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原就不欲在此时退兵,又听了小女儿一番话,一时豁然开朗,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
天子决心一下,又与太子以及几个重臣商议了一番,拿定了主意,其他的人便再也说不出什么。
原还有些浮躁不安的长安城似也沉静了下来,倒也再没人提退兵之事。因为,所有人都无比清晰的意识到了一点:胜败便在此一举——胜则取下洛阳,一统天下;败则全军覆没,关中难受。
便如背水而战,只能进,不能退。
好在,远在洛阳的秦王以及霍璋等人并未辜负长安城一众人的等待与希冀。到了五月里,很快便有好消息陆续传了回来——
秦王在虎牢关以弱胜强,大破河北来的贼寇,生擒贼首。
而洛阳城的那一伙贼党眼见着援军将领都被活捉了,一时也是灰心,加之城中断粮许久,左右再三,最后竟就开城投降了。
........
若说此前局势危急,令人意想不到;那么这一战打下河南河北,毕其功于一役,就更加令人意想不到了。
便是天子,初听消息时,自然也是狂喜的。
可是,天子毕竟是天子,一阵的狂喜过后,他心里也难免有些心情复杂——他确实是一心要收复洛阳,想着只要洛阳到手,日后收复河北易如反掌,天下终要一统。谁知,秦王这一去,不仅收复了洛阳,竟连河北都一并拿下了!
这固是天大的好事,但天子也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的问题:若仅只有洛阳便也罢了,可秦王此回一力收复中原,大半的天下都算是他打下来的,已是到了功高无以赏的地步。待秦王回来,他又该拿什么赏赐这个儿子?
封无可封,赏无可赏,天子不免便又想起了东宫之位,可太子都已经封了,并无过错,总不好因着秦王功高便废太子吧?
手心手背皆是肉,这般的难题,哪怕天子想起了都觉头疼。
故而,天子方才欢喜了几日,便又不觉蹙起了眉头。
天子思绪上的转变,朝里朝外自然也有人意识到了,萧清音便是其中之一。
也是在五月初,萧清音终于为天子诞下了他的第四子。
当时前线正传了好消息来,萧清音又在此时诞子,堪称是双喜临门。便是天子也是难掩欢喜,连带着对这个幼子都有些喜欢了。尤其是,这孩子生得实在好,仿佛是专门拣着天子与萧清音容貌出众的地方长的,待得过了些日子,褪了红皮,真真是粉雕玉琢,实是惹人喜爱。
人老了便心软,尤其是对着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天子瞧着玉雪可爱的幼子,不觉便也动了些慈父心肠,便是对萧清音都有些爱屋及乌。虽萧清音尚在月子里,天子也会经常过去看看。
而孩子总是父母之间最特殊、最坚韧的纽带,萧清音也不端才女架子了,时时与天子说些孩子的趣事儿,真就是一副慈母柔肠,果是叫天子渐渐的软下了心,倒也不似一开始的冷淡防范。
故而,萧清音很快便察觉到了天子心念变动。
只是,她素来小心,前头又吃过几次大亏,便是察觉到了也不敢立时开口,反到是借着太子妃入宫时与人商量了一番,自己心里斟酌了许久,这才打好了腹稿。
等到天子又一次亲来蓬莱宫逗弄幼子,萧清音便故意说些孩子的事儿逗得天子发笑,见天子心绪不错,她方才低声问道:“我见圣人这些日子总是郁郁不快,可是有什么事?”
天子自是知道萧清音的小心谨慎,还真没想到她竟敢直接问出口,略觉讶异,微微抬目看了她一眼。
萧清音却是微微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唤了乳母入门将小皇子抱走。
殿中侍候的人也都跟着退了下去,一时间内殿竟是静极。天子像是在等萧清音的回应,饶有兴致的看着她。
萧清音神色不变,姿态却是依依,语声低低的应道:“妾自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心知圣人并不信妾。可妾与四郎生死荣辱皆依圣人,圣人愁眉不开,妾又如何能够安心?”
萧清音将话说得这样明白,楚楚堪怜,仿佛真就是生死皆系于天子一般,实是令人不觉心下动容。
天子不曾想到她竟会这般说,一时竟也有些动容。
但他还是分得清里外公私的,并不想与萧清音说那些朝事——宋晚玉到底姓宋,是他看着长大的女儿,他心里信任这个女儿,偶尔也会与她说些心里话和朝事;可萧清音毕竟只是宫中妃妾,连夫妻都有“至亲至疏”之说,这些宫中妃嫔自是更疏远了一层。若非萧清音为他诞下皇子,勉强算是半个自己人,此时逾矩问出这样的话,他只怕已经拂袖而去了。
所以,天子只是含糊的道:“行了,我想的是前头的事,不该你管的,你就不要问了。”
哪怕萧清音早便猜到天子会是如此的反应,此时听他这般说,还是免不了的心下一凉,不由齿冷——果然,男人就是无情无义,凉薄至此,真是半点也靠不住,哪怕她已经为之生儿育女,他竟也依旧如此防着她。
可是,她此时却还是不得不把话说下去——秦王与后宫素来不睦,还是将霍璋送去公主府的人,自是不可能与她和睦相处的。所以,她只能投向太子,决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秦王上位。
萧清音深吸了一口气,竭力稳住情绪,咬着唇,一字一句的往下道:“圣人可是在想废立之事?”
天子闻言神色微变,随即勃然大怒,抬手去拂那搁在案几上的茶盏,厉声呵斥道:“你一妇人,竟敢揣摩圣意?妄言废立之事?”
茶盏被拂落,“啪”的一声砸落到地上,碎成几瓣,茶水的热气氤氲而起。
萧清音固是早有准备,仍旧是被吓得后背泛凉,可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了——有些话,天子不开口,太子便是猜到了也不好说,只能暗自惶恐,哪怕是朝中重臣也不敢在秦王声势正盛的这会儿出头妄言,反到是她这身份尴尬的,此时大着胆子倒也能够说上几句。
这般想着,萧清音也不敢耽搁,甚至顾不上自己还在坐小月,不好劳累吹风,竟是直接从榻上起身,对着天子跪了下去,低声道:“圣人息怒。”
天子目光森冷的看着她,几乎立时便想拂袖而去。
萧清音却低头垂泪,哽咽着道:“妾,妾只是思及前朝之事,方才大胆多说了几句。”
天子脚步一顿,眸光微深。
萧清音接着道:“妾幼时也曾听家父说起当年旧事,前朝文帝废立太子时也曾反复犹豫过——膝下二子皆是同母所出的嫡子,到底该立长还是立贤。后来,文帝终于还是废了太子,立了当时的二皇子,也就是后来的末帝.......”
这事,不必萧清音说,天子也是知道的。
正因这前车之鉴,当初天子才会直接立了长子为太子——太子乃是嫡长,又无过错,实不好就这样越过他去立次子。
眼见着天子站在榻边,并未直接离开,反到是垂目看她,神色不明。萧清音便知道他多少也是听进去了一些,便大着胆子道:“圣人乃是开国之君,当为子孙万世楷模。若是先破此例,只怕要遗祸子孙。秦二世而亡,前朝殷鉴不远,还请圣人万万三思。”
天子深深的吸气,然后深深的吐气,语声不辨喜怒:“你一后宫妃妾,也敢置喙废立之事........果真是好大的胆子,难不成你竟以为诞下皇子,我便不敢杀你了吗?”
语声末尾,已是森然杀意。
萧清音后背皆是冷汗,也不知是惊还是恐。只见她伏跪在榻上,将额头深深的低下去,不敢抬头,声音却是哽咽着的:“妾知圣人是看重秦王才干,可秦王虽立大功却多是战功,未必知晓政务。如今天下将平,正待贤明之君,休养生息,抚慰黎民。在这上面,只怕秦王是不及太子的。太子乃是圣人长子,仁德宽厚,便是对妾这般卑贱之人也甚是礼遇,必能善待公主皇子以及后宫之人.......”
“还请圣人三思!”
萧清音低头叩首,自是无法看清天子此时的神色,等了许久才听到天子的一声冷笑。
随即,便是天子拂袖而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越来越远,隐约听见殿外宫人们行礼送驾之声。
萧清音撑着身体的力气仿佛也被抽走了,一时手软,整个人便瘫软了下来。
宫人从殿外进来,眼见着萧清音软倒在榻上,连忙便来扶她。
这宫人乃是萧清音身边心腹,眼见着天子拂袖而去,萧清音又是这般形容,难免心下惶然,不由低声问道:“娘娘,陛下那里.......”
萧清音出了一身虚汗,几乎汗湿寝衣,可她面上神色却是松缓的。她就着宫人的手,重又躺回榻上,缓缓的舒了一口气,苍白的面上竟显出一丝笑来。
“怕什么?”萧清音慢悠悠的道,“圣人走时可有开口发落我?”
“这,这倒没有.....”宫人这才想起来——虽然圣人拂袖而去,可还真没有开口发落萧清音。
“那就是了。”萧清音眉梢舒展,笑着道,“他面上生气,可心里还是把我的话听进去了。我现下吃些苦头也没什么,毕竟我说的也都是‘真心实意的实话’,圣人总有消气的一日。至于东宫,太子和太子妃必是要承我这份大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