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寻常的话

因着约了第二日去西山寺,宋晚玉第二日还是早早就醒了。

下榻前,宋晚玉又低头瞧了瞧自己腿上的淤青。

虽昨晚已是上过一回药,珍珠也仔细的按揉过,可这腿间的淤青仍旧没有完全消去,一大片的青色,瞧着还是十分触目惊心。

宋晚玉戳了戳,还是有些疼,心知今日怕是不好再骑马了——先时不在意这些,骑马的时候自然也就没在意,这会儿反应过来自然不好再这样折腾,要不肯定更疼了......

这般想着,宋晚玉便又唤了珍珠去拿药膏,这回也没叫人服侍,自己用药膏给自己上了药。

反正,她早前也时常给霍璋上药,这种事做得十分顺手。

只是,比起给霍璋上药时的仔细耐心,这回轮着自己,宋晚玉反倒有些不耐烦,匆匆的按揉了一回后便掀开被子下榻了。

珍珠连忙唤人。

便见着宫人们从门外鱼贯而入,服侍着宋晚玉洗漱更衣,又去镜前梳妆打扮。

青山寺毕竟是清静之地,宋晚玉今日便挑了一身青色的裙衫,松松的挽了个乌髻,全身上下也无太多的首饰配件,极是素净。只是因她容貌尤其出众,灼灼如春日桃李,此时被这素淡的装束一衬,反倒显出几分动人的清艳来。

宋晚玉看着镜中的自己,想了想,伸手将发间的那支玉簪拔了下来。

发髻随之散开,鸦黑色的青丝披散而下,自她肩头滑落,柔顺无比,光可鉴人。

珍珠原是在侧服侍,见状不由也是一怔,连忙低声问道:“殿下可是想要换个发髻?”

宋晚玉摇了摇头,只看着镜中的自己。

珍珠不明所以。

看了眼京中披散着如瀑乌发的自己,宋晚玉眼里忽而便闪过一丝笑来,侧头与珍珠道:“把我枕边那个紫檀木匣拿来。”

珍珠应声去拿木匣,待到了宋晚玉的榻边便又看见枕边摆着一大一小两个紫檀木匣,想了想便一齐拿了来。

宋晚玉见着珍珠手里的两个木匣,眼神微微柔和了些,这才抬手打开了其中那个大些的紫檀木匣,亲自伸手从木匣中取出一枝木雕桃花。

这一枝桃花只做了一半,还未来得及打磨上漆,没有寻常木雕的光滑圆润,但木枝最上方的那朵桃花已雕琢的差不多了,花瓣一片片的舒展着,花蕊微露,犹凝露珠,栩栩如生。

宋晚玉用手拿着,轻轻摩挲着这枝桃花。

大概是时常以手摩挲的缘故,这枝桃花的花枝已没有了一开始那种毛刺般的感觉,磨着已有几分顺滑,带着木料特有的松实触感。

宋晚玉手持这木雕桃花,略出了一会儿神,方才又想起正事,将手上的这枝木雕桃花递给珍珠,笑着道:“用这个替我绾发吧........."

虽说这木雕出来的桃花枝原只是用来把玩的,尺寸上倒能够做簪子,手巧些的也能用这个绾发,只是肯定没有宋晚玉匣中那些玉簪金簪用得顺手,也没有那些金簪玉簪来得精致好看.........

珍珠也是吃了一惊,只是她也知道宋晚玉的脾气,心知公主特意搁着那些金簪玉簪的都不用,只用这略显粗糙的木雕桃花,显然是另有深意。她做下人的自不敢多说,连忙垂首应了下来,亲自接了这枝木雕桃花,手指灵活的替她绾了发。

宋晚玉便瞧着珍珠给她绾发,待得发髻成了,还让人拿着面菱花铜镜照着给她看看,眼见着发间那朵栩栩如生的木雕桃花,她心下亦是十分满意,这才从镜前起身。

只是,临走前,宋晚玉又觉不放心,顿了顿,转回身来将那个没打开的小匣子也给打开了。

里头是霍璋当初赠给她的旧护身符。

虽说这是萧清音当初从宫里让人给霍璋捎来的东西,但也是霍璋当年用过的旧物,是霍母当初为了霍璋自青山寺求来的......

直到如今,宋晚玉也还记得霍璋当时将这护身符转交给她时的情景。

故而,这般的日子,宋晚玉想了想,还是将这护身符也一并带上。

作为天子独女,宋晚玉素来便极得天子宠爱,珠宝首饰、华服香车什么的早便不稀罕了。可是,这回她戴着霍璋送她的木雕桃花与护身符出门,竟也难得的感觉到了一种忐忑——好似是带着全部的家当出门一般,总担心自己会遭了贼。

幸好,她没遭贼,倒是先遇见了霍璋。

霍璋正牵了马在宫门口等着,见了宋晚玉时,微一挑眉,那张俊秀的脸上似也露出了清朗的笑容。

宋晚玉忍不住的也笑了。

等到宋晚玉走至近前,霍璋方才发现她发间簪着的那枝木雕桃花,难得的怔了怔。随即,他便开口道:“你要喜欢,我下回给你雕枝木簪。”

宋晚玉现下也有些底气了,还有胆子与他提些要求:“要沉香木的。”

霍璋笑着点头,想了想,又补充道:“好,就用沉香木的。给你雕个桃花头的。”

宋晚玉再忍不住,扑哧一声的笑了起来,抓着霍璋的袖子道:“这可是你说的!”

霍璋抬手替宋晚玉理了理鬓角的乱发,温声道:“嗯,忘不了。”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都觉心下欢喜,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好在,宋晚玉还记着正是,便道:“现在就去西山寺吗?”

霍璋点点头,指了指手里牵着的马,问道:“我带了马。”

宋晚玉想着自己腿间的淤青,到底不敢强撑着,只得红着脸凑过去与霍璋耳语了几句。

她贴的近,温热的鼻息与呼出的热气像暖风似的烘着霍璋的耳尖,令他玉白的耳尖也微微泛起浅红来。

好在,霍璋素来克制,哪怕是这样的时候,脸上神色如旧,依旧看不出丝毫的神色变动。他听完了宋晚玉的话,也觉歉疚,主动道:“是我想得不周全。”顿了顿,他便主动提出建议,“这样,反正西山寺离得也不远。我们就这样走着去,正好也看看如今的洛阳城,可以吗?”

宋晚玉想了想,觉着这确实是是个不错的主意——她与霍璋便是在洛阳遇见的,现下携手看看洛阳,也是一件乐事。

所以,宋晚玉脸上微红,跟着点了点头。

两人携手而行,一起从宫门往外走。

在宋晚玉来之前,霍璋也没闲着,很是替秦王处理了些洛阳城中的事情。故而,他对于洛阳城现下情况也算是十分了解,心里规划好了去西山寺的路,嘴上则是不疾不徐的与宋晚玉说起沿路的事情。

两人走到半路,便见着一间宽敞高耸的酒楼。

酒楼门前挂着个嵌金门匾,左右则是两个已经褪了颜色的纸灯笼,只大门紧闭着,只这格外讲究宽敞的门面也能瞧出这必是洛阳城中的繁华热闹地界儿。只是,方才经了一回战乱,虽如今秦王进了城,可这洛阳城到底是被折腾了一回,城里百姓尚且难以温饱,酒楼什么的自是早早的就关了门。

故而,此时这酒楼门前只寥寥几个的行人,行色匆匆,目标不斜视,颇是冷清。

宋晚玉对这酒楼很有些印象,忍不住拉了拉霍璋,顿步看了几眼,半是回忆半是怀念的道:“我记得那会儿,你在洛阳时时常也会来这酒楼。那会儿,这里是真的热闹,人来人往的。尤其是你来时,每回都是前呼后拥的,门边都挤着人........”

若是以往,宋晚玉生怕叫霍璋想起往事,伤怀难受,自是不会提起这些的。可是如今,两人关系不同以往,霍璋也答应了要将那些事都告诉她,宋晚玉说起这些事来也少了些顾忌。

看着这已然有些破败的酒楼,她想了想,忽而便指着街头不远处的一个角落道:“有时候,我就站那里。”

霍璋垂目看着宋晚玉,隐约猜到了她话里的意思,有些心疼又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果然,宋晚玉紧接着便又笑了:“我那会儿胆子小,就只敢站在那里看你。”说话的时候,她凝目看着街头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角落,仿佛也看见了自己当初的身影,记起了自己当初远远看着霍璋时的心情........

宋晚玉不由得出了一会儿神。

然而,霍璋却微微用力,握紧了她的手。

宋晚玉回过神来,有些讶异的回头看了霍璋一眼。

霍璋也看着她,两人目光相接,仿佛都能看入对方的眼底。

过了一会儿,霍璋才又握了握宋晚玉的手掌,温声与她道:“都已经过去了。”

宋晚玉点点头,也有些怅然:“是啊,都已经过去了。”

都过去那么多年。连当时的酒楼都已关了门。

物是人非,不过如此。

宋晚玉想通了这个,不由自嘲一笑,重又牵着霍璋的手抬步往前走。

然而,走了一段路,霍璋又道:“........其实,我很高兴你这样喜欢我。”

宋晚玉从未想过霍璋竟会这样说,有些疑惑的看向了他。

霍璋却并未停步,仍旧牵着她的手往前走,一面走一面道:“事实上,你说的那些曾经与我一起去酒楼、一起说话的人,大多都只能算是酒肉朋友吧。后来霍家出了事,我出了事,他们也都不在了.......”

霍璋口中的那些人里也有萧清音——前朝与本朝一般,民风颇是开放,那会儿霍璋与萧清音已订了婚,偶尔也会在酒楼见个面。

那时候的霍璋拥有一切,出身地位、容貌才华甚至还有美貌多才的未婚妻与前呼后拥的朋友。

然而,直到后来,他才发现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如此的不值一提,如此的不堪一击。

.........

说到这里,霍璋语声微凝,侧头去看宋晚玉,他的目光如同他此时的神色一般沉静,似是含着什么又仿佛仅仅只是这样看着。

只听他轻声道:“所以,我很高兴你这样喜欢我,从那时一直到现在,一直都在。”

这原只是很寻常的话,霍璋说出口的语气亦是沉静且毫无波澜。

然而,宋晚玉听到这话时,不知怎的却觉得眼里又酸又涩,眼睫轻轻的往下扫过,还未反应过来,眼里便已经簌簌的掉下了泪。

宋晚玉下意识的抬起手去擦眼泪,小声道:“我不想哭的......”是眼泪自己掉下来了。

原本,这样的好日子,她是真的真的不想哭的,哪怕想起当初那些事,她也忍着没有哭。可是,现下听到霍璋这样说,她却忽然有些忍不住了,眼泪自己就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