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不一时,秦王果是带着小荔枝来了。
宋晚玉与小侄女关系原就不错,见着了人,立时便要伸手去抱。小荔枝也很乖的张开手臂,搂抱住宋晚玉的脖颈,甜甜的叫了一声“姑姑”。
宋晚玉简直要被她这甜甜的声音给甜软了,把人抱了起来,一直走到天子身侧,笑问道:“阿耶你看,荔枝儿她像不像我?”
天子抬起眼,恰可看见姑侄两人贴在一起的脸,一大一小,白皙娇嫩,五官秀美。
一眼望去,恰似并蒂花开,竟还真有些相似。
天子见了,想起了女儿年幼时的那些事,连带着也回忆起了许多旧事,看向秦王的目光不觉柔和了些,难得的生出许多感慨来:“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你们都已经这么大了.........我如今想起来,还能记着你们小时的模样,一转眼的功夫,明月奴便嫁了人,你也已经有这样大的女儿了........”
秦王也顺着天子的话说了几句:“记得小时候,阿耶和阿娘便时常带着我和明月奴出门.......”
天子不由笑了笑,眉目慈和的伸出手去逗了逗被抱在宋晚玉怀里的小孙女,然后又拍了拍秦王的肩头,指了指一侧的隔间:“让她们姑侄两个玩会儿,我们去边上说一说话。”
秦王自是依言随天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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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秦王与天子说完话,宋晚玉便抱着荔枝儿随秦王一起出殿,顺口问了一句:“二兄,阿耶和你说了什么?”
秦王脸色有些冷沉,但却并未显露出更多的情绪,只是微微的摇了摇头,伸手将荔枝儿从宋晚玉的怀里接了来,轻声道:“没什么,这事你就别多管了。”
其实,秦王也知道宋晚玉是看出天子与他近来关系冷淡,这才帮着说合一二,可他和天子之间却绝不是这般容易就能说合的。哪怕天子今日回想往事,难得的有些感慨,心软了些,甚至推心置腹的与他说了几句话,可那话中的意思于秦王来说亦是直白到近乎残忍——
“人都说,我能得天下,是因为我有几个好儿子,比得过人家十个百个!便是三郎,自当初随你打过洛阳,如今也都稳重懂事了........有时候,我想起这些,不免也要感谢上天赐我爱子,免我烦忧。若非你们兄弟几个齐心协力,又怎会有如今的锦绣江山?”
“尤其是二郎你!自起兵以来,你便一直在我身边,屡屡建功,赫赫功勋,我自也是看在眼里的,记在心里的。”
“只是大郎毕竟是嫡长,且又无大过,我总不能就此废弃他。前朝早亡,便是因为废长立幼,现下前车之鉴尚在,我这开国之君,总不好真做出遗祸后代的事情..........”
“二郎啊,我与你阿娘统共也只生了你们几个孩子,若是可以,自是盼着你们各个都好的。我这般的心,二郎你如今也做了父亲,想必也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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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言辞切切,未尝不是推心置腹,全然是一腔慈父之心——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如今太子与秦王互相对峙,争执愈烈,再这样下去总是要伤兄弟感情的,倒不如他说得直白些,也好叫秦王死了心,修复兄弟感情。太子一向宽厚仁爱,只要秦王有心修复,兄弟二人自然也能亲近如故。
只是,天子这些话,秦王听入耳中却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胸中仿佛是被热焰烧灼一般的生疼。但他面上神色如旧,只微微有些冷沉,勉强应付过了宋晚玉后,他便抱着幼女回了自家休息的院落。
秦王妃原就惦记着夫君与女儿,见着他们回来方才松了口气。只是,她与秦王夫妻情深,深知秦王脾气,此时见着秦王这脸色,难免有些放心不下,上前几步,低声问道:“这又怎么了?”
不等秦王应声,她便先伸手,拉着人在坐榻上坐了下来,故意道:“瞧你这冷脸,荔枝儿都不敢大声说话了。”
秦王稍稍回神,面色稍稍缓了缓:“没什么,就是明月奴担心我与圣人闹得太僵,在圣人跟前给我说了我。圣人有些感慨,便与我说了几句话。”
秦王妃一听便知道天子怕是说了什么不好的话,有心要问却也顾着身边侍立的人,便先低了头,细声哄了女儿几句。哄完了女儿,她才唤了乳母上来,抱着女儿,带着一众人都退了下去。
待得左右都退下了,秦王妃方才道:“可是圣人说了什么不好的?”
夫妻一体,这样的大事,秦王原就不欲瞒着她,便将今日天子所言简略的说了一遍。
秦王妃耐心的听了,面上神色微变但还是端庄沉静,等秦王说完了,她甚至还扬唇笑了笑:“殿下就是为此生气?”
秦王冷着脸,过了一会儿才道:“我没有生气。”
秦王妃挑眉看他;“不是生气,那是什么?”
秦王沉默片刻,轻声道:“我只是有些........”
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着言辞,语声徐徐:“这些年来,平叛乱,抗突厥,我南征北战,从来不惜死生,方有今日。当然,这也是底下将士奋力拼死、不惜死生之功,我亦是小心谨慎,从来不敢有丝毫懈怠。因为我一直都相信:我所做的都是值得的,一切努力都会得到回报。”
天子说“若非你们兄弟几个齐心协力,又怎会有如今的锦绣江山”,秦王却能极骄傲的说:这大半的江山都是他打下的。
最初,他当然也想过天子说的兄弟齐心,也曾敬重太子这个长兄,真心实意的觉着长兄可担储君之位。可这些年下来,天子与太子安居长安,而他却在前线几经生死,好几次的以弱胜强,好几回的险死还生,眼见着那些熟悉或是陌生的同袍战死战场........他的心思总还是会变的。
再者,到他这般地步,也已是不能不争——太子如今便已有些容不下他,若太子上位,真能容得下他这个功高盖主的弟弟。便是太子能够容得下他这个弟弟,可跟着秦王一路征战过来的那些将领呢?□□的那些文臣呢?
秦王便是不为自己争也要为手下那些人争。
更何况,就连天子都曾数次起过改立太子的心思,甚至几番言语或是行动暗示。
秦王自然也能感觉到圣心变化,更要为之努力。然而,好容易等到江山一统,天下平定,天子不需要他这个征战前线的儿子了,便又将那改立的太子的心思给歇了,还与他“前车之鉴尚在,我这开国之君,总不好真做出遗祸后代的事情”、“若是可以,自是盼着你们各个都好的”。
哪怕秦王以往不说,可心里对天子这个父亲还是存了几分的希望,然而也正是因着他对天子抱有希望,听到天子这般直白到近乎残忍的话,方才觉着有些受不了。
秦王妃多少也能明白秦王此刻的心情,她抬手握住了秦王的手掌,再不说话。
倒是秦王,见她一言不发,不免侧目看她:“你就不说几句。”
秦王妃笑了笑,握紧了他的手:“我知道,殿下心里难受,我坐这儿陪着您......”顿了顿,她又说:“我知道,殿下您心志坚定,宁折不弯,从不会因着旁人的言语而轻易更改,便是心里难受,也不需要我多嘴多言。”
秦王闻言,神色果是缓了缓。
秦王妃这才往下道:“殿下,这么些年都过来了,我们也经了这么多事,您又何必为着圣人这几句话而自苦?圣心易变——这不是您早就知道的吗?”
秦王想了想,微微颔首。
秦王妃握着他的手,温声道:“既然圣人都说太子无大过,不好轻言废立,那就再等等。东宫如今屡屡动作,显也是沉不住气了,只要他沉不住气,总会有犯下大过的时候.......”
秦王紧蹙的眉头不知不觉间已经松开了,他反握住秦王妃的手,捏了捏,道:“我都知道了。”
秦王妃便不再多言——她素来端庄贤淑,从来不会过多的干涉秦王外头那些事。
所以,秦王妃想了想,便适时转开了话题:“大郎今儿看了一会儿书,我叫人带他上来,背给你听罢?”
秦王听妻子提起长子,不由也露出笑容来:“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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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与秦王妃夫妻两人自有一番夫妻间的私语,宋晚玉从天子处出来后,便也将今日的事细细的说与霍璋听。
原本,宋晚玉就为着自己在天子跟前使心机而心虚,此时想起秦王适才出殿时神色不好,心下更是愧疚,不免道:“我瞧二兄今日出殿时的脸色也不大好.......你说我是不是好心做坏事,害了二兄呀?”
霍璋听宋晚玉复述,勉强猜着了些天子与秦王的话,静了片刻才道:“应是与你无关。圣人近日心意已定,想必早就考虑着私下寻个机会敲打秦王。有你先时在圣人跟前说的那些好话在,圣人敲打秦王时想必也会语气和缓许多.........当然,无论圣人是如何的语气,那些话总是不中听的,秦王脸色难看也是在所难免。”
宋晚玉听了,神色也有些复杂。
霍璋心知她心里肯定不好受——哪怕她知道秦王更适合哪个位置,有心偏着秦王些,可太子也是她一向敬爱的长兄,无论她怎么做,心里总是不好受的。
好在,宋晚玉很快便调整好了心情,过了一会儿才道:“那怎么办?”
霍璋抱着她,温声道:“别想了,圣人既是心意已定,就不是你在边上说几句话能够说动的........”顿了顿,他才道,“现下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先等等了。”
宋晚玉睁大眼睛,怔怔的看着他。
霍璋笑了笑:“再等等,总会有机会的。”
宋晚玉还欲再说,霍璋已是俯身吻了上来,吻住了她的唇,也把她没出口的那些话也都给堵了回去。
两人亲吻时离得极近,近的能够看清对方乌黑浓密的长睫,鼻尖相抵,互相摩挲,几乎能够感觉到对方温热的鼻息扑在面上时带来的灼热感。
霍璋长臂一扬,索性将人抱到榻上,含着她湿润鲜红的唇瓣,低声道:“你既然这样喜欢荔枝儿,我们也生个女儿吧?”
宋晚玉适才被吻得险些喘不过气,此时双颊晕红,恼羞成怒,索性便哼了一声:“要生你生!”
霍璋被她逗得一笑:“那可不成,我一个人还是生不了的。”顿了顿,他又低头,在宋晚玉的唇角落下细细的吻,一点点的往下吻着,语声渐渐的低沉了下去,“........这事,还需公主配合。”
宋晚玉睇了他一眼,随即便下意识的闭上眼,长睫垂落下来,微微的发着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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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霍璋太不努力了,还是宋晚玉太不配合,总之两人折腾来折腾去的倒是一直没有喜讯。
眼见着两人成婚都快一年了,天子都悄悄的派了太医去看。
只是,哪怕是太医署的太医,一个个的看过来也没看出霍璋或是宋晚玉有什么事,当然,霍璋早年沦落突厥那会儿是收过些磋磨、之后战场上也辛苦了些,可这并不会妨碍子嗣。
所以,太医也只能说一句:“许是缘分未到。”
宋晚玉自然也是盼孩子的,毕竟霍家如今只剩下霍璋一个,若是可以她自然也是盼着能给霍璋多生几个孩子的。原本,天子这些人催着,她也不是很急,可眼见着两人成婚一年也没等到喜讯,她心下多少也有些忐忑,总觉着自己和霍璋这事或许是自己强求来的,这才使得两人迟迟没有孩子。
霍璋看出她的心思,便拿太医的话安慰宋晚玉:“我们遇见的早,缘分却来得晚,指不定这孩子也像你,是个慢性子,来得晚了些。”
宋晚玉被他这歪理逗得一笑,到底还是缓了神色,小声道:“你才慢性子呢!”
两人抬眼,对视了一眼,一时都笑了。
好在,这慢性子的孩子倒也没叫宋晚玉久等。
第二年春,高丽遣使来朝,长安城里难得热闹,宋晚玉和霍璋盼了一年多的孩子总算是来了。
当然,这喜讯来得也有些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