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珍愤愤地想着,转念间情绪又低落下来。
哎,姐姐好歹算是在宫里站稳了脚跟,她的未来还像浮萍一样没个着落。
如果真的无法成婚,难道她和郎清要来一段清代西厢记?
她偷偷看了一眼陪在身边一脸怯生生瞧着她的李玲儿,刚才越过脑海的想法立刻被她打入了冷宫。
崔莺莺有聪明伶俐的红娘帮忙,她却只有一个胆小的李玲儿,还是算了吧……
珍珍用傅达礼送她的那支狗皇帝赏赐的紫毫笔心不在焉地在宣纸上练着她的狗爬字,心里不住长吁短叹。
她如今好歹也算是个官宦人家的小姐,已经不能三天两头往外跑。尤其上次馄饨摊的事发生后,几个堂兄们约好每天上下学堂都要护着她走,别说野男人了,连野狗野猫都不让靠近。
到底该怎么在没有电话和微信的时代同郎清联系上呢?
齐大柱媳妇此时掀了帘子进屋。
“二小姐,宁寿宫的大格格又派人来招你进宫了。”
珍珍搁下笔在心里算着这是大格格第几次叫她进宫了,好像五天前招过她一次,那一回她用身体不适应付了过去。
“额娘你就同宫里来的人说我去学堂了不在家。”
塞和里氏谨慎地问:“虽说大格格不是皇上的亲生骨肉,但到底是宫里养大的金枝玉叶,你这么推三阻四的会不会惹得她不高兴?”
珍珍笑着说:“额娘你不用担心,这都是姐姐教我的。大格格为人心胸豁达,宫里宫外能陪她的人很多,她不会怪罪我的。”
塞和里氏一听有大闺女的嘱咐便不再多言按着珍珍的说法出去回话。
珍珍以为大格格再召唤她怎么也得是五六天后的事了,没曾想第二天她刚被耿柱哥哥护送进家门就瞧见伺候大格格的周太监站在院子里。
“二姑娘安。”
“周公公,是大格格派您来招我进宫吗?”
“二姑娘,大格格只让奴才把这个给您。”
珍珍以为周太监来招她进宫,她心下算算这刚好是第三次,她已经做好准备进宫面见大格格,没想到周太监伸手递过来的是一张字条。
珍珍有些出乎意料,她展开字条,大格格的汉字和她人一样,洒脱奔放地横满了整张纸:
太后娘娘问阿灵阿如何,吾看其人玉树临风天资甚好,吾欲选其为夫婿。
珍珍把字条一收,一本正经地对满脸坏笑的周太监说:“周公公,不知道大格格今儿有空吗?我想进宫拜见大格格。”
周太监自然无不可,他带的轿子就停在院外,请了珍珍上轿后直送大格格住处。
攸宁在宫里的住处是挨着宁寿宫的一处小院子,太后自己都将宁寿宫布置得生机勃勃,对攸宁这个孩子就更不用说。
攸宁的闺房里挂满了天南地北送来的新鲜又稀罕的玩意儿,有藏羚羊的大羊角,海边送来的带粉色条纹的海螺壳,整张的老虎皮以及半人高鲜红的珊瑚树。
攸宁盘腿坐在炕上,正怡然自得地看着伺候她的大宫女向她演示才从苏麻喇姑那儿学来的泡茶技巧。她眼光瞥见珍珍进来后忍着笑,憋着瞧也不瞧她一眼。
珍珍进门后规规矩矩地欠身请安:“给大格格请安,不知大格格进来安康否?”
攸宁拿着茶杯,夸张地叹着气说:“哎,我也不知道咱们七少爷到底有什么样的魅力,才一面就能让人神魂颠倒。”
“您……您真想好了要选七少爷为婿吗?”
攸宁跳下炕走到她身边,搭着她的肩说:“是呀,我打算同太后娘娘说我看上了小七爷,你呢同明相的二公子看起来也甚是相配,索性就让太后娘娘替我们四人一起指婚,太后能一次促成两对好姻缘会觉得自己又积了功德,我还能投桃报李帮惠嫔娘娘一次。”
珍珍心里其实知道攸宁是在拿她取乐,可是有什么法子呢,自己的尾巴就是这么大,尾大不掉活该被人抓着把柄。
“大格格……我……我……”
珍珍愁眉苦脸要说说不得的表情彻底逗乐了攸宁,她捂着嘴“噗嗤”笑了出来。
“好了好了,看你这发愁的样子不逗你了。霞光,你出去候着吧,我同珍格格有几句话想单独说说。”
在伺弄茶具的宫女识趣地福了福退了出去。
攸宁拉着珍珍到炕上坐,她一副好奇宝宝地模样追问:“我呀是真不明白,你两不就见过一次,怎么就看上了?”
怎么看上了?还不是因为上辈子呗。
她小学的时候,每天郎清都会在她家门口等她,牵着她的手去学校;初中的时候有一回台风天下大雨,郎清冒着雨跑回家拿好伞再浑身湿透地来接她;还有考大学之前的整个高三,两个人是在图书馆互相帮对方补习度过的。
这些记忆都是她心中最珍贵的回忆,可这些珍珍都不能告诉攸宁。
她搓着手里的帕子,扭扭捏捏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大概……大概是上辈子的缘分吧。”
珍珍觉得她这么说也不算撒谎。
攸宁是在太后身边长大的,太后笃信佛教,佛教里讲究的就是前世今生,珍珍这样说攸宁觉得也有几分道理。
“都说姻缘前生注定,大概也有几分道理吧。”
珍珍瞪大了眼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噎着,这……这都行?这都能信?
不过她再看看面前的大格格,到底还是十岁多一点点的孩子,的确是心智还未长全。
“好吧。”大格格眼里闪动着戏谑的笑意,“本格格心善人好,那我就去同太后娘娘说我没看上七少爷。
“谢谢大格格。”
珍珍笑得尴尬。
她算是坐下少女思春的实锤了。日后这些事她非得一件件让郎清补偿她不可。
大格格瞧了她半天突然叹了口气。“你这事呀即便没有我也是难成。”
珍珍微微点头,她懂,门户、阶级,这是横亘在她和阿灵阿之间的两座大山。
“钮祜禄家是满洲第一勋贵,他家的婚事即便是有太后出面指婚也必须得是两家都能互相瞧对眼。对了,你姐姐吴贵人可是能帮你?”
珍珍苦笑说:“太后娘娘都办不到的事我姐姐一个小小的贵人又能怎样?再者若是惊动了前朝扣一顶后宫干政的罪名到我姐姐头上该怎么办?”
另一个原因珍珍没有说出口,姐姐可是打一开始就说了,她早就把一等公府排除在她妹夫的候选人名单之外了。
哎,真是千头万绪她不知道该从哪根线理起,还是要早日同郎清接上线好好商量才是。
大格格不知珍珍心中的百转千回,她扯着珍珍的衣角说:“我可把你当好友,以后我再叫你你可不能推三阻四总是不来。”
珍珍心里甚纠结,姐姐的话犹在耳边,如果为了郎清就违背对姐姐的诺言,她总有一种为了外头的野男人背叛亲人的罪恶感。
大格格含笑拉着她的手说:“你放心,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过一阵子就会回家去住,下次我请你耿家做客吧,这下你就不用担心宫里人多嘴杂了。”
珍珍有些意外地瞧着眼前笑得明艳的少女,她原以为大格格是个心无城府直率单纯的人,没想到她竟一眼就识破了她和姐姐的顾虑。
原来在这宫里没有一个人是真的傻,只是有人装傻有人不装。
…
有了大格格这边的承诺,第一重障碍总算成功去除,接着就是该怎么和郎清,哦不,现在是钮祜禄氏的七少爷阿灵阿重新取得联系——这目前成了珍珍最头疼的一个问题。
珍珍同今儿负责护送她回家的长寿告别后心事重重地踏进院子,她一路低着头在想心事,一个没注意撞上了一堵肉墙。
“珍妹妹当心。”
对方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她,避免了她与地面的一次亲密接触。
珍珍抬起头,曹荃望着她的眼里含了一抹化不开的笑意。
要说曹荃也是生得眉清目秀,气质又温文尔雅,且极有可能是大名人曹雪芹的祖宗,但珍珍每次见他都觉得有些不自在。
她退开一大步,行了个极为标准的半蹲礼。
“姑父安。”
曹荃似乎已经习惯了珍珍只肯喊他姑父这件事,他也不在意,依旧自己说自己的。
“我陪秀芳回娘家来看看岳父岳母,我娘让我来时也来你家,向你阿奶问个安。”
你来就来呗……犯不着同我解释吧……
珍珍低着头反复琢磨着该找个什么样借口才能不失礼又尽快脱身告辞。
但凡人和人成了亲戚就这点不好,说话行事都得留三分余地,尤其她们家如今和萨穆哈家还做了邻居。
“二姐,二姐!”博启急匆匆地从外头跑进来,他见着曹荃先是愣住似乎是想不明白他在这里做什么,然后才问安,“曹姑父好。”
曹荃对威武家的姐弟都十分亲切,他含笑又和气地对博启说:“启哥儿这是才从官学回来?”
博启傻乎乎地点头,对曹荃那点子“别有用心”毫无防备毫无察觉,但同时也对这个人毫无兴趣。
他打完招呼就急着扯了扯珍珍的手,“二姐,我的笔墨用完了,你陪我去买吧。”
博启这一请求对珍珍而言是瞌睡碰上枕头——求之不得,她赶紧抓住弟弟这根解围稻草匆忙说“行”,然后拽着博启的手就要出门。
可人还没跨出去,曹荃就在身后喊住了他们: “等等,刚好我画画的纸这几日也快用完了,我陪你们一块去吧。”
珍珍转过身犹豫着说:“秀芳姑姑她……”
曹荃说:“她在屋里同你阿奶和额娘说话,她们也是久未见了怕是有好多话要说,等咱们回来我再接她回去,不耽误事。”
曹荃看着意志十分坚定,珍珍到底是晚辈也不好质疑他太过,于是三人带着三个家仆就这么一起出了门。
博启带路,珍珍和曹荃跟在他身后。珍珍长了心眼特意走在曹荃身后,确保两人有半步之遥的距离。
没走几步曹荃发现她落在身后停下对她说:“抱歉,是我走得太快 ,忘记珍妹妹年纪小身子弱跟不上。”
珍珍无奈只能笑笑说了句“谢谢姑父”,然后越过曹荃同博启并肩而行。
什刹海一代柳树成荫,湖面波光粼粼,既没有后世的电线杆子也没有电线杆子上重金求子的小广告煞风景,可说是风景宜人。但珍珍却莫名地觉得今日的阳光照在湖面格外刺眼,以至于让人浑身不自在。
她瞪着走在身前自己这个傻弟弟蹦蹦跳跳的身影,心里想着这呆小子究竟要带他们去哪家店?怎么走半天了还没到?
“珍妹妹。”
珍珍下意识地抬起头,曹荃温柔似水的眼中含着笑问:“我送你的玉呢,怎么不见你戴?”
说起那枚玉佩珍珍就来气,她是秀芳的堂侄女,秀雅是秀芳的亲妹妹,这么好的玉佩他不送秀雅送给自己,送礼原因用的还是阿奶教了秀芳几天规矩这样拙劣的借口。
这是玉佩吗?这是烫手山芋!
尤其是她如今同秀雅共同在学堂读书,抬头不见低头见,若是秀雅看见这枚玉佩非得撕了她不可。
也不知道这个曹荃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她想了想决定给曹荃旁敲侧击提个醒。
珍珍的笑客气里带着疏离,道:“姑父送的玉佩玉色温润,我觉得更配秀芳姑姑的清雅呢。”
珍珍陡然间觉得落在脑袋上的视线比方才更重,半晌之后耳旁传来曹荃幽幽一叹:“她有得是金银珠翠,可这般美玉无瑕还是珍妹妹更合适。”
珍珍头皮一阵发麻,立刻加快了脚步只当没听见曹荃的话。
好在此时博启终于指着前面一家装潢华丽的纸笔店说:“就是那间,到了!”
珍珍没好气地瞪了博启一眼,“这是新开的?你带我们走那么久就是为了来这?纸笔店不都一样吗?你还挑店啊?”
珍珍一看这店面就觉得里面所卖之物必然价格昂贵,虽然吴雅家突然得了富贵,一跃成为了小康之家,可博启这小子“腐化”得也太快了,这就要开始朱门酒肉臭了?
博启争辩道:“官学里的人都说这家好,要买这家的!”
“官学里的人考上等,你考了吗?”
博启被姐姐呛得满脸通红,只能耷拉着脸一个快步钻进了店里。
珍珍跟着他走进去环顾一圈立即明白博启的那些官学同学喜爱这家店确实有些道理。
这个时代生意人的经营理念同后世大不相同,讲究的是货品种类越多越好,大多数的店铺几乎把自己所有的货品都堆在店里的每个角落,以至于店都十分狭窄拥挤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这家店却截然不同,首先每个品种的货品只摆了两三件样品,干净整齐一目了然。
大类之间摆放的也十分有技巧,贵价的文房四宝都是成套地放在一处,而不是像其他店铺笔墨纸砚各垒成小山一般。让本来只是想买一支笔的人,自觉产生了一种应把砚台和墨都买回去的冲动。
总而言之,这家店走进来就让人觉得宽敞舒适有档次。
官学里的孩子都是品级不错的官宦人家出身,按照现代的标准全是“官二代”。京城如今的官二代们随着家中财富越来越多,品味也一个个日渐高端大气起来,这家店能受他们欢迎也在情理之中。
博启进来后便开始东张西望左顾右盼,珍珍则走在架子前欣赏起那些看着就价值不菲的货物。
“珍妹妹。”突然曹荃修长的指尖握着一支湘妃竹湖笔递送到她的眼前。
珍珍抬起头,曹荃笑说:“我送你的竹纹玉佩你若不方便戴,那我换送你这套湘妃竹的文房四宝如何?你瞧这是湘妃竹,配着竹纹砚台很是风雅。”
珍珍连连摆着手说:“不不,不用了。多谢姑父好意,文房四宝我都有的,而且这太贵重了,我配不上。”
曹荃拉过她的手把那竿湖笔放进她手里。
“我知道你有,这只是我的一点心意,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难道妹妹是不喜欢这套?是嫌弃东西太粗糙?要不再看看别的更好的?”
珍珍无奈,曹荃这话的意思分明是说她若不收这套就要选更好的送她。
唉,她看着这套湘妃竹制成的精致文房心里默叹,这江宁织造到底有多少油水能让曹家如此阔绰,皇帝能不能管管这些贪污的,也不看看大清江山就要被掏空了!
曹荃看她不吭声便默认她会收下,嘴角一弯朝店家说:“掌柜的,把这套竹纹的文房四宝包起来,要包的精心一点不要有地方磕坏了。”
掌柜还没吭声,就有位上了年纪打扮体面的老人从帘后走出。
珍珍眼神一黯,她觉得这个老人有些些眼熟。
老人拱手对曹荃不卑不亢地说:“实在抱歉,店里所有的竹纹货物都不卖了。”
曹荃愣住,问:“为何不卖?”
珍珍跟着帮了一句:“是啊,还没听说过店家卖货的时候突然不卖的。”
老人说:“我家主人说原本以为歹竹出好笋,可细究下来竹子外表坚实内心空空,竟是个表里不一的东西,可不是读书人大忌讳?不妥不妥,很是不妥啊。”
曹荃和博启都被老人这一通歪理说得摸不着头脑,只有珍珍瞅着他身后微微晃动的帘子暗自发笑。
歪理自然是由歪人出产。
即使隔着帘子她也能想象出“歪人”气歪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