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收复晋阳

士卒将领们随秦王且追且战,一昼夜疾行两百余里,待到高壁岭时,皆是面有疲态。

副将看在眼里,亲自上前,伸手去牵秦王马缰,低声劝道:“大王收复浍、晋二州,大破吕州,追寇逐北,不惜昼夜,一路至此,功莫大焉。但,自柏壁起,吾等奋战数日,其后昼夜追剿.......如今兵疲马累,士卒饥疲,兵粮不继,岂可冒进?”

说着,他又拿出羊皮地图,指着上面的位置,与秦王道;“这雀鼠谷号称‘数十里间道险隘’,高壁岭更是其间最险,地势逼仄,实是不利行军。”

秦王手握缰绳,宽大的手背上,隐隐有青筋鼓起。

他并未应声,只默然的抬起眼,极目远眺,望向远处。

副将便又朝秦王深深一礼。

他身上那沾满了灰尘的甲衣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而他的声音仍旧低沉而又郑重:“还请殿下为己身安危计,为大局计,在此稍作休整,待兵粮齐备,再图复攻,时犹未晚。”

秦王骑在马上,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开口:“战局时机一向稍纵即逝,若我等在此耽搁,敌寇稍得喘息,退占介休,依仗雀鼠谷地势天险,回头痛击,我等反要受制。何况,往北便是晋阳,倘他们与晋阳合兵,趁机反击,那么我们就是真正的前功尽弃了......”

“晋阳乃王兴之地,我等此来亦是为了北复晋阳,岂可于此耽搁?!”

“所以,眼下不能退,不能停,必须要追!万不可错此良机!”

秦王语声坚定,便如铁石,未有片刻动摇。

副将亦是变了神色。

事实上,秦王领兵昼夜奋战,自己亦是已经熬得双眼微红,此时颇有倦意。但他与副将说完后,还是强打起精神,骑在马上环视那些随他追击一昼夜的将领士卒们。

他的目光在那些熟悉或是陌生的脸容上掠过,忽而挑眉,扬声一笑:“军中尚有一羊!待得我等大破敌军,本王亲自烤了这羊,大贺全军!”

说着,他伸手推开了副将抓着马缰的手,挥鞭往前,道:“走!”

话声未落,将士士卒皆是大声应和,策马追上。

副将立在原地顿了顿,也是胸中激荡,咬咬牙,翻身上马跟了上去。

追及雀鼠谷,敌军果是占据天险,欲布阵反攻。

秦王自不惧,领兵破之,此一战俘斩数万人。

敌首领残兵退回介休,秦王与众士卒却终于歇了一夜,夜宿于雀鼠谷西原。

这几日的追击,秦王为主将亦是昼夜不眠,便是身上甲衣都已三日未解,只觉得沉甸甸的压在疲惫的身上,仿佛要把人身上所余的力气也都榨干了。

然而,方才大胜,连日的奋战追剿似乎也都得到了回报,军中上下虽疲惫困倦,心情却是轻松而激荡的。

夜里,营帐正中点起篝火。

秦王亲自将军中仅剩的那只羊宰了,架在火上,拿着刀片着烤熟了的羊肉,笑与众将士道:“这里也没胡椒和盐,只能这么吃了!不过这是鲜羊肉,就这么吃也是好吃的。都来尝尝!尝尝本王的手艺!”

秦王领兵追击至此,后头的步兵现下也还未跟上,身边只一众精骑。但人数确实不少,一只羊看着挺大,肉也多,可真要分与诸人,其实也都没有多少。

可众人吃得高兴,火光下的脸都是涨红的,要是再来点酒只怕就要醉过去。

秦王自己一口没吃,还亲自给副将割了一片羊腿肉,笑着道:“来来来,你也吃一口!羊腿肉烤的嫩,最好吃!”

副将想起自己先前谏言,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秦王却是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你也别想太多!且吃饱了好好休息,明日还要整军,围攻介休。”

“是,”副将垂首应声,连忙道,“末将明白。”

........

第二日,秦王引兵围介休,未几日便大破敌寇,斩首三千级,一路追击数十里,至张难堡。

此时驻守张难堡的乃是天子所封的浩州行军总管,他听说秦王到此不由也是吃了一惊,一时竟是不敢认——不过十余日,秦王竟是直接从晋南到了此处?这,怕是数百里都不止了吧?

秦王已有数日不解甲,甲衣上尚有泥泞血污,确实是形容难辨,便是自己也觉哭笑不得,也只得解开甲胄,以真容示之。

张难堡上下方才收了疑心,忙将秦王迎入了城内。

听说秦王与诸将士一路追击,粮草不继,尚未食,便又叫上酒食,请秦王与士卒们在此处稍作休整。

四月底,秦王兵临晋阳,晋阳上下开城投降。

..........

秦王收复晋阳的消息很快便传回了长安。

天子不由大悦,亲自在太极殿摆宴,笑与左右道:“此后,除突厥外,北面再无外敌,关中之地已在掌中。”

原本,这样的场合,宋晚玉是不好过去的,可天子一贯疼她,还是叫人给她安排了位次,她便也跟着喝了些,脸颊晕红的转过头来,握着秦王妃的手与她笑道;“二兄他可算是要回来了!”

“是啊。”秦王妃的语调虽是一贯的温柔,可她的眼睛就像是在发光,明亮得出奇。她下意识的反握住宋晚玉的手,笑着叹息,“终于要回来了。”

宋晚玉算了算,秦王妃已快八月了,倘秦王要是再不回来,只怕都要赶不上这孩子出生了。

这般一想,秦王这会儿打了胜仗回来,也算是赶了个正好。

宋晚玉心情正好,想着这些事也觉得有意思,自己乐了一回,待回了府,忍不住便想去寻霍璋再说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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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回秦王大胜,收复晋阳,这样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长安,霍璋便是在公主府里亦是有所耳闻。

宋晚玉高高兴兴的去太极殿喝酒,霍璋却寻人要了张羊皮地图,一面依照他从旁人处听来的情况一面看着地图,试着复盘此回的柏壁之战。

看着看着,他也不由心下叹服,亦有许多感慨:这些年来,他被挑断手筋脚筋,身陷囹圄,不进反退;可秦王用兵却是越发娴熟,几近于神!

许多人见着高山险峰,会望而生畏,止步不前;霍璋却不一样,他看见高山险峰,只觉心下激荡,心血复又沸腾起来。

故而,这会儿宋晚玉过来说起秦王这事,霍璋亦是不吝赞美,笑着道:“狭路相逢勇者胜,秦王此回确实是赢得漂亮,当可扬名天下!”

宋晚玉闻言,忍不住又眉眼弯弯的朝他笑了笑。

霍璋没再说话,只凝目看着她灯光下的脸容。

她方才自太极殿回来,饮了酒,有些醉意,雪白的颊边还有酒醉后的晕色,尤显明艳。她朝霍璋微笑时,凤眸微弯,眼里仿佛含着一汪水,盈盈然的映着夜里的火光,像是浸在水里的星子,亮的出奇。

霍璋顿了顿,忽然伸手,从袖中取出帕子递过去,低声道:“一脸的汗,你擦一擦。”

“哦。”宋晚玉喝了许多酒,此时后劲上来,酒意上涌,反应难免慢了些,慢半拍的接了帕子来,往脸上擦了擦。

她一张脸原就极白,宛如傅粉,只颊边有些晕红。此时,她用帕子擦汗,擦过的肌肤皆是微微沁红,更见艳色。

霍璋看着她,心中不知怎的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

先前,他一直将宋晚玉看作年纪还小的小姑娘,此时见了她这模样,方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其实,她已经不小了。若是在寻常人家,宋晚玉这个年纪,只怕早已嫁人了,根本等不到如今。

........

不知怎的,霍璋忽然的便想起了宋晚玉那个传说中早逝的未婚夫,心下微微一动。

宋晚玉却不知霍璋心下所想,坐在一侧托腮看着霍璋,忽然道:“你在想什么啊?”

霍璋眉心微跳,下意识的看她。

宋晚玉却下意识的伸出手,按在了他微跳的眉心处。

事实上,霍璋是可以躲开的,哪怕他当时因为宋晚玉的问题而有片刻的心虚与无措,但是以他的身手和反应仍旧是可以躲开的。

但是,他并没躲开,反倒由着宋晚玉将手指按在他的眉心。

宋晚玉的指尖是温热的,也是柔软的,按在霍璋眉心时,带来了一种莫名而奇特的触觉,只觉得整张脸都下意识的紧绷起来了。

然而,宋晚玉却恍若未觉,只用手按在他的眉心,顺着他纤长的眉峰往外按着,慢慢的抚平了他蹙着的眉头,小声喃喃道:“你刚刚在想什么?还蹙着眉头?”

说着,她又将霍璋另一边的长眉也都抚平了。

霍璋却是怔了怔,僵了片刻,随即转目去看宋晚玉。

宋晚玉也正在看他,目光里像是含着盈盈的笑。

霍璋与她对视片刻,忽然抿了抿唇,露出一个莫名的笑意。然后,他移开目光,摇头叹了口气:果然是醉了!

他早该知道的,宋晚玉平日里见着他都是面红耳赤,说句话都吞吞吐吐的,现在忽然敢伸手来抚他的眉毛,肯定不是胆子肥了,而是醉了!

霍璋看着宋晚玉叹了口气,到底还是不能放着不管,很快便唤了人去给宋晚玉准备醒酒汤。

宋晚玉哪怕醉了,看着也都很乖,只是听到他说醒酒汤时忍不住小声嘀咕:“我没醉!”

霍璋想了想,哄小姑娘似的与她道:“嗯,你没醉。是我醉了,你陪我一起喝,好不好?”

宋晚玉眨巴了下眼睛,随即眼睫往下一扫,眼睑处落下一层薄薄的灰影。

她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点点头,很快也很小声的回答他:“好,我陪你喝!”

霍璋看在眼里,心下不觉一软,下意识的伸出手,在她发顶轻轻的碰了碰。

然后,像是触电一般,他急忙收回了手。

宋晚玉仍旧看着他,颊边晕色更盛,像是羞赧又像是晕醉。

而她的目光仍旧是盈盈的,如翻涌的波涛卷起电光。

竟是难得的赤诚与坦然。

霍璋仿佛是被她的目光烫到,下意识的避了开去,然后低下头,垂眸去看自己微微收拢蜷曲的手指,抿了抿唇。

他一直都很明白自己现下的身份与处境,自然也一向克制,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甚少会有这般不合时宜的冲动........

此时此刻,也只能庆幸:宋晚玉如今还醉着,明日醒来应该不会记得这事。

这么一想,霍璋不觉便又叹了口气,有些庆幸又隐隐的有些失望。但他到底还是心志坚定之人,很快便将这些杂乱的思绪都抛之脑后,自嘲般的想到:虽然适才只是随口哄人的,可他现下也确实是该陪着宋晚玉喝碗醒酒汤。

省得也晕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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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霍璋来了府上,宋晚玉大半时间都用在了霍璋身上,像是喝酒什么的自然就排到了后头。所以,她已经很久没有喝得这样多,也没有这样醉过了。

待得第二日,她捂着抽痛的额角从榻上醒来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想起昨日里从太极宫回来,喜滋滋的与霍璋说了秦王的事情......再之后的事情就不记得了。

宋晚玉自己靠着枕头想了许久,什么也没想起来,索性便唤了珍珠上来问道:“我记得我昨夜里正在西院和人说话,怎么......”怎么一觉醒来又在自己房里了?所以说,她对昨晚的记忆究竟是梦还是真的?

珍珠像是早就想到了她会问,便垂首恭谨回道:“殿下你昨日醉得厉害,霍公子唤了人来给您准备醒酒汤。待给您喂了醒酒汤,便让我们扶您回去了。”

宋晚玉努力想了想,还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不过,听珍珠这样说,她还是忍不住眨了眨眼睛,试探着道:“是霍公子给我喂的醒酒汤?”

珍珠点点头。

顿了顿,像是害怕宋晚玉责怪底下侍女不做事,珍珠还是要开口解释一句:“按理,这事原该奴婢等去做的。只是殿下您醉后不许奴婢等靠近,所以霍公子只得亲自来。”

这要不是自己,宋晚玉都要怀疑是不是有人对霍璋心存不轨、存心要借酒装疯!

哪怕是自己,宋晚玉都有些不敢置信,也不去捂抽痛的额头了,反到是伸手捂住了发烫的脸颊,小声道:“我也没喝那么多酒吧?而且以前都没这样的啊.......”她记得她以前喝醉了,也多是倒头就睡,哪有昨日那般闹腾!

话说起来,霍璋会不会怀疑她故意装醉闹事啊?!

宋晚玉越想越觉脸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能作出这样的事情,甚至还有些怀疑她趁着酒醉是不是还对霍璋做了什么?

——这,这简直比当初她夜里做有关霍璋的梦还过分!真的是要没脸去见霍璋了!

亏得珍珠还立在榻边,宋晚玉这才勉强忍住了想要把头钻进被子里的羞耻感,只故作镇定的点点头,含糊的道:“嗯,我知道了。”

珍珠便又问道:“殿下可要起了?”

宋晚玉想了想,还是点头,掀开被子下了榻。

珍珠伸手扶着她,又拍了拍手,唤人进门来给宋晚玉洗漱更衣。

宋晚玉有些懒懒的,也不想管这些,索性便有着她们折腾,等折腾的差不多了,这才开口问道:“西院那里,可是用过早膳了?”

珍珠点头:“已经用过了。”

“这样啊。”宋晚玉随口应了一声,面上不显,心里却莫名的就有些失望——她还以为霍璋会等她回去一起用呢。不过想想,她昨日醉的这么厉害,霍璋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醒,当然不可能就这么等着她。

虽然宋晚玉心下也明白道理,可她一个人坐在正院里,对着一桌子的早膳,到底还是没什么胃口,只提着木箸勉强的用了一些。

原本,用过早膳后的宋晚玉是要去西院去见霍璋的。

可是,想起自己昨晚上才在霍璋面前发了一场酒疯,宋晚玉心下难免有些难为情,实在不好这时候过去,便只得仔细的考虑起今日要如何安排:是去秦王.府看秦王妃?还是去齐王府和齐王妃报喜——毕竟二兄很快就能回来了,也算是可以暂时摆脱齐王那混账了?还是入宫去看天子,说来她也许久没有入宫了........

宋晚玉正心下思忖着,一时颇有些难以抉择,恰在此时,忽而便听到外头有人来报——

“殿下,卢公子求见。”

宋晚玉怔了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卢公子?哪个卢公子?”

侍女轻声解释道:“范阳卢氏,卢家五公子。”

宋晚玉慢半拍的想起来:哦,是那个烦死人的卢五郎啊!

原本,对于这些想要来追求她的世家子,宋晚玉是一点兴趣也没有,更不想给他们丁点儿的希望。而这个卢五郎又是其中最烦人的,自然更加讨厌,更不想给人好脸色。

不过,卢五郎今日来得倒巧,一向有些腻烦他的宋晚玉也难得的起了些兴趣,道:“他有什么事?”

这个,侍女就不知道了,只能低头道:“卢公子没说,只说是想要求见公主。”

宋晚玉想了想,竟是难得的没有直接赶人,而是道:“算了,你请他去厅上说话吧,我这就过去。”

话虽如此,宋晚玉却没有立刻过去见人的意思,她有心要晾一晾卢五郎,好叫他绝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所以,她刻意在屋里理了理自己一点也不乱的衣襟,然后才慢吞吞的踱着步子去了前厅。

卢五郎正在厅中喝茶,虽已等了许久却也没有半点不耐,面上仍旧是世家子弟的闲适自在,举止从容。

见着宋晚玉进厅来,卢五郎不由也是眼前一亮,不敢置信的眨了眨眼睛,难得的显出些惊喜之色。

事实上,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来公主府求见宋晚玉。自华山回来后,他先后来过几次公主府,回回都是连人都没见着便被打发了。

因此,卢五郎还被一向交好的几个世家友人取笑了一回,说他是“撞了南墙,竟不回头,还把头撞得砰砰响!”

闭门羹吃多了,又听人这般取笑,便是卢五郎自己都觉无趣——人都该有自知之明,昭明公主的态度如此坚定,他便是再追下去也是自讨没趣,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所以,卢五郎渐渐的便又来得少了。

只是,昨日里太极殿中,卢五郎跟着家中叔伯也尝了一回御酒,抬起眼时又看见了昭明公主宋晚玉。

殿中灯火通明,宋晚玉坐在上首的位置,一颦一笑皆是明艳照人,那样的艳光比灯火更灼人,比珠光更柔美。

照在人的心上,酒不醉人,人自醉。

卢五郎死了这些日子的心便又跳了起来,不由得想起昭明公主骑在马上,抬眉冷睨他时的神色,以及她策马飞驰而过时的那一阵若有若无的香风。时隔数月,他仿佛有重新捡回了当初的心动与渴望。

所以,卢五郎便又来了——他想,秦王方才大胜,整个长安城上下都是喜气洋洋,昨日大宴上,公主的心情亦是不错。倘他今日过来,也许正好碰着公主心情不错,便真能见着了。

当然,这原也只是卢五郎心存侥幸的想法,便是他自己都觉可能不大。

谁知,今日竟是真的见到了人。

看着面前的宋晚玉,卢五郎既惊且喜,那张清俊的脸容像是灯火点亮了,目光尤其灼灼。他立刻便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从椅子上起身,上前行礼,口上则是道:“见过公主。”

宋晚玉点了点头,算是免了他的礼,然后直截了当的问道:“你今日来,可有什么事?”

卢五郎微微垂头,语声温和:“并无要事,只是今日天气晴好,我欲出门踏青,顺道去慈恩寺赏看寺中的娑罗树。听闻公主往日也甚爱赏看美景,便来府上问一问,不知公主现下可有闲暇,可愿同往?”