩偶可好?”
“不要!”胤禛一副爱憎分明的样子,“不要那只坏猫,要姨姨陪我玩骰子!”
德妃一听笑得更欢,“珍珍,皇上知道昨日你陪四阿哥玩了一整日辛苦了,他让顾太监取了些布料首饰说你看顾阿哥有功要赏你。”
有赏自然没有不收的,财迷珍入宫又薅到一堆羊毛喜不自胜。何况珍珍觉得自己这赏得的心安理得,瞧她姐姐眉宇间那不自觉流出的风韵,想来这两口子昨晚肯定是久违地腻歪了一番。
塞和里氏这边长女宫中站稳,次女得大格格喜爱,实在没有不舒心之处。她进宫是为了瞧大闺女的册妃礼,如今礼成她也是该回家去了。德妃让人先送了塞和里氏回府,把珍珍留下有几句话要单独同她说。
等额娘一走,德妃屏退左右拿出昨日摔坏的那架西洋镜说:“拿去,叫你的小七爷赶紧修好了送回来。”
珍珍噗嗤一笑,凑上去抱住了姐姐。
“姐姐,你可要谢我。”
“谢你?谢你什么?我要打你!都说了不要和阿灵阿私下见了,你倒好,一点没见收敛。”
珍珍连连否认:“没有没有,皇上不是说了吗,阿灵阿忙着考举人呢,哪里有什么空私下见。”
“他是真得要考?”德妃一脸不敢相信,见妹妹慎重地点点头,德妃笑着摇头说,“不想小七爷竟是个痴心人,按着他的出身要出仕可以轻轻松松地走荫恩,偏为了你宁愿去走科举这条最难的路。”
“嗯……因为姐姐的好妹妹我长得像仙女啊!”
在姐姐面前肆无忌惮的珍珍做了个大鬼脸,德妃看着好气又好笑戳着她的脑袋连连嗔怪。
姊妹两笑了好一会儿又说起了四阿哥这位小祖宗。
德妃对四阿哥近日的胡搅蛮缠倒不在意,她揉了揉额头笑说:“禛儿这孩子心思多,这事要怪也得怪皇上,那日皇上和他说要给他添个妹妹分他的宠,说以后都喜欢弟弟妹妹,他就吃醋了,我再哄几日就好了。”
想到皇贵妃意图夺子,再看四阿哥依赖姐姐,珍珍心定地说:“阿哥向着姐姐才好。”
德妃似乎并不愿妹妹掺和在这繁杂的宫闱之事中,她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然后把破碎的西洋镜装在了木盒里,弹了一下珍珍的脑门说:“赶紧出宫去见你的小七爷吧,这回可是圣旨,皇上等着这架修完把自己的那架换回来呢。”
换?换什么换?珍珍觉得康熙爷也是太天真,这世上哪有给儿子的礼物还能要得回来的道理?
珍珍直到在阿灵阿的纸笔门前下轿,都还在鄙夷康熙爷的抠门劲。
纸笔店的后厢房中,阿灵阿一如既往沉浸在“三年秀才五年举人”中,越堆越多的纸片几乎快把他的人都淹没在里面。
过了冬开春便是科举这条万里长征的第一步,阿灵阿现在每分钟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
见珍珍进屋,他迅速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怀表,然后严肃对珍珍说:“我只有两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